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格丽特:哦拜托。别告诉我你发现我在颐指气使。
艾米莉:没错。不过只要能藐视我的瞻前顾后我别提多高兴了。
玛格丽特:据我理解,我们到这儿来可不是为了我们的瞻前顾后和伤心事儿的。(乙将爱丽斯抬上。)啊。我们的姑娘来了。(爱丽斯被安置在桌子尽头的椅子上;臻上盖着条细毛花呢披肩。玛格丽特把自己的椅子拉近爱丽斯。)爱丽斯,艾米莉刚才说她单独跟我在一起时觉得受到了胁迫。人家这么说你的时候你不会很气恼吗。
爱丽斯:我确信艾米莉的本意是想夸你。
艾米莉:原话可不是我说的。我只是表示认可。这可大不一样。
玛格丽特:(对爱丽斯)人家这么说你你不烦吗。
爱丽斯:多好的天气。谁都不可能这么说我的。
玛格丽特:胡说。当然有人这么说你也对你说过。你哪里逃得脱。你要么将其当作恭维,然后不管你愿不愿意抬腿骑在恭维你的人头上。要么你为了让对方觉得舒服就得转过头来竭力巴结奉承他。(艾米莉朝门口走去。)艾米莉你要去哪儿。
艾米莉:我带来了鲜花。真的带了。等我一下。(退下。)玛格丽特:你觉得我是不是冒犯了她。我真是抱歉。我时不时会全凭某种强烈的冲动行事而且无法解释脑子里到底想的是什么。我本性如此吧。这是个可怕的世界。一个女人如果尤其是因为她的粗野而闻名那对她来说可真够受的。
爱丽斯:你尽可以跟我抱怨。来吧。
玛格丽特:如果我冒犯了她我很抱歉。
爱丽斯:她会回来的,她保证过。我们何不独享这一刻。我真心倾慕你这么有勇气地生活写作,总是这么兴兴头头,走遍了全世界。我真心倾慕你。
玛格丽特:我在别人眼里是个麻烦。我死了有很多人会长出一口气。
爱丽斯:我对我自己而言就是个麻烦。(大笑)你一心想活。看看为了慑服你费了多少事。那些汹涌的巨浪。(玛格丽特叹了口气。)抱歉。我并非有意这么随随便便提你的伤心事。我脑子里成天转的就是死,死对我来说就是个密友和安慰,我忘了对生活在广阔世界里的你来说它是多么沉重。(沉吟)我活得太轻飘飘的了我需要些重量。
玛格丽特:那是个可怕的结局。我拼尽全力想救我的孩子。我们溺死的地方距离陆地才不过一百码远。
爱丽斯:原谅我。我不该妄下断语的。
玛格丽特:我就总是妄下断语,但凡我能。(她望了昆德丽一眼。)我确实觉得她就这么呼呼大睡很是无礼。不过我正努力予以体谅呢。
爱丽斯:我们还是让她睡吧。我最喜欢两个人的派对了。我们也别这么丧气了。我想开个开心的派对。
玛格丽特:要不要来点茶。我觉得自己是这儿惟一还懂点礼貌的。
爱丽斯:柠檬茶。
玛格丽特:我就知道。我刚才跟艾米莉说过我喜欢奶茶而你会要——(看了看茶壶里面。)可是茶壶已经空了我本不该自作聪明的因为我不是也不想做女主人。
(昆德丽抬起头来——她衣冠不整、头发凌乱——说起话来像是还没睡醒。)昆德丽:你可以说我想睡是因为我在受罪也可以说我在受罪是因为我老想睡。
爱丽斯:昆德丽。
昆德丽:谁叫我。
爱丽斯:没人想伤害你。
昆德丽:那干吗要把我叫醒。我想睡。(又把头伏在桌子上,睡了。)玛格丽特:我不是有意败你的兴。
爱丽斯:败什么兴。
玛格丽特:你的茶。我当然希望有茶。不过我觉得这不该由我感到抱歉或负责提供。我们来筒烟如何。
爱丽斯:好呀。好呀。正合我意。(打铃。甲和乙用小车推上十几床被褥和一个托盘桌,桌上摆着成套吸鸦片的用具:两个巨大的水:烟筒,诸如此类。后台传来微弱的《帕西法尔》的乐声。)我们别等艾米莉了。我们这么做是不是有点过分。不过我觉得这种特别的乐事对艾米莉也未必有什么好处。(两人大笑。)真是太厚颜无耻了。(爱丽斯靠向玛格丽特,然后突然又挺起身。)哦我觉得自己正堕入凡庸。我是在背叛她或我自己或是别人。哦。你就是我想对之倾诉的人吗。
