我们离开四川德格前往西藏昌都。
出德格四五公里路,在一个拐弯处,遇到一支长拜的队伍。在七个孩子前面拉着架子车的,看样子是两个家庭、两对父母。
两对父母各自拉着一辆车,车架是用树棍树杈捆绑起来的,下面固定着一对橡胶轮子。类似内地的架子车。两辆车分别装着长拜之旅所需用的帐篷、衣物、锅碗瓢盆以及食物袋子。估计食物袋子里装的无非是些奶油和糌粑。两辆架子车、两对父母便是开路者、先行者或“后勤供给保障部”。往往,他们先行至几公里开外的地方,找一个有水、避风,适合烧水做饭的山凹或平地,支锅烧水、准备食物,等待后面的孩子长拜于此,喝水吃食、喘口气儿。
他们在一块比公路高一些的平地上停了下来,父亲在三块已经熏得很黑的石头上架起铜锅,母亲寻来了一些干树枝和干牛粪,点燃之后,开始熬茶,准备吃今天的中饭。
这位父亲身材矮小,刚剃过的光头稍显尖锐,泛着青光,钢针般的胡须从上唇一直向下围成一圈,又向两边延伸开去,直到和耳鬓的头发连在一起。他的身形虽然矮小,但是脸色黝黑,体格健壮,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
这位父亲面目和善,虽然风尘仆仆,修佛见性的善源风度犹在。
他一面用羊皮风箱扇着火,一面笑着用藏语回答我的问话:“哦呀……拉萨、拉萨地……”
和他交流虽然有些困难,但我毕竟明白了,他们要一直拜到拉萨去。
“很远的呀!能行吗?”红红急得直跳脚,问道。她是在替这些孩子发愁。
“能地……能地……”父亲咧嘴笑着,指着自己的心口道,“心地……心……”
他的意思是说心诚则灵,心诚就不怕路途遥远;糌粑和酥油茶虽然简单,长拜的辛苦自不必言;家人有说有笑的时刻,天伦之乐铜锅也填不满!
长拜的孩子中有四个男孩、三个女孩。
看样子,最大的男孩有十七八岁,最小的十二三岁。三个女孩的年龄也不过十四五岁。他们衣衫褴褛。每个孩子的衣服外面套有一件皮制的围裙,做工粗糙,但看起来特别耐磨。估计是父母亲早在动了长拜心思之初,日夜赶工,为每个孩子缝制了一件,以备长拜之用。
每个孩子手上套着两块形似拖鞋的木板,后来得知这东西叫手板。胳膊、肘、膝盖上都套有厚厚的比较耐磨的皮料,因为长拜时必须五体投地,避免磨破皮肉。
他们个个蓬首鹑衣,两颊生有高原红,在长时间的阳光照射下已经变成紫石英的颜色,但没有石英的亮度,扑扑疏疏、显得干裂。尽管这样,与这七个脸上脏兮兮的形象形成强烈对比的是,笑意满面、精神抖擞,浑身像是有着使不完的力气。长拜者既如此,一旦进入角色,这些人就不再是自己,而是一个个符号了。
显然,他们不是简单破落、穷途末路的符号,而是积极向上的榜样。
等他们停下来休息的空当,我们走过去。
七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朝着我们大胆而奇怪地闪动,里面能读出陌生和新鲜,也能读出诧异和释然。能够更多地读出来的,可能是那种单纯的童稚——与城市孩子决然不同的单纯和童稚。
我问:“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那个大男孩回答:“……瓦西(音)。”
“什么?瓦西……哪个省?哪个县?”
“哦呀……”
“今天要拜到哪里?”
