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的爱丽斯(上)
[美国]苏珊·桑塔格
裘德译
面对苏珊·桑塔格这个名字,我们到底该从何说起?
她是学者、作家、批评家,著名的女权—人权主义者,她不但博闻强记,拥有深厚的古今欧洲的文化修养,更重要的是目光敏锐,对各种文化和政治问题都有自己清醒、独到的认识和评论。她左手小说,右手论文,怀着“重估一切价值”的勇气,凭借其新知识分子的“新感受力”从容穿梭于先锋文学、艺术、大众文化、疾病、革命等等各个截然不同的领域。透过她的眼睛,一切已成定论的都有了问题,一切老生常谈的都有了新意,一切本不入学院派法眼的都成为她文化批评的对象。她要“体验事物本身,事物原有状态的光芒”。她不但在纸上重建了一个充满新意的意义王国,在现实中也丝毫不惮于勇敢地行动。在种族屠杀的阴影下,她毅然奔赴战火纷飞的萨拉热窝,在一个位于炮火之下、由烛光提供照明的剧场里,她带领一个由波斯尼亚塞尔维亚人、克罗地亚人和犹太人组成的剧团排演经她改编的《等待戈多》她一点都“不领情”,站在“耶路撒冷国际文学奖”的领奖台上照样“不合时宜”地批评以色列强权政府镇压被占领地区的巴勒斯坦人。在“9·11”之后,身在德国的她最先发出不同的声音,批评美国政府和各大媒体的片面报道和煽动反伊斯兰情绪;2003年,她又在《纽约客》上发表文章抨击布什政府的“报复战争”。
苏珊·桑塔格奠定其美国“现有的目光最敏锐的论文家”地位的成名作是批评文集《反对阐释》,评论的锋芒遍及欧美先锋文学、戏剧和电影,集中体现了“新知识分子”“反对阐释”与以“新感受力”重估整个文学、艺术的革命性姿态和实绩。她提出“反对阐释”的口号目的是反对简化了的对艺术作品的解释,是反对将艺术解释为他物的现象,是用自己的感受透过各种假象直接触摸艺术作品。写作《作为疾病的隐喻》时的她正身患乳腺癌,她以切身之痛揭破遮盖在“疾病”——19世纪的肺结核和20世纪的癌症之上的厚厚的想象与隐喻的尘埃:可怕的不是疾病本身,而是对某种疾病的种种灾难性想象,想象堆积日久,单纯的疾病就成为了一种文化上的隐喻,让人避之惟恐不及。进一步的思考又促使她写成另一篇名文《艾滋病及其隐喻》,她屏除假象、直面事实的理论深度和勇气对身处“后SARS时代”又面临“禽流感”的我们是多么富有现实意义!她主要的批评著作还有《激进意志种种》、《在土星的光环下》以及最近的《重点所在》等。此外,她的长篇历史小说《火山情人》在1992年出版后成为畅销书,(在美国》更是获得了2000年度的国家图书奖。2000年,桑塔格获得“耶路撒冷国际文学奖”,她是继西蒙娜·德波伏瓦之后第二位获此殊荣的女作家。2003年又获德国图书大奖——德国书业和平奖,因为“在一个充斥着假象的世界里,在真理被扭曲的时代,她致力于维护自由思想的尊严”。
说起来,苏珊·桑塔格跟中国还有特殊的缘分,她父母曾长期在中国居住,父亲是个皮毛商,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我父亲还是在中国去世的。可惜他们在我出生前几个月就回美国了。我出生不久,他们就扔下我回到了中国。”她对中国充满了兴趣,声称读遍了有关中国历史和现状的书。她的短篇小说集《我,及其他》中的第一篇就是《我的中国梦》。
桑塔格自认属于启蒙传统的一部分,在一次访谈中,她自称“最后的启蒙运动的知识分子”,她说:“我的思维很具体,也很实际。我用具体的历史现实衡量我的一切思想行为……我力图理解我所生存的世界。”
桑塔格于2004年12月28日病逝于纽约。
