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当中的一些没有多少家庭生活的经验。他们吃饭的时候会舔刀背，她假装没有注意到这些。他们不知道怎么洗衣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换袜子。她以一种同情的腔调对自己说：“噢，黛利拉，不要再来一个这样的”。她会以各种各样的语气来使自己振作起来，或者是以一种半调侃的语气对那些讽刺的事情或和她的世界相抵触矛盾的事情或训斥，或评论。
当然，那些要求，他们当中的一些想要的或者她以为他们想要的全部就是性：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只要想要，他们就能得到。一个从色情杂志里冒出来的妻子。但即便是这样的男人有时候也会以一种主人的姿态在门口看着她在卧室的镜子前化妆或穿牛仔裤。
她在厨房的水槽边洗碗的时候，他们会照着所看过的电影或电视里的那样，打着赤脚，满头是汗地从她背后走过来，搂住她的腰，跟着听不到的节拍轻轻地摇晃着她，这是甜蜜的一刻。或者是在她洗澡的时候，带着那种长时间才建立起来的即便是受到刺激也不会动摇的亲密，轻松地走进浴室，放下马桶的盖子，和她来一次老式的交谈。
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不过是想要加强这种做主人的幻觉，只是有时还不至于到残忍的程度。即便是他们，有时也希望能够抛开这一切，只需躺在那儿，得到宠爱。
有过一段经历后，她认识到还有另外一些人，他们整天穿着短裤，坐在那儿，从来也不出门。他们觉得阳光和新鲜的空气让他们很不舒服，要么就是接触了太多的这些东西。他们会把一只大脚搭在咖啡桌上，眼睛盯着电视，灌下一罐又一罐的啤酒，对她不理不睬；但同时却又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不管她离多远，她总也逃不开他们的关注。眼睛依然盯着电视上的比赛，他们就懒洋洋的，几乎是心不在焉的，伸手抓住她盼脖子，然后把她摁在下面，就好像是抓抓脚后跟，或者是伸伸懒腰一样，穿着短裤使得这一切更加得容易。
这些人几乎从来不讲话。他们的沉默不语，和他们的体味一样，弥漫在整个公寓里，也强加在于她身上，由于他们是如此专注于自我，这些都让他们有一种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满足。
她忍受着这一切，心中却充满怒火。这让他们很高兴，尽管他们可把把这作为以后投诉，接着使用暴力的理由。殴打非常得令人痛苦，但那些他们半心半意地辱骂她的猥亵言语和惯例的淫秽才是让他们兴奋的程序，时时提醒她：他们就在那儿。
她想，老天啊，多么痛苦的噩梦啊！想想以后婚姻中也会碰到这样的情况，真令人痛苦不堪。
还有一些人，他们觉得自己必须要教给她一些什么。他们会非常严肃地而且像女人一样，仔仔细细地洗干净自己的脸，然后开始向她揭示一些女性不太注意的方面。他们会长篇大论地向她讲述他们自己所热爱的政治、市场或者是一些设备零件的工作原理，有些她根本也听不懂，她就只好心不在焉地坐在那儿，要么啜吸着可乐，要么修修自己的指甲。
通常，他们不喜欢受到打扰。地所要做的就是不停地点头。但也有一两个要她复述他们所讲的东西。还有一些人喜欢她提出质疑，但她这么做时，他们又非常生气，对她大喊大叫。他们当中的一些人会忽然感到自己的欲望被唤醒而忘记他们正在做的事情。他们会要求和她做爱，就在客厅的地毯上。
根本就没法猜出这些普通的琐事会让他们变成什么样。
