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外面的天渐渐暗了起来。这些天，桐城总是下暴雨，他的那双眼睛就像被乌云堆积起来了一样，看不见一点亮光。
陈小诺的胸腔如被人捅了一刀，疼得不可抑制，可她还是勉强笑了一下，轻轻答道：“好。”
也不知苏乐生有没有听到她的回答，他发动车子。此时雨点像子弹一样打在车窗上，一滴一滴，似要凿穿他的车窗，可是他全然不顾。陈小诺却在这恍惚之中想起了第一次看到他时，那个明艳的少年，从那辆银灰色的大奔里钻出来，撑开一把蓝色的大伞，那一天也是这样的大雨。
十七岁的苏乐生，曾那样惊艳过桐城高中少女们的时光。
可是现在，他不再高傲，他坐在车子里，车窗外昏暗的路灯落在他幽暗的眼睛里，像深深海峡蓄住一弯月光。
他并没有发疯，他只是想留给许蔷薇世上最好的。
时光和许蔷薇已经在他的人生轨迹上过去了那么久，可是爱这种东西始终固执存在，停留在最初，半分都未曾更改。
陈小诺回H城时并没有和苏乐生打招呼，因为连她这样伶牙俐齿的人都不知道要怎样去面对那样一个孤勇的伤心人。
回到H城之后，她直接来到了医院，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让她匪夷所思，三万块的手术费竟然被人一次性交齐了。
“你能帮我确认一次吗？”陈小诺知道顾向南在H城并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不会有人替他交手术费的，一定是医院弄错了。
“有人已经替顾先生交了住院费。”护士再一次向陈小诺确认道。
“请再查一次好吗？我朋友在H城没有熟人，一定是你搞错了。”陈小诺趴在窗口，不顾护士的不耐烦，再次问道。
“小姐，已经查了三次了，脑科只有一个叫顾向南的病人，错不了。”护士朝着窗口的她翻了一个白眼。
陈小诺离开交费中心，往脑科走去。
“那男人长得真好看，可惜啊，一条腿成了那样子。”
“听说是H城的娱乐大亨，钻石王老五，多少女明星都是他的入幕之宾。”
“如果是我，我也愿意，又有钱，又帅，而且又能捧红新人，不愿意的才是傻瓜！”
在往脑科去的楼梯上，陈小诺听着两个花痴护士的言论，她脑中才突然显现一个名字——韩青。她们说的一定是韩青，难道是韩青来了医院？想到顾向南受伤的原因，她着急地往病房跑去。
“向南，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陈小诺走到门口，病房内传出一个男人温和的声音：“我是韩青，你韩哥呀。”
“韩青，你放开他。”陈小诺撞开门，还没有进去，就被韩青的保镖拉住了。
“阿姨，我怕。”坐在病床上的顾向南瑟缩成一团，呆呆地望着陈小诺。
“别怕，我是你韩哥呀，你怎么能怕我呢？”韩青温柔地伸出手，拍着顾向南的头，“你不记得了？当年你跟着我，我们兄弟情义可深厚了，我这条腿都还被你做了记号。”
韩青卷起自己的裤腿，陈小诺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被吓到了吧？”韩青抬起头朝陈小诺微微一笑，“开始我也是经常被这条丑陋的腿吓到，可是慢慢地也就习惯了。”
陈小诺害怕地望着他：“你来医院究竟要干什么？”
韩青轻轻笑道，声音并不大，却让人感觉到阴森、狠毒：“来看我兄弟呀。他失忆了，不记得我了，我害怕他忘记了过去，所以我来看他，想激起他的回忆。”说完之后，韩青慢慢走到顾向南的病床，用手捏住顾向南的肩膀，“向南，你看到没有，这条腿……这条腿……”
顾向南因为害怕，将身子蜷曲成一团，呆呆地望着韩青。他像是在思考，在努力地回忆，可是现实却将他打垮了，他捂着头用力地喊道：“我头痛。”
陈小诺挣脱保镖的禁锢，跑到顾向南旁边，用自己的双手抱着他的头，安慰道：“向南，不怕，我们吃药，吃了药就不痛了。”
“真是有情有义呀，好感人的一幕。”一边的韩青拍着手掌，大笑道。
“滚呀，这里不欢迎你，你再不走，我就报警了！”陈小诺指着门口，厉声喝道。
“报警？难道看望老朋友这种事情也是违法吗？”韩青微笑着说道，“我只是来提供帮助的，想让他尽快恢复记忆，这难道也触犯了法律吗？”
“可是我们并不需要你的好心，韩先生，请你拿回你的钱。”陈小诺看到顾向南安静了下来，她打开皮包拿出三万块，伸到韩青面前。