“哦呀……”
“……”
他们面面相觑,咧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
笑。
但是无语。
他们听不懂汉语。
接下来,是双方连比划带读唇的对话。
在这十分艰难的对话中,我大致弄明白了,他们从家乡出来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他们准备用一年的时间拜到拉萨。到了拉萨,他们要拜大昭寺、小昭寺、哲蚌寺、色拉寺、布达拉宫等等圣地。
吴老师从背包里拿出一袋巧克力糖,分发给他们。
看着这稀罕物,他们一个个笑得更是欢快,红扑扑的脸开绽得如路边盛开的野玫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扭捏了片刻,还是老大带头,伸出粗糙肮脏的手,在皮袍子上蹭了蹭,一边脸上堆着笑,小心翼翼地把巧克力糖接过去,看了看,然后马上塞进怀里,像是收藏什么圣物。
其他几个弟妹忠实效法,把糖接过来,同样塞进各自的怀里。
这个细节引起我的注意,像是一把钩子把我的好奇心拽了出来。
我在想,在我们生活的城市里,小孩子们哪个没见过巧克力糖,哪个还会把几块巧克力糖当成稀罕物,如此郑重其事地珍藏起来?
由此,我做出了以下判断:
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巧克力,舍不得吃?
根本不知道这是可以吃的东西?
出于对花花绿绿的包装好奇,才珍重起来?
好像又都不是。
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
就在我沉思不解的时候,泥流石附在我耳边悄声说:“这是佛的意旨。因为上一生没有修行好,都要轮回一段贫困的生活。这是命里注定的,谁也更改不了。唯一能够安慰自己的,就是供奉好佛,下辈子才能轮回过上好日子。”
噢!突然间我恍然大悟!
他们要把这些珍贵的东西敬献给佛!
“这么说,长拜也是供奉佛的一种表现啦!”我释然地说。
“当然是了。”泥流石回答道,“苍天在上,佛祖有眼。你每拜一步,佛都会看着你,就会为你积累一份功德。倘若你惰怠不前,或者偷奸耍滑,佛也会看在眼里。”
“那样会有什么结果?”
“如果那样的话,你不但积累不下功德,反而会增添罪孽,下一生仍然轮回贫困。”
“我明白了。长拜者就是带着这样的信念上路,为了下一生的幸福,不弃不怠,以求得垒石成识的结果。”
“对。”
红红拉着一位小妹妹的手,看到上面打了许多的血泡,心痛得眼泪哗哗流了下来。她激动地把那个小妹妹抱住,呜呜咽咽地说:“我……真想跟你们一起去……”
这时,边勇把红红拉到一边,低声对她说:“你这是干什么?至于吗?”
红红把边勇的手一甩,哑着嗓子说:“你这是干什么?你来藏地干什么来了?你有没有一点同情之心了……”
边勇很尴尬,悻悻地,低头走到一边。
泥流石连忙抽出一张纸巾递给红红。
红红抬眼看了看泥流石,轻轻说了声谢谢。很真诚。
泥流石内心一颤。一线转机何尝不是向好的趋向呢?
