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德昊
1。深夜半块砖
这天晚上，泸阳县副县长吴春生正准备上床休息，忽听“哗啦”一声玻璃碎裂的脆响，只见半块砖头重重地砸在了卧室里，把吴春生吓了一跳。等他回过神来，不由得怒火中烧，推开院门一看，门外站着一个瘦老头儿，手里还举着半块砖。
吴春生尽量用缓和的语气问：“大爷，您怎么往我家里丢砖头啊？”
“你是不是吴县长？”老头儿气呼呼地问道。吴春生点点头：“我是。”
“那就对了，砸的就是你家！你不让我睡好觉，不让我那些战友睡好觉，你自己也别想睡好觉！”这番话把吴春生闹糊涂了：“大爷，可我根本不认识您啊。”
“装傻是吧？北郊那块地是咋回事儿？成天到晚施工，吵死人啦！”
吴春生听完愣了一下，重新打量了一番站在自己面前的老头儿，终于认出了他，也明白了他所说的“战友”指的是谁了。
“您是石全盛石大爷吧？”
老头没好气儿地“嗯”了一声。吴春生笑了笑，耐心解释道：“石大爷，北郊那片废弃工厂的拆迁改造工程，是县政府集体审议通过的。您要是觉得晚上施工太吵，我一会儿给施工方打个电话，让他们停一停，您看好吗？”
老头这才放下手里的砖头：“你要是敢说话不算数，我还回来找你！”
泸阳县北郊有一大片荒地，县政府有意将土地整体出让。开发商实地考察之后，打算兴建一个高档住宅区。但有一个条件：工厂南边的烈士陵园必须拆除，理由是怕影响楼盘销售。
作为主管文教的副县长，吴春生在这个问题上挠头不已。最后还是李县长一锤定音：发展地方经济是头等大事，不能在琐碎问题上畏首畏尾，拆完再说！
吴春生明白李县长的意思：他们县是山多地少，烈士陵园能往哪儿迁，拆完肯定就没有下文了。但如果自己和李县长顶牛，不但解决不了问题，今后的工作恐怕也会处处掣肘。
刚才那个石大爷，在泸阳县也是个名人。1962年在世界屋脊参加过对印度的边境自卫反击战，据说还是个连长。当年和他一起开赴前线的16名同乡战友无一生还。自从泸阳县烈士陵园建成之后，石全盛就自愿承担起了陵园的义务守护工作，一干就是四十多年。前些年有 几个小青年去陵园里打鸟，石全盛拎着铁锹一口气撵出五六里地。如果他知道陵园要被拆掉，恐怕非闹出人命不可。
2。郊外一片地
第二天一大早，吴春生刚上班就被李县长叫进了办公室，问他昨晚北郊停工是怎么回事。吴春生把昨晚的事情讲了一遍。李县长听完霍然站起：“胡闹嘛！县政府已经和开发商签了合同，对方的前期资金已经投入，你说停工就让人家停工了？”
“李县长，石大爷毕竟是个老革命，如果强行拆除陵园，我担心……”
“没啥好担心的！”李县长厉声打断了吴春生，“我就不信，他一个干巴老头，能兴起什么风浪来！”说完，李县长似乎觉得自己的语气过于强硬，又把话拉了回来：“春生啊，你心里是咋想的我全知道，我也完全理解。可眼下就是没地儿啊，我的脑袋上也是顶着雷呢 ……”
这时，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李县长接起来一听，不禁眉头紧锁。半晌，他撂下电话，对吴春生说：“走，跟我去一趟北郊工地。”
吴春生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陵园门口停着两台推土机，十多名拆迁工人围成一个半圆形，石全盛拿着一把铁锹，满脸怒容地站在人群当中，吓得谁都不敢靠前。
李县长拨开人群，走到石全盛面前高声说道：“我是泸阳县县长李唯利，我命令你放下铁锹，立刻停止这种恶意阻拦拆迁的行为……”
石全盛横了李县长一眼，说道：“我管你县长不县长，要想拆陵园，除非从我身上踏过去！没有我身后这些战友，哪有现在的太平日子？忘本啊你……”
李县长耐着性子和石全盛对峙了一阵，发现这个老头真是油盐不进。他皱着眉头，回身招了招手，几名警察心领神会，从不同方位向石全盛慢慢围拢过来。石全盛见状，急忙把手中的铁锹往地上一丢，从怀里掏出一个黑乎乎的铁疙瘩。
“手榴弹！”人群中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惊呼。
“这叫‘光荣弹’！临爆时间只有一秒钟，不怕死的上吧！”石全盛熟练地拧开木柄，拉出了引线。人群瞬间溃散，一个个跟头把式地往外跑。
吴春生见势不好，急忙上前安抚道：“石大爷，您先别激动，凡事好商量。”扭回头，他又对李县长低声说，“这手榴弹要是一炸响，到时候想捂也捂不住。缓缓再说吧……”
李县长惊魂未定，好半天没说出话来。喘了一阵子粗气，他愤愤地说道：“我就不信他不吃饭不睡觉！”
当天的拆迁工作被迫停止，李县长安排人手24小时轮流守在陵园门口，命令他们只要一有机会，马上把老头拿下。
当地的新闻媒体闻讯赶来，李县长上前说了几句话，采访车当即又掉头离开了。李县长上车离开之前，严令封锁消息，决不能对外透露半个字，否则严肃处理。
3。园内一老头
中午，陵园门口只剩下石全盛和吴春生两个人。几名留守的年轻警察站在不远处抽着烟。石全盛手里紧握着手榴弹，身体已经开始不住地抖动。
“石大爷，快进门房休息一会儿吧。我叫人给你弄点吃的，别累坏了。”