玛格丽特:没错。我就是。(甲和乙用六条被褥在地板上铺成两堆,其余的放在一边。)我觉得想活下去并不需要什么天才吧。
爱丽斯:(仍然激动难安)找在背叛自己。
玛格丽特:(冷淡地)两个人在一起多不方便啊。恐怕在这种情况下是会有发生背叛的可能。(稍顿,期待地望着爱丽斯。)爱丽斯:(突然放松下来)你自然是对的。我太拿自己当回事儿了。哦。(大笑)我还只有两岁大是吧。恐怕我从来就没资格举行甚至参加什么派对。
(乙掉了什么东西,弄出很大的声音。)
昆德丽:(抬起头来,眼睛仍然闭着)干吗要把我吵醒。
(玛格丽特拍了拍昆德丽的肩膀,看了爱丽斯一眼,摇了摇头。)玛格丽特:哦这个迷失的灵魂。
爱丽斯:以我对派对的有限经验来看——
玛格丽特:别自轻自贱。这是第一条。
爱丽斯:我是想说我并不觉得她很无礼。我为她深感难过。
玛格丽特:她最终会觉得我们很有趣的我打赌。
(甲和乙将手持水烟筒的玛格丽特和爱丽斯安置在被褥上。音乐声起。灯光转暗。)爱丽斯:我真喜欢躺下来你呢。
玛格丽特:(没精打采地)我曾是多么活跃。(吸烟)可现在我已经不再是我自己了。
爱丽斯:(大笑)你瞧。你也会这么想。两个你。你只要细想下去总归是这样。
玛格丽特:(梦幻般)不再是我自己了。我是在适应我的环境。
爱丽斯:(叹了口气)我还从没见过罗马。如今再也别想了。
玛格丽特:罗马就是你想象中的样子。那种美丽。你在想象吗。
爱丽斯:我想你是反对自杀的吧。
玛格丽特:从没看到有这个必要。不管怎样我们终归转眼就会死的。
爱丽斯:(坐起来)我们也把昆德丽给抛弃了。她要是跟我们一起躺下来肯定舒服得多。
玛格丽特:你注意到了吧就连昆德丽都没有自杀。
(爱丽斯躺回到被褥上;吸烟。)
爱丽斯:我需要一个我尊重的女人的建议。我一直以来都向男人寻求建议。
玛格丽特:大家总是给我建议,说是为了我好。事实上,他们是不想让我搅得他们难堪。
爱丽斯:一点没错。(两人大笑。)我一个姐妹都没有。
玛格丽特:女人以不同的方式绝望着。我观察到了这一点。我们是很能忍受痛苦的。
爱丽斯:我不知道是感受得太多还是太少了。(她坐起来,装上烟。)我正处在个岔路口。(吸烟)你觉得艾米莉还会回来吗。你觉得昆德丽会醒过来吗。我意识到自己很喜欢开个派对的主意。也许是感受得太少了。
玛格丽特:思考没有帮助?我总是发现它有帮助的。
爱丽斯:思考。
玛格丽特:不快乐也许只是一种错误。一种精神错误,你仍然能把它清除掉。
爱丽斯:追溯我走过的路。哦。可我压根走不了路。(激动起来)你眼见着我走不动的。(打翻了水烟筒。)我现在的感受非常奇特。是不是?你没觉得奇特吗。
(波浪的声音。)
玛格丽特:我没那么多情善感。倒是希望能多情善感些。(叹气)可我太务实了。(站起来。)总是脚踏实地。(大笑)当然在水里的时候除外。
爱丽斯:我得平静下来。帮帮我。
玛格丽特:很好。你兴奋起来了。
爱丽斯:我必须平静下来。我横渡大西洋的时候是十一月。海很平静。但我一步都没踏出我的房舱。船起程后没多久我就犯了父亲称之为神经崩溃的毛病。一步都没踏出房舱。洛林小姐当时陪着我。哈里在利物浦接船。我是由两个壮汉船员抬上岸的,然后在利物浦的一家旅馆里躺了一个礼拜才复原,由哈里带来的一个女仆外加一个护士以及洛林小姐护理。然后哈里把我带到伦敦将我安置在临近皮卡迪利大街和他自己住处的一个公寓里。
玛格丽特:你横渡了大西洋竟然一步都没踏出你的房舱?