前一分钟，他们还像水潭一样的宁静，他们之间的一切都是轻松的；下一分钟，他们又会完全沉入到自我之中，盯住什么东西，呆呆地发愣。她做的一些动作，或说的一些话会让他们忽然地回过神来，这都让他们感到怒火大炽。她感到恐慌的是这和她没有什么关系，她自己什么也没有觉察到，而且她从来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有时候，当她感到需要的时候，她就会以非凡的力量跑掉。但更多的时候，她感到是遗憾。这些男孩们，他们那么可怜，他们自己也痛恨自己的需求，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即使是在猛烈地插入她体内的时候也能意识到她就是他们受折磨的根源，没有这种兽性的依赖，他们也许会坚强，纯洁，自立。
她知道他们仅仅是一些孩子，但他们却使她非常恼火。她经常和他们吵架，说一些尖酸刻薄的话，当然，这一切都只发生在她自己的头脑里。把他们堕落的责任推在她身上，要她为他们的虚弱负责任，这对她不公平。他们也不讲公平。
但是她觉得他们身上最令人不能忍受的就是他们的焦躁不安。他们不停地看表，无法安静。总是缺些什么东西。这正是他们所害怕的。他们在战场上幸免于难，已经活到了现在。他们所渴望的依然无法得到，这样的事情到处都在发生，而且任何时间都有可能成为过去。“彼得，保罗和玛丽，”她低声地说着：“拯救我们的灵魂吧。”
但她最终意识到这不过是他们所担心的事情中的一部分。一段时间后，她学会了一条原则：永远，永远也不要注视他们眼睛。当她注视他们的眼睛的时候，她看到的是恐惧，这甚至有时对她非常有吸引力。她不想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但是根本就没有可能在抚摸他们的同时又和他们保持距离。
她曾以为，他们都是些男孩子，男人，经历了这么多的磨难，他们应该已经学会下如何来处理这些事情，或者是身处在这安静的城市中，明媚的阳光倾泻在整条大街上，所有的这一切能够让他们忘记它。但是他们没有。这不是一件精神上的事。他们那粗壮的、涌动着热力的身体在哪里，恐惧就跟到哪里。他们把它带到床上，在梦中叫喊着，惊恐地醒来。惟一能够把恐惧驱赶走的事情就是做爱。被恐惧掌控着，他们用力地动作着，汗流浃背，似乎努力要把自己的身体挤到另—‘边去。他们气喘吁吁，哭着喊着，泪水流到了她的嘴里。但他们的高潮过后，他们立即就失去了知觉，压在她身上的是死人一样的重量，死人的汗湿透了她的全身。
她渐渐地理解了为什么没有女孩子愿意接受这样的工作，也理解了为什么那些每次只做一次或一晚的女孩子那么瞧不起她们。她们付出的太多了：这很不体面。作为“寡妇”，她们带着死亡的污点。
当她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情的时候，她觉得这很可笑。只是迷信而已。她觉得自己能够不在乎这些。但现在她却越来越怀疑，特别是在一次任务最后的几天里，当她不得不面对这些男孩子们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来接受自己的时间已经结束了的事实。战争并没有结束，他们所作的不过是从战场上离开一会而已。
他们为这些虚假的幻觉付出了代价，她也为自己时时的投入付出了代价。但对此她却无能为力。
有时，当她的警惕放松的时候，当他们用急迫的语气向她讲述他们在小镇上的生活的时候，她一眼，只需一眼，就能看透他们怪异的个人生活，就能透过他们的吹嘘和狂妄看到他们的无助，赤裸地躺在这里，就像蛹子一样脆弱。