“人生一世，何必跟钱作对呢？”韩青悠闲地往门外走去，走到门口，他转过头对着病床上正抱头喊疼的顾向南说道，“向南，你一定要好起来，你不记得我了怎么办？我这条腿，许蔷薇的十年之约，还有当年娱乐城的那场大火，岂不是都没有意义了吗？”
“疯子，拿着你的钱快滚！滚！”陈小诺追着韩青到了走廊上，将三万块钱对着韩青的脸砸了过去，那些钱洋洋洒洒地落了一地。陈小诺就那样站在走廊上，对着韩青的脸，一字一顿地说道，“韩先生，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不用你的钱吗？我告诉你，因为我们嫌它脏！”
听着她的话，韩青的脸色并没有变，他仍然轻轻地笑着：“陈小姐，你又何必跟钱过不去呢？我只是想帮顾向南，如果他失忆了，这个游戏就不好玩了。”
陈小诺望着韩青脸上淡淡的笑，她知道为什么韩青这些年爬得这么快，因为他心思缜密，因为他处变不惊，因为他有天使的笑脸、恶魔的心，没有人能成为他的对手。
她再一次感到害怕，为这个男人的变态而感到害怕，为顾向南和许蔷薇以后需要和这个叫韩青的男人长久地周旋而感到害怕。
她感觉到空气中的寒冷，搂着自己的手臂，第一次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近乎哀求地说道：“韩青，你什么都有了，为什么你不肯放过许蔷薇，不肯放过顾向南？做人要有道德，是你对不起他们，一直是你在伤害他们。”
韩青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道德？道德是什么？我从来没有说我有道德。道德能值几个钱？道德能让你功成名就吗？能让你心想事成吗？”韩青抽着烟，吞云吐雾地对陈小诺说道，“就算我不道德，可是你又能拿我怎么办？我告诉你，我就是要在你们几个人的世界里翻云覆雨，我就是要你们不快活，我就是要让你们的生活面目全非！因为只有这样我才感觉到开心，没有你们和我一起玩游戏，生活多空虚呀。”
“韩青，你神经病！你有病！你变态！我们和你无冤无仇，为什么你要惹我们？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顾向南和许蔷薇？”
“不为什么啊，一个神经病做事能有什么逻辑呢？”韩青对着陈小诺的脸，再次喷了一个烟圈，“你骂吧，越骂我心里越舒服。我这个人啊，就是比较犯贱！你问我为什么要招惹你们？谁让你们在我面前出现，我就是看不得别人比我幸福。而且我相信，不管缺失什么都能填补，正好我缺失爱，缺失温暖，缺失纯真，所以我就在你们这些纯真、善良、幸福的人身上去找我缺失的东西。”
“死变态！呸！”陈小诺咬着牙齿，对着他的脸狠狠地啐道。
韩青摸了一下自己的脸，他上前抓住陈小诺的手：“我并没有打算惹你，你果然是和顾向南在一起久了，变得比较笨了，你忘了吗？我这人是不能招惹的，你一定会为你今天的这一声呸而付出代价的。我告诉你，也请你替我转告顾向南，还有苏乐生，这个游戏它还没有结束，它才刚刚开始，十年前我玩得不尽兴，十年后，我们继续。”
韩青的语气还是那样淡淡的，可是那平淡却那样可怕。他抽着烟，松开陈小诺的手，然后大跨步地向走廊尽头走去。
留给陈小诺的只有他那阴森的背影和残留下来的香烟味，还有那满地红得刺目的钞票，以及他那些变态的话。
可就是这些让陈小诺知道，这个男人将会一直是他们身边的毒瘤。
西郊的看守所阴沉沉的，陈小诺走在里面有一种随时都会被窒息掉的感觉，可是她同时又有一种期待，她以前也申请过几次探视，都被许蔷薇拒绝了。
她原本以为这次探视会和以前一样，可是这一次许蔷薇却意外地同意了。
陈小诺随着狱警走到一个小房间里面，里面一片素白，房间的中间有一张长桌子，将小房子隔成两半。
她静坐在桌子前，听到后面有人走路的声音，如沾染了水的海绵，踩踏在上面，里面的水被挤出去，发出吱吱的声音，她知道那是看守所廉价拖鞋发出的声音。
就在那吱吱声里，门被打开了，她坐在那张用来隔开两人距离的长桌前，看着打开的那扇门，面孔就那样抽搐起来：“许蔷薇。”她激动地走过去，可是这举动很快被一边的狱警给制止了。
“许蔷薇，他们有没有欺负你？”陈小诺看着她苍白的脸色，望着她被长袖遮盖起来的手臂，想起电视剧里新犯人受老犯人欺负的情形，担心地问道。
许蔷薇听到她的话，微微一笑：“我很好。”
听到她的话，陈小诺鼻子一酸，她扭过头，不敢看她那毫无血色的脸：“在这种地方，怎么会好，一进去就会被人欺负。那时候我去探望顾向南，他就被折磨得像根竹竿，可是他也说不苦。我知道你们都是同一种人，怕别人担心总是将自己的伤口藏起来。许蔷薇，不要再留在这里了，你为什么要认罪？为什么要拒绝上诉？你真的不想出去吗？顾向南出来了，你不想再见到他吗？”