爱丽斯:一直躺着呢。
玛格丽特:大海。没有。大海——
爱丽斯:很平静。
玛格丽特:你什么都不想看。
爱丽斯:不要责备我。(灯光改变了。艾米莉捧着鲜花上。她将花奉上。)你离开了我们艾米莉。我们一直等你。这好像不太公道。
艾米莉:痛苦需要一段时间愈合。
爱丽斯:我原以为这个派对是你专为我举办的呢。所以我还理所当然地觉得我可以指望哪怕最少限度的——(她看到艾米莉走到桌边去拿茶壶。)你知道壶里没有茶了。
(艾米莉给自己倒了杯茶,站着呷起来。)
玛格丽特:(对爱丽斯)我开始为你感到担心了。真的担心。
爱丽斯:此话怎讲。
(艾米莉端庄地坐在一条床垫上。)
玛格丽特:我真的怀疑你那种需要,我想我是说那种才智,不过当然那不是所谓的常识问题,你也可以问问艾米莉,当你——爱丽斯:你到底为什么不满意艾米莉,玛格丽特。(对艾米莉)如果我请玛格丽特讲清楚她到底什么意思你不会介意吧。
艾米莉:不会。
爱丽斯:尽请直言不讳。
玛格丽特:我历来如此。不过现在我怀疑——
爱丽斯:但讲无妨。
艾米莉:没错。
玛格丽特:(稍顿片刻后)我觉得你都没给生命一个机会。
爱丽斯:因为我邀请了艾米莉吗。
艾米莉:人无法正面地去思考死亡正如人无法正视太阳。我只侧面地偶尔一瞥。
玛格丽特:你喜欢这种调凋没错吧。
爱丽斯:(对玛格丽特)我想是的,(对艾泉莉)我觉得你对死亡的兴趣比我的更加有趣。
玛格丽特:我还以为我们聚到这儿是来谈生命的呢。
艾米莉:死亡是衬里。是缰绳。
爱丽斯:我记得我母亲死的时候——(母亲上台;全身着白。白色的长大衣,手拿白色阳伞,戴着白色长手套。)哦我的上帝。我没邀请她。我从来就没邀请过她呀。
(母亲朝桌子走去。)
玛格丽特:爱丽斯。
艾米莉:爱丽斯。
昆德丽:(抬起头,闭着眼)谁在叫唤。
爱丽斯:(充满恐惧)她要留下来呢那我们就没办法谈了。
玛格丽特:你能谈。(走近爱丽斯,卫护地站在她身旁。)艾米莉:你们这不是在谈着吗。
爱丽斯:我要假装不在意。这么着她没准就走了。
母亲:哦你可怜的母亲。(站在昆德丽旁边的椅子后头,昆德丽头枕在桌子上。)爱丽斯:(轻声)那是我母亲。她也死了。
玛格丽特:你没邀请她吧。
爱丽斯:(低声)当然没有。(稍顿)母亲。
母亲:哦你可怜的母亲。
爱丽斯:坐下来母亲。(低声地对玛格丽特和艾米莉)眼下我不得不邀请她了。否则就太无礼了。
母亲:我虽不能说一直在注意着可也并没有忽视呀。
玛格丽特:(大声私语)她在说什么。
爱丽斯:我猜说的是我。(对母亲)请您坐下吧。(对玛格丽特和艾米莉)你们看见了吧。我全然言不由衷。(稍顿)她总是遥不可及。
(母亲想坐下来。去挤昆德丽,可昆德丽却哭天抢地地连推带打,死活不让她坐。)昆德丽:这是什么日子。什么年头啊。她怎么敢这么做。
玛格丽特:你就不能把它倒个个儿。塞到个地洞里去。推它个跟头。让所有这些痛苦的伤心事像凝乳溜出盘子一样滑到一边去。
母亲:我虽不能说我在走不过我也没一瘸一拐。(她已经放弃跟昆德丽抢座位了。她打开阳伞。朝上望着。)昆德丽:这张桌子已经没空位子了。
母亲:我从来都不强求。(退下。)
昆德丽:(眼睛仍紧闭着)我想是昆德丽救了你们。(前后摇晃。)玛格丽特:一个跑出来惩戒别人的鬼魂。
爱丽斯:我记得我母亲死的时候我最小的哥哥说我们都已经被父亲教育得觉得死不过是种现实而生命也不过是桩实验。
玛格丽特:一桩实验。一桩实验。实验。
爱丽斯:你在取笑我吗。
(玛格丽特叹口气,摇了摇头。)
昆德丽:(仍然在摇晃)想救谁都不容易。不过这就是我们的渴望。
爱丽斯:他说,我哥哥说,我们感觉现在跟以前相比反而跟她更近了,也不过是因为她已经到了终点,而我们全都兴高采烈地往那儿奔呢。
艾米莉:兴高采烈是个既可爱又致命的词儿。
爱丽斯:他说,我最小的哥哥说,我们母亲死了之后:“最近的两个礼拜我过得再快活不过了。”(看了玛格丽特和艾米莉一眼,然后大笑起来。)是呀这可真够疯的对吧。可你们也由此可见我们活得多不容易。父亲的要求非常高。我们可不能,嗯,跟一般人那样平庸。
