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他们夫妇好像总是吵架。不过，我可不想管别人的闲事，但是有一天，这个约翰失踪了，只剩下了那个亚洲女人，她也很少呆在家里。我终于可以安安静静地吃早餐，又可以一边喝咖啡，一边远眺公园了。好像是她，那个日本女人，把他赶出去的。马克跟踪报纸的报道：他去了洛杉矶，他做这了，他干那了，他消沉了……我母亲也掺和了进来，她天天给我打电话，不过都是为了打听我邻居的消息。自从我把《想象》那张唱片塞给她以后，她就像染了病似的开始听他所有的唱片，读所有关于他的文章。
让我感到不幸的是，他们最终又和好了，有一天我碰到这个女邻居，发现她怀孕了，我原来还以为这一下他们就不会再闹腾了呢！可他们儿子的出生对我的生活还是有好处的：从一九七五年到一九八○年，整整五年没有音乐声。我现在仔细想来，那段时间我只听到婴儿的哭声、天花板上的小脚步声、还有气球、电动火车和鸭子的“呱呱”声。我毕竟不是魔鬼，我也曾是一个小孩子，那些声音甚至让我感动。
我母亲到达科他来了。她开始为我的邻居担忧。她抱怨说：“自从《站在我身旁》之后，他就没新作品了，真是让人无法接受。”要是在路上碰到我邻居，我母亲看他时那热烈的眼神真够让人受的。人们在头顶上走来走去。我母亲在这儿时的唯一好处就是，那些喝我啤酒的朋友不来了。至于这儿其他的情况，就是只要我邻居一出现，所有的人似乎都疯了。
不管怎么说，我和我邻居的关系有了很大改善。我碰到他时，又开始跟他打起了招呼。
这日子一直持续到一九八○年那该死的一天。从那天起，约翰·列侬又拿起了吉他。
听到第一个音符时，我手中的咖啡壶就掉了下来，它摔到地板上，发出了巨大的声响。地狱生活重新开始了。
＊
我的邻居开始二十四小时接连不断地占据我的思想。它开始走上了邪路，我的思想。我窥视我邻居的行动，看到他过马路时，我就想，“要是这时来一辆车轧死他，我就解脱了……”有时看他走在七十二街的人行道上，我就一边开始数他的步子，一边想：“数到第一百下时，就让他突然倒地，因心脏病突发而死。”我甚至梦想来一场大火烧掉整个大楼，除了我之外，其他人全部丧生。我都被逼到这份儿上了！可上帝知道我有多爱达科他。
在马克的坚持下，我甚至去咨询了心理医生。在我住的这一区，心理医生可多的是。第三次治疗时，医生问我的邻居叫什么名字。“约翰·列侬·！”他狂喊道。我明白心理分析对我是没用了。
在那堆歌迷中，我注意一个家伙已经有一阵了。他总是站在七十二街的街角，纹丝不动，态度从容，像那尊印第安人的雕像一般。他经常拿本书在读。
我看着这家伙，心里很不安，我觉得他似乎渎透了我的心思，有股子和那达科他州的印第安人一样的自信劲儿。他时不常地朝我的窗子瞥上几眼，我感觉他是在看我，在探究我的内心。
一九八○年十二月八日清晨，当我的邻居悠闲地从那扇能通车辆的大门出来时，这家伙冲向他，请他在一个纪念册上签名。这种事屡见不鲜了。
我记得那天天黑下来以后，中央公园有焰火表演。这是歌迷们唯一一次没有把目光投向我们的窗子，而是转向了公园。
晚上十点半了，我还没有睡。我平时是有早睡的习惯的。那个索要签名的人好像走了，反正我没看见他。我的邻居夫妇一直没回来，这可让我过了一天清静日子。他们在为一个新唱片录音，那些歌在我头上已经唱了几个月了……我给自己煮杯咖啡，舒舒服服地坐在了我惯常看风景的地方。
十点五十分，他们那辆豪华轿车开了进来，洋子进了大门，约翰跟在她身后。我看到那家伙突然从大门处冒了出来，叫住约翰，朝他开了枪。连开五枪。
＊