下面介绍的八幕剧《床上的爱丽斯》是桑塔格创作的惟一的剧本,在她整个创作中占有重要地位。剧本在1990年1月用两个星期的时间写成,但她宣称“我感觉我整个的一生都在为写《床上的爱丽斯》做准备”。作者在剧本的“题注”中已经就剧本的缘起、主旨及人物、场景设置作了扼要的解释说明。译者不再赘述。
译者
题注此为苏珊·桑塔格为(床上的爱丽斯)的德译本所写,此剧于1991年9月在波恩的Schauspiel剧院首演。
想象一下,如果莎士比亚有个妹妹,一个才华横溢、与其兄长具有同样超群创作天赋的妹妹,将会怎样?这就是弗吉尼亚·伍尔夫在她划时代的论争著作《自己的房间》中向我们提出的一个问题。这位朱迪斯·莎士比亚——伍尔夫为她设想的芳名——会响应自己内在的要求成为一位剧作家吗?或者,她的才华更有可能湮没不闻?并非只缘于缺少鼓励而湮没不闻,而是因为女人被社会派定的角色不容她们彰显自我,而且由此导致她们大多也自我认同了这种角色。因为对女性的种种要求,诸如妩媚动人、相夫教子、贤惠温顺、敏感多情、三从四德等等,所有这些都必定是与巨大的创造性天赋为了发挥出来所必须的自我中心、积极进取以及对个体的漠不关心相抵牾甚至格格不入的。
据我们所知,莎士比亚并没有这么个妹妹。不过最伟大的美国小说家亨利·詹姆斯——其兄长又是最伟大的美国心理学家及伦理学家威廉·詹姆斯——却有个妹妹,一个才华横溢的妹妹,而且我们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忧郁的潮水在她年方十九时淹没了她的头脑,她曾试图鼓起勇气了断自己,她曾备受各种莫可名状而又极度难缠的病痛折磨,她曾远涉海外,她曾缠绵病榻,她曾记过日记,她死在……四十三岁。
所以《床上的爱丽斯》是一出关于女人,关于女人的痛苦以及女人对自我的认识的戏:一部基于一个真实人物的幻想曲,爱丽斯·詹姆斯,十九世纪美国一个出类拔萃的杰出家庭的幺女(而且是五个孩子中惟一的女儿)。父亲是巨大产业的继承人,是当时著名的宗教和道德问题作家,性格乖僻而又意志坚强,十三岁上因一次意外失去了一条腿,他是孩子们最重要的导师,在他们还年幼时就带他们几次远去欧洲旅行。(果不其然,母亲恬淡退隐,对这个家庭的生活几乎没什么影响。)据说爱丽斯·詹姆斯三十岁时决意要自杀并告诉了父亲,他在郑重严肃地一番讲道之后竟认可了她的这一决定。1884年她移居英国,那是她兄长亨利(“哈里”)定居之地,一直缠绵病榻,直到七年半后因乳腺癌病逝。
说起一个人来,也许再没有比这个人的名字更有说服力也更随意武断的了。
我这位历史人物的芳名,爱丽斯·詹姆斯,不可避免地会令人想起十九世纪那个最著名的爱丽斯,即刘易斯·卡罗尔《爱丽斯漫游奇境记》的女主角。一个女人因不知该如何对待自己的天才、自己的独创性、自己的进取心,终至成为废人的太司空见惯的事实,在我的头脑中渐渐与在梦中(应该是在十九世纪完全合法且广泛使用的毒品鸦片的作用之下发的梦)发现成人的世界是如何专制残酷的维多利亚小女孩的虚构形象混同起来,在那种梦境中,她情感的诸多变化与茫然困惑以身体尺寸与比例随意变化的形式体现出来。
而一旦爱丽斯·詹姆斯,我的爱丽斯·詹姆斯与《爱丽斯漫游奇境记》中的爱丽斯混同起来,我认识到我可以写一幕以刘易斯·卡罗尔书中最著名的一章“疯狂的茶会”为原型的戏(虽实际上貌合神离)。
在我的疯狂的茶会上,我召来了两位十九世纪美国作家的亡灵,为的是劝告和安慰爱丽斯。其中之一的艾米莉·狄金森是个天才女性——以终生甘作一个遗世遁居的老处女,料理了一辈子家务的形式对付灼烧着自己的炽热的独创天赋;狄金森一千七百多首诗作生前只发表了不到十首。