通常都是一些身体上的东西充斥在她的视线内，比如珍珠母一样白的阑尾手术疤痕，或是她以前没有见过的疤痕。忽然，她一直到现在也没有真正去抚摸过的身体就在她的面前，粗壮的、炽热的、真实的。这是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点时间，如果她不认真对待的话，这简直令人难以忍受。他赤裸的身体贴着她的时候，在那里，就在那里，她触摸到的仿佛是他对死亡敞开的胸膛，她感觉到的是新的创伤的入口。
至于离别，可能是多种多样。尽管已经到了终点，却并没有结束。
有时候，一些男孩在离别前的一天或几天就已经离开了，他们的思想已经走了。当他继续这样做的时候，她需要做的就是静静地待在那里，不声不响。还有一些刻意避免离别的时刻，在她还蜷缩在床上的时候，他们溜下床，假装像往常那样去拿报纸或香烟。她会躺在那里，听着他们拿起前一夜就已经准备好的，放在门厅里的包裹，然后屏住呼吸，等着最后门插销发出的喀哒声。
还有一些更愿意相信这才是刚刚开始。他们说他们会写信，他们还会再回来。她微笑着点点头，用力地搅拌着咖啡。她不愿撒谎，但最初的几滴泪后，真心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还有一些非常悲伤，就像被宠坏的蹒跚学步的孩子，新洗的衬衣显得他们的肩膀非常宽阔。他们坐在包裹的旁边，垂头丧气，痛苦不堪。她不得不用床单把自己的头蒙住，逃避这些不快。你能够清楚地看到他们被攫取了什么。
用床单把头紧紧地蒙住，她依然能够听到他嗤嗤的呼吸声。嗤，嗤，嗤，已经十点了。
她开始感到受了折磨。她和他们当中的这个或那个的关系依然没有结束，没有解决。
一句话，或一个凝视不停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那么的阳光，充满了轻松和善意，她觉得这肯定是自己在家乡认识的某个男孩所说的或所做的。然后她就会想起，是他们当中的一个，杰克，或瓦尔特，或吉米？她想，这也许就是“寡妇”的含义。她感觉在几个月的时间里，她发现了的东西使她比世界上最老的女人还要老。在这些虚幻的婚姻里，她耗尽了太多的生命。就是这样。
去年夏天在学校里的时候，她们的英语老师，特鲁里给了她们一首诗要她们评论。诗的名字是“论婚姻中的敌人”。这是一首美国现代诗歌。
她的英语很好。这是她最好的科目。“敌人”，她辩论道：“是一个老式的、情景剧的、涛人的词。”现在，她感受到了它所包含的情感，它所包含的有关人类和绝望的重量使它完全的正确。她现在了解了它的含义。她告诉自己，付一百块的罚款，回去吧。她想写封信告诉特鲁里小姐自己所受到的启发，但得到启发的方式却不会告诉她。
也许是对于简单生活的回忆，以及对卫生与安全学校和特鲁里小姐的想念，她决定请一段时间的假，在家里呆上一两个星期。
但是，到了第二天的时候她再次想起了自己离开的原因。
她的妈妈在她们所居住的乡下小镇的主干道上的一个一层商店里做收银员。那里，汽车都挨着街头的边石停靠着，人们相互都很熟识，大家都无所事事。
男孩子一到了足够的年龄，就迫不及待地聚集在酒吧里，把烈酒倒了一杯又一杯。他们穿着足球衫，走在两边全是空瓶子的人行道上。衣着夸耀，浓妆艳抹的女孩子们在咖啡店间不停地奔走。她们最关心的是自己的头发是不是在将来可能永远也不会出现的场合中是不是过于扎眼。她的母亲，下班回家后就喜欢拍照，她喜欢拍那些穿着校服的小孩子，他们打湿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的，或者是那些一身白色装扮，刚刚参加了第一次交流会的小孩子们。在周末她就会给婚礼上的人群拍照。她在房子后走廊上有一个工作室和暗室，她还租了一个主道上的橱窗，里面展示的全是她的作品，微笑的夫妻，穿着校服的漂亮的男孩子们，以及可爱的小孩。
她的弟弟布赖恩14岁了，他把自己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学校学生军训队的迷彩服上。他还有一个卡其布的网子，他把它戴在肩膀上，就像一条围巾一样。