陈小诺坐在长桌前，望着长桌那头的许蔷薇，可是她的诉说并没有引起许蔷薇的反应，她依然还是那副静静的表情。
“许蔷薇，你回答我呀，你不想见到苏乐生，不想再见到顾向南吗？”陈小诺看着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朝着她恨恨地问道。
许蔷薇脸上的神色仍是淡淡的，听到苏乐生和顾向南的名字时，那淡淡的眼神在一瞬间起了微微的涟漪，只是很快就被她压制了下去。她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都过去十年了，小诺，不要再提了。”
陈小诺被她的无动于衷激怒了，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许蔷薇，你以为你这样子就会让所有人都幸福吗？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就是不想再害了顾向南和苏乐生。可是你知道吗？你这个样子才是害了他们，他们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你坐牢？顾向南为了你去找韩青拼命，他现在的智商像个孩童。而苏乐生，他为了你甚至低声下气去求他的父亲，而且，他……”
陈小诺发现自己心里涩涩的，很多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下去，她咬了一下牙，狠狠地说道：“他为了你去娶别的女人，他说，只要许蔷薇能平安，他人尽可妻！他们为了你抛弃一切，可是你呢？你无动于衷，你坐在这阴暗的地方就想让自己平静地死去，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走了，苏乐生和顾向南会怎么办？”
听陈小诺她的话，许蔷薇神色一凛，自椅子上站起来，目光轻轻逼视着陈小诺的眼睛，眼眶里布满血丝。她终于开了口，却是哀求，带着绝望的哀求：“不要再提了，小诺，我求你，不要再提他们的名字了。”
陈小诺怔怔地看着她，许蔷薇喑哑哀求的声音一下一下地捶击着她的心脏，她疲惫地笑出声音：“许蔷薇，我越来越不认识你了，以前那个重情重义的许蔷薇哪里去了呀？你难道真能眼睁睁看着顾向南和苏乐生为你毁了一切而一点都不内疚吗？”
许蔷薇跌坐在椅子上，没有说话。
“许蔷薇，我求你，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了，也不要再折磨顾向南和苏乐生了。韩青这个魔鬼，他就是想看到你们这样子，就是想所有人跟他一样得不到幸福。”
“小诺，你信命吗？”长久没有说话的许蔷薇低低开了口。
陈小诺听着她的话，一下子反应不过来，有些呆呆地望着她。
“我以前不信，可是后来我信了。有些人生下来就命硬，谁沾上他都会倒霉。我就是这种人，顾向南沾上我惹了牢狱之灾，而苏乐生沾上我一次次和家里决裂。我只是想，我们已经是快要走到而立之年的人了，为什么我不放手让他们获得自由呢？或许离开了我，他们会遇到别的女子，会结婚会生子，会摆脱韩青。”许蔷薇的声音充满着绝望，“只要我一放手，他们就会好起来，就会幸福。”
陈小诺望着眼前这个愿意牺牲自己，以还顾向南和苏乐生幸福的女人，她感觉自己做娱记的那一张巧嘴已经完全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她一直沉默地坐在许蔷薇的对面，不知坐了多久，她才心酸地笑出声音。
陈小诺的笑容很淡、很冷，不着痕迹，嘴唇扬成一个讽刺的弧度：“可是许蔷薇，你却不知道，就算你走了，他们再遇上别的女子，或者其中有人像你的眉，像你的眼，可是在苏乐生和顾向南心里，她们都没有你的脸。许蔷薇，你难道不知道吗？这一辈子，这两个人心里都住不下其他人了，你也无法成全他们，因为你也知道，现在他们唯一的心愿，就是保一个叫许蔷薇的女子一世平安。”
说完这些话，陈小诺平静地离开了看守所，她不知道许蔷薇有没有听进去，她知道自己要说的都已经说出来了。
她知道自己说的都是真的，这一辈子，除了许蔷薇，苏乐生和顾向南永远都无法被别人救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