玛格丽特:活。活。活。没错我也活过,而且我一点都没觉得活着能有多不容易。我到过甲板上。什么都没能阻止我站在甲板上,感觉风吹过我的脸,拂起我的衣衫。
艾米莉:我从没坐过船。
昆德丽:(继续摇晃)我的马。我的腿呀。
玛格丽特:(对艾米莉,语气转柔)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可能没什么重要的。不过我觉得——至少我说过,我确实这么说过——没见识过罗马的人就等于没活过。
爱丽斯:又是旅行。
昆德丽:(摇晃着)教皇。他能祝福,可他能拯救吗,他能诅咒吗。不能。
艾米莉:这是个衡量标准的问题。对我而言穿过那条乡间小道就是一次冒险。
(迷尔达上场。白色的衣裙,薄绸的面纱,微型翅膀,缀满鲜花的束发带,等等。踏着痛狂的旋转舞步。《吉赛尔》的音乐响起。)爱丽斯:我邀请过她吗。她到底是谁。这不是——啊是迷尔达。来跟我们一道吧。(迷尔达停步。)怎么了。
迷尔达:我不愿意躺下。
玛格丽特:也没人强迫你啊。
爱丽斯:你愿意站着吗。
迷尔达:事实上我是不该躺下。(又开始旋转。)在森林中。在林间的空地上。我住在森林中。到处都是坟墓。他带来了鲜花。(再次停步。)多美的鲜花。
玛格丽特:我们正在谈不幸呢。(在桌边坐下,正对着昆德丽。)迷尔达:(对爱丽斯)我想是有个男人伤透了你的心。
爱丽斯:也许是我父亲。
迷尔达:我们可以杀了他。不过你随之也得杀了你自己。多美的鲜花。(再次开始旋转。)爱丽斯:我一直想我会被一个男人压碎。他会用枕头压住我的脸。我想要一个男人的重量压在我身体上。可那样一来我就动不了了。
(艾米莉站起身,帮爱丽斯起身;玛格丽特离开桌子帮忙。她俩一起将爱丽斯扶到她桌边的椅子上坐下。)玛格丽特:我能理解你不想动弹不了。你当然会感觉受制于人了。这很好。然后你就能站起来了。
(甲和乙已经上场。甲放了把茶壶在桌上。)
迷尔达:他没办法补偿。你不该宽恕他。
(甲和乙收集起大部分被褥,跟水烟筒一起撤下。)爱丽斯:我记得一个年轻男人,朱利安,他当时是个学音乐的学生,是我哥哥,我是说哈里的朋友。他跟哈里总是形影不离。不过他喜欢的是我。我曾想象过我们一道去游泳。我曾想象过他的身体。
迷尔达:鲜花。复仇。
艾米莉:这是种迷人的渴望。
玛格丽特:我是这么认为的。想望适合你的东西,以及适合你想望的东西,而且在这一问题上要绝对地有把握,然后就照此生活。
爱丽斯:生命不光是个勇气的问题。
玛格丽特;它恰恰就是个勇气的问题。
艾米莉:(对爱丽斯)我觉得你挺勇敢的。
迷尔达:你们怎么能容忍待在里头。在一间屋子里。
爱丽斯:你们不知道我一闭上眼睛我看到的那些恐怖的东西。为了不再看到这些可怕的东西我惟有一死。
玛格丽特:我一睁开眼睛才看到可怕的东西。
迷尔达:在一间屋子里。在一个坟墓里。
昆德丽:(隔着桌子对爱丽斯痉挛地伸出手来)把你的手给我。
爱丽斯:你看见什么了?(伸出一只手。昆德丽握住那只手,将其按在自己的额头,吻它,然后猛地松开。)昆德丽:昆德丽的幻觉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我必须受到惩罚。我的身体想要——可我不想。它想,它这么庞大,我不能我不想,是他想,他强迫的我,可实际上是我想,是我先想要……(开始入睡。)首先我要想,如果他们允许,当我不觉得……
爱丽斯:可怜的灵魂。
昆德丽:(再次醒来)我为什么又被叫醒了。我想睡的呀。
爱丽斯:请你不要变得,喔……这么疯狂。我们对你没有恶意。我们像亲姐妹一样尊重你的痛苦。
玛格丽特:可是退化了。
艾米莉:我确信我的鲜花会通情达理地容忍被我们的叫喊烤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