我从坟墓中召唤出来的另一位作家玛格丽特·福勒,是美国第一位重要的女文人,著有研究歌德的著作以及众所周知的第一部女权主义著作《十九世纪之女性》。她在多年寓居意大利后乘船返美;不幸在距纽约火地岛仅一百码左右的海上遭遇风暴而翻船,与她年轻的意大利丈夫及尚在襁褓中的孩子一同溺死。
我还从十九世纪的舞台上为我的茶会召来了两位具有代表性的愤怒女性:迷尔达,所谓薇丽的女王,薇丽是一群在婚礼前因被负心男人抛弃而屈死的少女的冤魂,出自《吉赛尔》的第二幕;还有我的睡鼠昆德丽,《白西法尔》中那个一心想睡觉的受罪孽折磨的悲苦女人。
拥挤的茶会之后是独白。爱丽斯在想象中必须到罗马去——那个她兄长哈里经常前往以及玛格丽特·福勒的旧游之地。在那里,她不仅在想象中得到了自由,而且还要承受在她特许困居的那个世界之外的历史的分量以及外部广阔世界的种种恼人的要求,这由一个手有残疾的孩子形象表现出来。
当一个年轻的夜贼——他代表的是那个压根就顾不上什么心理病患这种资产阶级奢侈品的世界——闯入爱丽斯的病房时,这次货真价实的对决将这出戏推向高潮。
我的这出戏自然纯属虚构。大部分是我的发明创造。
《床上的爱丽斯》是我在1990年1月用两个星期的时间写就的,不过我第一次从头至尾地梦到它却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正在意大利排练由我执导的皮兰德娄的一部晚期作品《如你所愿》——另一出写一个无助或者说假作无助的女人陷于绝望的戏。
我感觉我整个的一生都在为写《床上的爱丽斯》做准备。
一出戏,然后是一出写女人的悲哀和愤怒的戏;而最后,成了一出书写想象的戏。
精神囚禁的事实。想象的大获全胜。
但想象的胜利仍嫌不够。
人物
爱丽斯·詹姆斯。护士。男青年。
家庭的幻影
父亲。亨利(“哈里”),兄长。母亲。
茶会上
玛格丽特·福勒。艾米莉·狄金森。昆德丽。迷尔达,“薇丽”的女王。
被褥队
甲(男)。乙(女)。
时间:1890年
地点:伦敦
(第三幕为闪回或者说回忆,发生在二十年前马萨诸塞州之坎布里奇。)第一幕
暗场。(爱丽斯的卧室。)
护士的声音:你当然起得来。
爱丽斯的声音:我起不来。
护士:是不想起。
爱丽斯:是起不来。
护士:不想起。
爱丽斯:起不来。哦。好吧。
护士:想起。你想起。
爱丽斯:先把灯掌上。
第二幕
爱丽斯的卧室。维多利亚式,陈设极为烦琐。背后是几扇法式房门。躺椅,钢琴。爱丽斯年约四十,长发,还像个小姑娘,躺在一张巨大的铜床上,偎在一大堆(足有十床?)薄薄的被褥底下;头、肩膀和胳膊露在外头。护士个头很高,穿一身像是被套料子的条纹制服,盘腿高踞在床上。
护士:想起来了吧。只要你想就起得来。
爱丽斯:我觉得该给我打一针了。
护士:别打岔。
爱丽斯:没想打岔。我两条腿都麻了。
护土:我知道时间的。他四点过来。你想让他高兴。看到你坐在椅子上他会很高兴的。
爱丽斯:未必。我觉得他喜欢看我躺在床上。
护士:随便你吧。(从床上跳下或是爬下来。)爱丽斯:他知道我就是这个样子。在我该在的位置。
护士:还有访客呢。你哥哥。你的朋友们。
爱丽斯:好奇的朋友。他们想看看我是不是还活着。他们都等不及了。我让他们失望了。
伸出脚踏在壁炉铁栏杆前的白石头上,使劲挥舞着皮煤斗,那东西又细又长,好像一只坚硬的锥形管子,来回挥舞,倒下来一块滚动的煤,好像从一个圆锥里倒出来。我觉得,这时的他看上去成了森林里的一只野兽。他们真的像野兽——一时间,这是不是第三次了?我好像被到来的夜晚的寂静和沉重震动。
“我曾经知道怎么点燃壁炉,”我说完,扭头不再看他。我对一切都无所谓。
