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鹤
村民杨老软打破头也想不透,自己上遵国家法律,下守村规民约,当间孝顺父母,“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这类恶事,与他压根不沾一点边。他凭的是力气吃饭,甩开膀子,出大力,流大汗,还混 不上碗饭?就这恐怕也是他一厢情愿,他愣没想到,苦熬巴挣,没黑没明地干,甭说吃饭,连饭碗子也掰了。谁掰了他的饭碗子?村长张黑柜呗。
这事你得听我从头说起。八年前,村边河沿有上千亩沙滩地,村里为防水护坝,要承包给村民,条件是谁开发谁种树,树垄里间作植物,合同一订二十年,三年不收承包费,上边负责打井抻线。这是天 大的好事,杨老软自然动心。他和堂兄几个人包了一个大方,他种三十亩,每方派一名代表与村委会签合同,堂兄去签的。杨老软是个土生土长的农民,要翻盖新房,供闺女上大学,给老子娘看病,那 几亩责任田肯定不够,于是这片沙地便成了他实现理想的寄托。
年底下,包工头张黑柜回村当了村长。杨老软收了人家两瓶滹沱河大曲,就投了他一票。当了村长的张黑柜烧的第一把火,就是要开沙场,正好就相中他承包那个地方。起先张黑柜耷拉着脸跟他商量, 赔点损失收了他的地。杨老软掰着手指算,说这地要盖新房,送闺女上学,给老子娘看病,话没说完,张黑柜脸就黑下来,话赶话把事弄僵了。张黑柜发了狠:你别挨整砖不挨半截砖,地我要占,票子 一个不给,看你还尿上天去。杨老软扯着嗓子喊:这是八路军共产党的天下。
夜里,杨老软听说堂兄撕了合同,收了赔偿费,还要跟张黑柜干沙场,他扑通坐在地上,心里悬悬的没了底。这样的话,他苦心经营了三年的地,一下子成了黑地。他找堂兄要合同,挨堂兄一顿数落, 说他叼死巴巴橛子,是个八秤。他想反悔都不行,张黑柜那儿封了口,他里外里往地里扔了四五万,张黑柜只三五千打发他。开地那天,杨老软扛着扇铡刀去阻止,被派出所抓走,关了几天,吃尽苦头 出来,地里早一片狼藉,树苗花生秧乱糟糟扎他的心。他找了根绳子上吊,脖子伸进套里,又觉得这样太便宜张黑柜,于是他就上访告状。
五年时间,杨老软由一个平头百姓变成远近闻名的上访专业户。他上县里去省城,连北京的新华门都去过不止一次。打工讨饭上访,成了他生活的全部。临了,法院不立案,公安不抓人,纪委不调查, 好容易领导有批示,转来转去又转到张黑柜手上,张黑柜还笑着亲手交给他。眼瞅着地越挖越深,张黑柜的车越换越好,他的官司却成了王家庄的狗,越叫越没影儿。杨老软惟一能做的,就是冲着张黑 柜后影吼上几嗓子:迟早有一天,法院会把你狗日的一条绳拴去!他也知道这是气话,嗓门越大底气越不足。
一个杨树叶子哗啦啦响着的秋日,杨老软归来,路经沙地,突然发现沙场停了,像坟场一样死气沉沉。他纳了闷,试探着问一位拾柴的老头:村长干啥去了?老头也不看他说:抓走了。杨老软不信,转 身问一位耪地的中年汉子,村长干啥去了?中年汉子一笑:抓走了。杨老软似信非信,截住一位妇女又问:村长干啥去了?那女人兴高采烈地说:抓走了。杨老软想相信,又觉得不真实,在村口问一个 背书包的小孩:村长干啥去了?小孩歪着头,脆生生地答道,抓走了。
杨老软驾着云轻飘飘地回家。老子娘早殁了,老婆神经了,闺女退学出远门打工去了。杨老软进门问老婆,村长干啥去了?老婆手舞足蹈,说,抓走了。杨老软这回彻底相信了,狗日的张黑柜,你还真 有今天!杨老软八年里第一回踏踏实实地睡了一大觉。早上醒来,仍以为是做梦,他忙奔到街上,逮住人就问,村长干啥去了?村里人告诉他,抓走了。他一个门挨一个门,从西头问到东头,又从南头 问到北头,天大黑后,他跑到沙地,冲着偌大的沙坑问,村长干啥去了?然后自个瓮声瓮气地答,抓走了。
接下来的日子,杨老软每天到街里,仍是逮住人就问,村长干啥去了?抓走了。终于有一天,人们被问烦了,杨老软你有病啊,都告诉你一万遍了,村长干啥去了?抓走了。杨老软不急不恼,嘿嘿笑着 ,我知道,我知道村长被抓走了,可这句话我就是待见听,总是听不够,村长干啥去了?见那人爱搭不理,他便替人家回答:抓走了。转身又拦住一个人,村长干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