我是马克·大卫·查普曼案件的主要证人之一。我想跟法官们说，这案子是我一手策划的。这个叫查普曼的人站在我的窗下，像海绵一样吸进了浮现在我脑海中的那些坏念头，他替我行动，替那个自钢琴声第一次响起就占据了我身心的那个魔鬼行动……但是马克和我母亲没让我这么做。我回到家乡的村子里去休养了一段时间。
当我回到达科他的时候，感到一种巨大的空虚。我有时在街上看到大野夫人，她把自己藏在一副墨镜后面。我想对她说点什么，想表示一下我的同情，想说像我这样的邻居有时也挺招人讨厌的。但是她好像没看见我似的。她非常美，躲在大大的墨镜后像一个亚洲的杰奎琳·肯尼迪。
多年后，我是第一批在互联网上建立个人网站的人之一。我放了一些照片在上面，有达科他的、我的窗子的、我邻居的窗子的，还有七十二街人行道上的几个地方，约翰在被害前在那些地方停下来过。
我结婚了，我最终还是写出了征婚启示。但是我太太最近离开了我，还带走了约侬和野洋的监护权。约侬的名字取自约翰·列侬。野洋取自大野洋子。约侬是儿子，野洋是女儿。
我还住在达科他，我的女邻居好像再也没出现过。马克总是说，时代变了。但他照旧来喝我的啤酒，抽我的香烟。反正第一个说大野夫人坏话的人，第一个给她带来麻烦的人，我不能保证不是我。
现在歌迷们的聚集地稍梢挪远了些，在街的另一侧一个叫草莓地纪念碑的周围。我几乎每天都到碑前去和我的邻居说会儿话。我请他原谅我。我觉得他在那边能听到我的话。
马克送了我一条约翰·列蒙牌的厨用围裙，想让我开心。围裙上的那只橘子带着眼镜，留着长发，长着一张和约翰一样的椭圆形的脸。它一点都不让我开心。“过去的都过去了，”马克总说。但是对我来说，过去的一点也没过去。
达科他的安静让人害怕。在一片寂静中，我听到了钢琴声，听到了唱《想象》那支歌的嗓音。
＊
一天，我到地下室去晾洗衣服，达科他的洗衣房是设在地下的。我看到约翰·列侬躺在那儿，身下垫着些纸板。
“我想洋子已经搬走了。”我对他说。“您没有家门钥匙吗？”
“没有。”约翰说。
“您应该来找我。我会给您开门的。您至少还记得我吧？”
“记得。”约翰对我说。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在外面呆了这么长时间，这不难想象。自从一九七四年洋子把他赶出家门，迫使他到洛杉矶流浪后，他的情况就一直不太好。我的邻居是一个心理上很脆弱的男人。在这点上，人们总是会高估天才。
我让他住到最里面的房间。我有些发窘，因为那条约翰·列蒙围裙就在厨房里吊着，像个证据一样。但约翰似乎并不在意。我们开始找洋子的电话号码。相不相信由你，我做了他们那么多年邻居，却没人肯给我电话号码。门房和其他邻居都不肯给，他们说他们不知道。去查黄页吧！他们说。事情比我想象的要难得多。
“他不是约翰·列侬。”马克见他后对我说。他打开一瓶啤酒，约翰也开了一瓶，他们俩对视良久。
“他不是约翰·列侬。”
我觉得很窘。但约翰好像并没受到影响。他吃得下，睡得香。精神似乎逐渐好了起来。
“这段时间您去哪了？”马克问他，语气颇令我不快。“您死了以后到哪里去了？”
但是，当我给约翰看了我的网站时，他把一切都告诉了我。查普曼是美固中央情报局的成员。他们假装制造了一起谋杀事件，把约翰关了好几年。他们给他吃药，让他忘掉过去的一切。他们就是想让他闭嘴，因为他参与支持和平事来的活动。
“约翰·列侬已经死了。”马克一字一顿地说。
我只得把马克轰出门去。
我母亲自从得知约翰又回来后，搬来和我们一起住。不管怎么说，现在是她做出这决定的时候了。我母亲已经九十六岁了，有时她的记忆会缺失。她现在只是为约翰和我活着。
约翰很高兴和我们在一起。他不再有去和洋子生活在一起的念头。他儿子希恩一天回到达科他来，我们去找他，却被他撵走了。约翰对此的反应比我预想的要好。
我也见不到我的孩子们和我妻子了。约翰和我相处得很好，尤其是他放弃了音乐。他喝我的啤酒，好像原谅了我以前的那些坏念头。