有时候，他用这个网子把自己的头蒙住，穿上肥大的靴子，仿佛置身于湿热的，竹叶上滴着水的战场上一样，他警觉地走来走去，油毯下的木地板被踩得咔咔响。他甚至在院子里篮球架下练习射击的时候还穿上军装。还有一次，她看到了他在自己房间里，头上勒着卡其布网子，蜷缩地坐在台灯旁做数学作业。他是不是睡着了？
只有一次，她看到了他没有全副装备的样子。他把夹克衫脱下来，在院子里劈柴。他瘦弱的身材和白皙光滑的胳膊和胸膛让她大吃一惊。
早饭的时候，她问他：“你有没有把它脱下来过？”
他嘟囔了一声，埋头吃着玉米片。
“他有没有洗过？”她问母亲。
母亲看了看他，皱了皱眉头，就好像她看到了一个第一次坐在自己厨房里的武士一样。
“布赖恩，”她疲惫地说：“洗个澡，明天，嗯？你听到我的话没有？”
“哼，”他嘟哝着。
比她小两岁的妹妹杰西已经和她一样高了，她非常地崇拜布赖恩。她渴望着自己什么时候也能得到一套军装，在院子里练习射击的时候也能用卡其布网子把头勒住。他们总是争吵，然后跑到母亲那儿要求裁决。
星期天，她和妈妈一起去参加婚礼。在艺术学院的接待大厅的院子里，她们遇到了也来参加婚礼的普雷斯顿太太。普雷斯顿太太是她同学裘迪的妈妈。
“噢，你没有听说吗？”普雷斯顿太太告诉她：“裘迪结婚了。他们搬出去了，住在帕克斯，裘迪的先生，克莱夫在铁路上工作。”
“裘迪吗？”她问道。裘迪是她们当中最能疯的一个。听到她结婚的消息，萨利感到非常吃惊。
普雷斯顿太太非常高兴。“裘迪还在做蛋糕。”她告诉她们。
和通常一样，今天的婚礼非常的隆重。三个伴娘都穿着色彩柔和的蓝色礼服，三个伴郎也穿着同样颜色的西装。他们作侧翼，和新郎一起玩起了橄榄球。纽扣和胸前的蝴蝶结让他们感到很不舒服。萨利注意到他们当中的一个净干傻事。他是一个体格健壮的小伙子，宽大的脸上长了一个大大的嘴巴，如果不是这些的话，他就显得非常有男子气概了。他长了一头浓密的金发。头发不很服贴，他不得不不停地用手背把头发理到后边去。廉价的香槟把他灌醉了，他不停地说些猥亵的话，惹得人们哈哈大笑。他和每个女孩讲话，时刻都显得非常兴奋。但他们在一起拍的照片，他在上面却板着脸。这令人感到很吃惊。
“这人是谁？”她问她妈妈。
“噢，是布拉德杰肯斯，你不记得他了吗？”
“不，”她说：“我记不得了，我该记得吗？”
“在麦克肯努五金店工作的那个。过去他在杰克布拉德的加油站打过工。你不记得了吗？”
“记不得了，”她说。
“可怜的孩子，她老婆跑了。他和两个小孩住在度干，这样的生活可没有什么乐趣。”
“为什么？”她一边仔细看着照片一边问道：“她为什么要跑啊？”
“谁知道哪？她把行李收拾好，趁他回家前就跑了。人们都说她是跟着她以前订婚的那个人跑的。你知道，她怀了布拉德的孩子。还有，”母亲仔细地看看照片，“也许他不像他表面上显得那么好。”她说：“有时候，这些到处寻欢作乐的伐木工人……”
她话没有说完，萨利知道她在想着父亲。她父亲也曾是个漂亮有魅力的小伙子，但是等他赢得了母亲的心后，他却越来越闷闷不乐，越来越对自己感到失望，对他们经常发火，打他们母亲，最后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就一跑了之。
对这些事情有了新的理解，萨利一下子搂住了母亲。这种忽然的真情流露让母亲感到非常吃惊，不知所措。
“老天啊老天，”萨利用黑人奶妈的语气对自己说：“生活真是悲伤。”
那天下午，她在低矮的山上散步了很长时间，这些山上没有长什么树。在城市里生活了几个月后，能够再回到开阔的乡下，一个人，除了自己谁也不用考虑，这让她感觉很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