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隆迪战场,灰蒙蒙的天色预兆着一场即将来临的大雪,昔日繁华的城市此时已成为一片黑色的废墟,烽火残烟,冰冷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被各种砖石尘沙掩盖着,混合着黑硬的血,犹如已经被风蚀日炙了上千年的戈壁滩,苍凉而悲壮。
白昼投射在尸体上的光却是黯淡的。正在老天酝酿雪霰的时候,唯一一双还有些光彩的眼睛也逐渐黯淡下去。
那双眼睛属于一位极英俊的女战士——因为失血而苍白的面庞上沾满了已经凝结的血污,细长而浓密的眉毛和睫毛上零碎地沾着些尘粒,漆黑的眼眸透露着不甘,但却只能无力地望着。她鼻梁坚挺,嘴唇的棱线恰当好处地勾勒出一位女战士超乎寻常的毅力和倔强。凌乱的短发如同断崖上毫无遮挡的野草,随风乱舞。
她血肉模糊,急剧增加的肾上腺激素让她暂时感觉不到痛楚,暂时还存留一点喘息的力气。
现在,她唯一能做到的就是紧扣着身下的泥土,迫使自己集中注意力盯着模糊视线里可以看到的唯一一个色彩,可是,仍旧避免不了反复的沉睡和醒来。
“渴望自由吗?”那个色彩盘旋着,问道。
“是,渴望。”她回答,两片薄唇像白色的蝴蝶,轻轻颤抖片刻,便紧紧并翅。其实那声音,低得恐怕只有她自己可以听得到。
“孤独吗?”
“是,孤独。”
“孤独,是王者的姿态。”
“我想做普通人。”
“他们只有被捕食的命运。”
“为爱生,为爱死。”这就是理由。
再醒来时,喉咙干渴,呼吸疼痛,天空飘下了点点滴滴的东西,落在脸颊上,沉重极了。
“是雪。”那个黑点仍然没有退去。
“是骨灰。”她坚持。这颗叫做普罗米修斯星的历史中,连天战火后,一般都会出现这样的奇景,那是尸体被仓促处理,还没有完全被火化,黑色的骨灰随着烟雾飘至高空,再随着雪降落下来导致。活下来的战士席地坐在那层雪上,一样能津津有味地啃咬一块带血的生肉。她已经习惯了。
“不想活下去吗?”
“好累,好痛……”
“抓紧我,我带你离开这里。”
“你是谁?”
“命运,未来,梦想,你怎么说都可以,只要你抓住我,我带你去改变。”
这句话对她太奢侈,特别是被这样认真和坚定地说出来之后。她松开手里的泥土,手指动了动,艰难而又固执地举起来,慢慢地向它靠拢,再靠拢,她所有的一切现在只想靠近它,脊背慢慢地离开了地面,向着它又近了一步……
“你是谁?”那色彩的声音已经模糊不清。
“一个代号,EP……07!”
她呼出最后一口气,眼眸散去所有的光,手臂无力地击碎了那个曾被紧握的泥团。
耳畔,似乎回响着一个声音:“不,你是推翻这一切的王——”
战场终于彻底平静,许久之后,高高盘旋在上空的那只鹰才离去,在白茫茫的苍穹之下,留了一串嘹亮而尖锐的余音。
那高亢久远的余音,引领着这个残缺的灵魂穿越时间隧道,穿过曾经让人心惊肉跳的炮火,终于回退到某个寂静的村落。
那是代号EP07的故乡,她在普罗米修斯星上唯一喜爱的地方——依山建立,绿树清泉,青苔白石,傍晚时各家各户烟囱里升起袅袅炊烟,显示出一片和谐之相。
但是,那天,村子却出奇地静——路上—个行人都没有,一只飞禽也不见。走过那些熟悉的院落,里面空无一人,虚掩的门后没有往日的欢笑和哄闹,桌上的饭菜,有的还处于摆放的状态,有的还冒着热气。有好多家的门背后还挂着主人的猎枪,但是按照村民的生活习惯,如果出门是一定会随身带上猎枪,绝对没有留枪在家里的道理。
他们究竟怎么了?
那时候,她有属于自己的名字,有自己温暖的家。
“爸爸,妈妈!”
年仅六岁的EP07终于看到了自己家的院墙,一大堆不安和困惑顿时烟消云散,她欢快地呼唤着,然而,就在她跑进院子的一刻,声音陡然停止。
她迎头撞在了一个男人的身上,那个男人似乎比这座山都结实。她抬起头,阳光把他的轮廓雕刻成了一个黑漆漆的影子。
“孩子,快跑,快跑!”
男人身后传来了爸爸妈妈的急切的呼喊,她向后看去,那儿并没有爸爸妈妈,奇怪,刚才分明是他们的声音。
“你是谁?”她问。
男人慢慢蹲了下来,轮廓也渐渐清晰,这是一个非常强壮的人,皮肤黝黑,浓眉大眼,右边眉毛的末梢还订着一个银色的金属扣,上面刻着当年国王的名号:启年。
后来她才知道,小时候一直认为很厉害的猎枪在这些人眼中只是小儿科的游戏,这个标志意味着,他们是为谁服务的能力者,是没有名字却被人们害怕和讨好的对象。
“Z。”他说,观察着面前这个小女孩的反应。
“Z……”EP07低声重复了一遍,她的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间,男人的身后变戏法似的出现了两个血肉模糊的人,她的瞳孔一下子就放大了——爸爸妈妈被绑在屋前的柱子上,双手和双脚都已经被牢牢地控制,脖子上还系着粗粗的铁链,像拴着牲畜一般,而铁链的另一端就拿在这个叫做Z的人的手里。
小时候的EP07从未走出过这座山,她从没见过什么Z,但现在,爸爸妈妈的命运正被Z掌握在手里。
EP07扑上去狠命地捶打着Z,争夺着他手里的铁链。
“你放开我爸爸妈妈,放开他们!”