藏传佛教的长拜,对于很多内地人来说,是一种坚硬的阅读,正如很多人对古典音乐的解读。从柴可夫斯基到勃拉姆斯、莫扎特到海顿、巴赫到蒙特威尔第,大艺术家几乎每个人都有独特的语言密码,你从熟悉的一种进入不熟悉的另一种,自然会遇到坚硬之墙。坚硬是因为你难以进入它的语码,不能与之对话便体会不到它的好处。
我以为,往往因坚硬才有质量,比如长拜,是种坚韧。而那种容易感动容易读懂的东西,往往是浅层次的特别廉价的东西。
倘若你因求知欲强烈,倘若你具有努力钻进去的力道,持之以恒,将坚硬化解,读懂长拜的密码,就可以开一扇天窗,窥见一个全新的藏传佛教文化的世界。
次仁老师不失时机地说:“长拜是个重体力活儿,每行进三步,就要做一个五体投地的长拜,如此反复,不能有懈怠。每前进四五百米,就得坐在路边歇上一阵子。不知道你们发现了没有,年龄大的那位兄长身子长动作敏捷,行进的速度比较快,待他拜到歇息的地方好长时间,六个弟妹才能拜过来。”
受到次仁老师的启发,我也发现了一个细节,后面那六个弟妹一定要拜过哥哥歇脚的地方,才转过身来和哥哥坐在一块休息。丝毫没有想怠懈任何一拜的念头,忠实、敦厚而诚恳。
而且,歇就是歇,喘口气而已,没有水没有零食。因为水和零食都在前面父母拉着的架子车上,要吃要喝,也要拜到父母支锅架棚的地方才行。如果父母那里还没有准备好水和食物,那也只有忍着。我不知道那两挂车子上拉的食物够不够十几个人半年消耗,但我知道,父母一定会精打细算、尽量节约的。
“在藏地,农牧区的生活可不简单。”次仁老师用低沉的语气说。
生活里,很多人茫然地活着,看见烂牙就是烂牙。但是也有很多人是有心人,比如次仁老师,比如泥流石。他们在看见了烂牙的同时,却也看见了人的生存状态——他们认识痛苦。也正是这种看起来很不重要、极其普通的日常生活里的判断和抉择,决定了我们真正是什么样的人。
次仁老师接着说:“往往,农户家家都会种下大片大片的青稞。但是,种和收的季节里,参与劳动的人手非常短缺。有的地方,家里的男人在外面闯荡世界,做些虫草之类的生意,或者热衷于赛马、游历,这几年,年轻人都热衷于外出打工,家里的劳动力锐减。另外,还有一些男人出家当喇嘛,在寺庙里念经。这样,大量的农牧活路就落在少数人身上,尤其是妇女。青稞田广阔无边,繁杂的活路夜以继日,劳动者累得直不起腰。”
这时,好久没说话的泥流石接着次仁老师的话头说:“在藏地,有些地方盛行一妻多夫,妇女是家庭核心,犹如女王,只是太过操劳。一个主要由妇女支撑的家庭,除开日常劳动,还要按时给供养在寺庙里念经的家人提供粮食、酥油和钱。生活,由此造成的艰辛可想而知了。在藏地的一些农牧区,尤其是偏远的山区,穷人家因为没有能力养牛,吃的酥油都没有,只好掏钱去买,如果连买酥油的钱都不够的话,只好买那些非常廉价的化猪油。这种化猪油里面掺杂着土豆粉,放的时间长了,就会发出一股刺鼻的味道,闻着就想发吐。正如藏族谚语说的那样,山高多白雪,人穷多不幸啊!”
次仁老师说:“还有一段藏族谚语这么说的:酥油堆成山,没有我尝的份儿;奶子流成河,没有我喝的份儿。遍野的牛羊,没有我的一根毛,大仓小仓的青稞,没有我的一碗糌粑。而穷人家的妇女们更苦。种田收割、挤奶打酥油茶,一季连一季、一茬连一茬,没完没了的活路,有的干。”
“再有,雪域高原上,最难熬的是冬季。”车子在一段平坦的路上行驶,泥流石稳稳地扶着方向盘,接着次仁老师的话说,“冬季来临之前,藏家要储存大量的干牛粪,这些牛粪都是平时积攒的,收集起来后、晾晒、翻晒、堆码。冬季,家里的锅庄要一直燃烧它,以供家人取暖、烧饭之用,待熬到第二年开春。燃烧的牛粪冒着白色烟雾,把帐房烘烤得暖暖和和。牛粪是就地取材,不用会花钱只需花些力气就能拣来。而且,牛粪燃烧烘烤只是提升了温度,并不会令人干燥上火。第二天早上,燃尽的牛粪呈白色块状,用火钩子一捅,才会分裂。分裂的牛粪还有余温,把土豆、山药、红薯或者玉米埋进去,等会儿就能当早餐吃。大雪封山的日子里,这样的烧烤比大都市烧烤摊上卖的食物安全系数高很多。
“这些活路基本都是由成年人主要是妇女完成的。
“大雪封山的日子,藏寨的人窝在家里,围着锅庄喝酥油茶、跳锅庄舞、念经、转经,生活过得安逸、休闲、有序,像冬眠的北极熊。”
“但是,有时雪灾的来临也会让生活面临打击。”次仁老师说,“暴雪来临时,天地一片白茫茫,方向感都消失了,标识性物体也消失了,视野里除了一片白色,似乎一切都消失了。房顶往往承受不住雪的重压,轰然垮塌;森林、灌木全都承载着沉重的雪花,有的树被压垮、灌木被掩盖,野生动物往往因找不到食物惨然饿死,有的因抵挡不住低气温活活冻死。
“即使雪停了,白天,表层的雪会被晒化,但太阳一落,气温骤然降低,融雪会冻成冰甲,即使起了风也无济于事,整个冬季都休想融化了。多天没草吃的牛群羊群马匹,饥饿难耐,开始互相啃啮身上的毛聊以充饥,这也预示着牛群羊群和马匹将会因食物和气温冻死饿死。”
我们听得唏嘘不已,想想自己,能为藏民做点什么呢?