此时巴塞特俯身从四周点燃了报纸,麻利地把木块放在上面,没有答我的腔。他只是又站直了身子,观察着火苗,双手来回搓着。
“来点茶怎么样?”他突然问道,“你要什么我就去拿来。”
“我在火车上吃过了。”
“很好,”他说着走了,剩下我一个人。我抱着双肩,看了看自己,脑海里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要这样坐多久,我想不起来自己身在何处。
有人敲门,进来的是加里克,他一言不发地拿出我的连衣裙、外套、内衣、手帕。把衣服挂好,把其他东西摆在抽屉里。
“请你把格子呢盖毯拿来,”我对她说。
他看了一眼放在床上的毯子,拿起来,对折起来铺在我的腿上,像一个护士那样紧紧裹在我身下,走开了。
最后我还是一个人待着。
大颗的眼泪滚下我的脸,擦去了又淌。我对自己说,这是旅途的劳累最终表现出来了。我闭上眼睛,用手捂住,还是止不住泪水。我没办法了,只好坐在那里透过泪光看着周围粗糙的墙壁,看着木板上一串;串节疤,看着过时的家具。我就这样看着,靠在那个高高的扶手上睡着了。
敲门声把我惊醒。巴塞特站在门口,身上穿着外套,领子竖起来,手里拿着一把很亮的手电筒。他的头上戴着一顶卷边的帽子,虽然破旧了,但却显得很潇洒。我头也懒得抬,还靠在扶手上,就这么样看着他。在他身后,是寒冷的夜色,地平线上,黯淡下去的光辉如同遥远城市里的灯光照射到了天空。
他关上身后的门。
“我把晚饭端来了,”他说。
“几点了?”
“很晚了。我们不想把你叫醒。”
他点;亮所有的灯。他大步流星地来回走动,这么大的房间也显得小了。
我叹息着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态,坐舒服了。他很专业地把碟子摆放在桌子上,按照标准的服务规范操作,最后把熨好的餐巾铺好。他把我搬到了轮椅上。
“我的表停了。电子钟放在那儿的抽屉里,还没接好电。”我抱歉地对他说。
他打开抽屉,拿出了钟。
“你接上电看看。其他电器,你也可以看看能不能用。也许和这里的电源不匹配,都是外国带来的。”
电子钟、晶体管收音机适配器、计算器适配器、电吹风和女用电剃刀都放在那个装长统袜、紧身衣和内衣的抽屉里。他拿出来,摊在床上,看上去很怪异。他把这些东西拿到眼面前看,又举着放远了看,努力想要认出上面的数字。
“等一下,我的眼睛也有问题。我带了一个放大镜。我的手提包呢?”
他不理会我的话,从卷盖式的写字台里取出我的笔,拿在他手里如同玩具,站在那里用笔把电器上的电压数字抄在手背上。
“等一下,”我用餐巾飞抉地擦了一下嘴,服。
(护士仍在弹奏。灯光渐暗。爱丽斯睡着了。极暗。暗场前仍能听见几声钢琴响。)第三幕
年轻的爱丽斯在一束光照之下站在舞台正中,身着一条白色长裙。灯光慢慢扩展开来,照亮了父亲的书房场景。满壁的书籍。父亲站在梯子上。
爱丽斯:父亲。
父亲:等会儿。
爱丽斯:父亲。
父亲:就一会儿。(笨拙地从梯子上下来,僵硬地走向书桌,在一把高背椅上就坐。)爱丽斯:父亲。
父亲:怎么啦亲爱的。
爱丽斯:父亲。
父亲:我听着呢。尽管忙得要死。
爱丽斯:父亲。
父亲:我的孩子要讲道理。我忙里偷闲跟你讲话呢。讲多长时间都成。
爱丽斯:父亲。
父亲:我听着呢。我耐心着呢。
爱丽斯:父亲。
父亲:我坐好了。洗耳恭听呢。
爱丽斯:父亲。
父亲:你一直都可以畅所欲言的不是吗。我们全家都颇负口才。我还有你的四个兄弟。我真是以你为荣爱丽斯;我敢说,我们全都彼此引以为荣。我们全家。
爱丽斯:父亲。
父亲:而你最为年幼。宝贝儿。我们的小姑娘。
爱丽斯: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