“你能解救他们吗?”Z问,一把抓住EP07胡抓乱拍的两手,另一只手只是轻轻地抖动了下铁链,柱子便硬生生地断裂,强大的惯性带着爸妈向前飞出好几米,因为铁链范围的束缚而被牵扯住摔到了地面,屋檐也因为没有了柱子的支撑而哗哗啦啦地塌陷下来。
“爸爸!”
EP07挣脱Z的控制,哭着扑了上去,声嘶力竭地呼唤着他们,“妈妈。”
妈妈只是哭,什么也不说,眼睛里满是绝望,爸爸则抿着嘴沉着脸,勉强抬头看着自己的女儿。
“你们会死,但她说不定不会。”Z走过来,掏出一把匕首递在EP07手上,“杀了他们!”
EP07抹了把眼泪,像个小大人似的站了起来,“你在开什么玩笑!”
她愤怒地挥着匕首狠狠地向Z捅了过来,但那把匕首沉重地几乎要掰断她的手腕,而Z不费吹灰之力就抓住了她的手,“杀掉他们,你就能活下去!”
“Z,你怎么可以这样歹毒,我们已经不再威胁你了,难道这样你还不肯放过我们吗?”爸爸吼道。
“闭嘴,你充其量就是一个殉葬者,真正威胁我的可是你的妻子和孩子。”
“Z,别妄想了,我们是不会向你屈服的!”妈妈咬牙切齿,“你想让这个孩子带着杀死双亲的悲痛活下去吗?”
“活着总比死了强,我需要你的家族中的一个人来见证我的辉煌。身为不堪一文的逃亡奴隶,这该是你们多大的荣耀。”Z冷笑了声,晃了晃手里这个不老实的孩子,“杀了他们!”
“不!”EP07挣扎着,乱踢着,但怎么也无法触碰到Z。
“我们死后,你……真的会让这孩子活下去吗?”爸爸问道,面部的肌肉抽搐着,显然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妥协。
“我会让她成为最优秀的死亡战士。”Z说。
“战士……哼,”爸爸苦笑着,眼眶潮潮的,满是愧疚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孩子,这个星球,只有奴隶和战士会被剥夺名字,奴隶不配拥有,而战士无需铭记……是爸爸不好,爸爸……保护不了你们母女。”
“爸爸……”
爸爸挣扎着站了起来,抬头望去,湛蓝的天空,金色的太阳,翠绿的山林,他看向自己的妻子,她一样坚强不屈地站立在他的身旁。
“不管发生什么事,记住,这个世界再没有爱和温暖可言,丢掉幻想,别让情感的包袱把你绊倒,孩子,一定要长大,变得强大,更强大,让所有人都畏惧,拿回自己的名字,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Z放开了EP07的手,把她猛地向前一推,爸爸向着她跑了过来,撞在刀口上,鲜红的血液顿时从他身体里喷射而出,染红了EP07的小手……
“爸爸……”她绝望地呼喊,匕首传递过来的心脏最后的搏动和肌肉的抽搐让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彻底失去的滋味,撕心裂肺,无可比拟。
“还有一个!”Z说,捡起EP07丢掉的匕首,把她从尸体上拉了起来。
“放开我,放开我!”
Z紧紧握住她的手,匕首直指妈妈。
“不,妈妈,别过来,别丢下我一个人,我不想一个人活着……妈妈,求你了……”
“活着,要更坚强哦!”妈妈眯着眼睛温柔地一笑,泪水仍在睫毛上颤抖,却已经在自己女儿的刀口下香消玉损。
“妈妈……啊!啊——”稚嫩的悲号回荡在冷寂的山谷中,传来一阵阵更为悲怆的回音,像是这个世界给她的答案。
“她的过去只是一个逃亡到深山里的奴隶,别无其他,还有,她的命运只有为我而活着,你们……就痛快地死去吧!”Z恶狠狠地说道,拖着崩溃了的EP07离开了那个曾经温馨的家,轻轻向身后一挥,整个村庄在他身后顿时被狂风席卷着,“轰隆隆”地沉入地下,化作乌有……
……
是Z,是他把自己的胸膛掏地空空如也,无论再做什么都无法填充起来,这个世界,从此只剩她孤零零的一个。
泥血糊面,一道泪痕清晰可见……
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拿回自己的名字,曾经杀死父母的匕首,一定要刺进Z的胸膛!一定要报仇!
那只苍鹰留在天空的最后一串音符也明朗起来:“伴着夜的力量,当命运之神大跨步穿过世界的长廊,就像是一个从古老的花岗石宝座上刚刚苏醒的巨人——”
“EP07,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