次仁老师接着又讲道:“在藏地高原上,或许是由于务农、放牧没什么前途,有心的父母同样会自然而然地怀着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期盼。与城市的父母所不同的是,他们充其量就是能够为孩子们指一条垒石成识的长拜之路吧。
“倘若孩子们能够佛缘结满、路途顺利、如愿以偿,三步一拜,一直拜到拉萨、拜到大昭寺、小昭寺、布达拉宫,那么,再大的艰辛也可以忽略不计。
“藏族谚语说:只要能够爬上宝树,磨烂了皮袍也值得。
“因为从此孩子们就会超出普通人一等,成为积了大德的有出息的人;再以后,或者成为一代高僧,或者转世成为一方百姓带来福音的活佛。”
眼前这几个孩子啊!
希望你们早日修好今生!
在他们单纯的脑子里,就两个世界。今生、来世。两个世界没有阻隔息息相关,修今生为来世,为来世修今生。
人活一世,念经、供奉、修业、积德、长拜、受超度,终了进入来世天堂,再转世为会念大经的活佛。在他们的信念中,最理想的就是成为活佛。因此,今生和来世是人生链条中的两个节点,怠慢不得。
“孩子们不远百里千里长拜着,把人生最为华美的岁月奉献给佛法。”邱老师感叹道,“他们的志向并不是像我等这般的红尘俗人能够理解的。”
趁次仁老师喝水歇气儿的时候,盛老师接过邱老师的话说:“事实上也无需刻意地去理解。因为与智慧佛缘相系的根脉,他们与生具备。那些关于生的苦难与死的超脱最后会成为他们参透人生无常的钥匙,那些抛却灯红酒绿的清修,必将引导虔诚的心通往更加智慧的大圆满。在藏区,人们为精神活着,为信仰活着,为佛活着。藏区历代统治者袭袭相传的精神是他们的灵魂。”
“您说的很对,盛老师。”次仁老师说,“这种精神便是对佛的无比尊崇。在原始崇拜中,佛是自然力量,被设想为法力无边、精神支撑。像动植物或人一样的存在物。佛不是自然现象本身,而是支配和产生这些现象的主人,例如藏族人心中崇拜的英雄的象征物狮子、猛虎,象征吉祥和谐的双鹿,象征目光远大展翅腾飞的鹏等等。佛祖不是狮子、猛虎、鹿或鹏,但却是产生这些东西的神灵。总之,在藏地,轮回转世观念所提示的风景引人遐思且美不胜收。”
眼前这几个孩子啊!
希望你们能够累石成识!
希望你们能够让失去的过去,让该来的到来!
路边紫丁树下
草一巴掌高
风怀其中
灿灿不已
路上长拜的孩子
累石而成识
众望所归
吟唱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