石全盛用警惕的目光瞟了吴春生一眼，没有作声。“石大爷，我也不希望陵园被拆掉。否则……”吴春生突然压低了声音，“陵园现在恐怕已经被人拆了。”
“你这话啥意思？”石全盛终于开口了。
“您手上握的是手榴弹不假，不过，那是颗教练弹，里面根本没装炸药。我说的对吗？”
石全盛听完先是一愣，随即把手榴弹在吴春生面前晃了晃：“那你过来试试啊。”吴春生笑道：“您手上拿的是59式手榴弹的教练弹，实弹弹长204毫米，重0。56千克，内装炸药25克，临爆时间3。5秒……”吴春生一口气说下来，把石全盛听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问出一 句：“你也当过兵？”吴春生点点头：“1984年，两山轮战。”
“好小子！”石全盛的眼中瞬间放出了光芒，突然又绷紧了面孔问道，“那你咋还同意拆除陵园呢？难道你忘了那些战友了？”
吴春生的目光黯淡下来，说：“那咋能忘？”
石全盛靠着陵园的门柱坐下来问：“好小子，你知道克节朗战役不？”
吴春生点点头。克节朗战役拉开了中印边境战的序幕，同时也为那场战争的胜利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我身后的16名战友，在那场战役打响之前就已经牺牲了。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石全盛眼神低垂，自顾自地说了下去，“1962年10月，我所在的157团奉命绕路克节朗河，突袭印度军队设在章多的炮火阵地。那地方虽然紧挨着世界屋脊，因为受到恒河季风的影 响，却是亚热带气候。过了河就是原始森林，成片的荆棘丛挡住了我们前进的脚步。那种热带植物全都长着两三厘米长的尖刺，而且韧性极好，刀砍不断，队伍行进的速度一下子慢了下来。如果不能按时发动突袭，总攻一旦打响，我们的正面部队就会完全处在敌方炮火 的攻击范围之内。战士们急了，纷纷丢掉手中的开山刀，脱下棉衣裹住头部，用自己的身体压在荆棘丛上，让大部队踩着我们的身体前进……”
说着，石全盛解开衣扣，亮出胸膛，只见黝黑的皮肤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白色的小伤疤，就像是被大号锥子扎过一样！
“全连战士一个挨一个趴在荆棘丛上，为大部队铺出了一条通道。突袭任务圆满完成，而我的这16名战友，却再也没能站起来。他们保家卫国，死得其所；建个陵园纪念他们，理所应当！我就不明白了，县里真就差这么点地方吗？”
吴春生无言以对，无颜以对。
4。昂扬一群兵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石全盛坐在陵园的门房里，目光炯炯地注视着窗外，手中的手榴弹一刻也没有放下。他明知自己是在虚张声势，可也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了。吴春生和石全盛隔窗相对，他想说点什么，又觉得与老人那破釜沉舟的决绝比起来，任何语言都是那么苍白 无力。吴春生把李县长的警告丢到一边，把官场上的忌讳统统抛在脑后，回到家里，拨通了省报记者的电话……凌晨四点，一夜未眠的吴春生心里一直惦记着石全盛大爷。他出门拦了辆出租车，直奔烈士陵园。
淡淡的薄雾中，吴春生向陵园门房一看，顿时惊呆了：石全盛手里攥着那只手榴弹，依旧坐在窗前，保持着自己离开时的姿势，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窗外。吴春生心里一酸，眼泪霎时间流了下来。
寂静的黎明，寂静的北郊，整齐的踏步声从远处传来。三个身着旧军装的古稀老人，挺着腰板向陵园走来。他们踢的正步已不再标准，却整齐划一；他们的面孔已不再年轻，却依然透出一种无畏的英气。三个老兵径直来到门房窗前，对着里面的石全盛敬了一个标准的军 礼，声音洪亮地吼道：“中国人民解放军第55师158团战士徐光泰、李明礼、张守信，前来报到！”
石全盛微微动了几下嘴唇，似乎有话要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一个老兵声音颤抖地说道：“老战友啊，我们给你换岗来啦……”这三个老兵是从邻县连夜赶来的。虽然李县长严令封锁消息，可老百姓的嘴是谁也封不住的。
当天上午，在省报记者赶来之前，陆陆续续又来了许多老兵和烈士遗孤。他们默默无言地站在石全盛的身边，共同守护着他们的战友，他们的兄弟，他们的家人。
尾声
当吴春生把事情妥善解决的消息告诉石全盛时，老人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欣慰地笑了。他什么也没说，轻声哼唱起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陪护他的几名老兵也一起轻声哼唱起来。歌声渐渐高亢，渐渐嘹亮，响彻整间病房：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 国的大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