（原载《世界文学》2006年第5期）
舞者与躯体
［德国］阿尔弗雷德·德布林著
丁君君译
十一岁，她已被注定是一个舞者之身。好扭摆躯干、拉扯面孔、生性古怪的她似乎是为此行而生。而此前每一步都很幼稚的她，现在开始学习压迫自己富有弹性的韧带和过分灵活的关节；她谨慎而耐心地一次又一次潜入脚趾、踝骨、膝盖；贪婪袭击那瘦削的肩膀和修长手臂的肘关，悉心监督那紧绷绷躯体的嬉戏。即便是对最生动的舞蹈，她也随心播撒着彻骨冷意。
十八岁，她拥有了丝绸般轻盈的娇小体形和大得过分的黑眼睛。她的脸庞棱角鲜明，修长如男童。她的音色明亮短促，既不媚娇也无乐感；她来去迅疾，毫无耐心。冷漠的她清醒地注视着平庸的同伴们，对她们的抱怨深感无聊。
十九岁，她突然患了不愈之症，面色苍白。在深蓝色发髻的映衬下，她的脸散发着不可思议的惨白光芒。她的肢体变得沉重，但是她仍然继续舞蹈。独处时，她恨恨地跺脚，一边恐吓一边修理自己的躯体。她对所有人隐藏了自己的衰弱。她咬牙切齿地诅咒这个愚蠢、幼稚的东西，这个她刚刚学会战胜的东西。
艾拉疼得咬嘴唇时，母亲扑到沙发上哭得不能自抑。一周之后，老妇下了决心。她目光看着地面，提议女儿放弃，马上去医院。艾拉向那张满是褶皱的、绝望的脸投去怨恨的一瞥，一语不发。
第二天，她就去了医院。坐在车里，少女躲在被子下愤怒地流泪。她恨不得对自己痛苦的身体吐唾沫，她对它冷嘲热讽。这团陪伴、束缚她的坏肉让她恶心。她用手触摸着自己不听使唤的肢体，在些微的恐惧中睁开了眼睛。哦，她多么无力，多么无力啊！她们格支格支地驶过院子的青石路面。医院的门在她身后一层层地关闭。舞者厌恶地瞪着面前的医生和病人们。护士们轻轻地将她抬到床上。此刻，舞者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她再也听不到她以往声音中的那种命令的腔调。一切都变得与她的意志无关。相反，人们关心着她身体的每一表达，以异常严肃的态度对待它。人们每日每夜、甚至每小时一趟地跑来向舞女询问身体的状况，谨慎悉心地对其作细节记录。她起初对此忿忿不平，后来则越来越惊诧。没多久后，舞者被一种阴暗的恐惧和惘然攫住；这具身躯使她恐栗莫名。她不敢触摸它，不敢擦拭它；她呆若木鸡地盯着自己的胳膊、胸口，镜中的人影让她战栗不已。她的嘴巴咽下她递过去的药；她体味着苦涩的汁液沉人体内的过程，思忖着它将如何应付，它，这个躯体，这个幼稚的，哦，这个专横的，这个黑暗的躯体。她日渐衰弱得如一幼蝇；死之恐惧就立在她夜色中的床边。她日益僵死的眼眸中映着悚然之物的影子。这个拥有幼童般面容的锐利女子变得虔诚，夜幕低垂前，她开始和护士们一起祈祷。面对第一次如此卑微无助的女儿，探病的母亲目瞪口呆。“我们都在上帝手中。”母亲这样安慰紧紧偎依着自己的堕落者。“嗯，”舞女轻声说道，“我们都在上帝手中。”
然而环境的波澜不惊又使她回复了平静，初始快速而至的惊惶现在同样很快退潮。而对同室病人的敌视却在萌生，愤怒写在棱角鲜明的表情之中：他们无视她的存在，视她为死者，反而对它、那个既败落又败坏的东西表示敬意。这让专横者深感受辱。她封闭了身体，用锁链将它捆绑起来。因为这是她的躯体，供她自由支配的财产，她住在这个寓所里；其他人没有必要来扰乱她的寓所。他们每天用锤子击打她的胸口，偷听她心灵的对话；他们把这颗心画到她的胸口上，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中；让它显露在那道深藏于内的光芒下。天哪，他们在洗劫她。他们的每一问题都夺走她的一部分。人们用比探针更入微的毒药来侵袭她；看破了她的所有招数，让她龟缩在她的窟穴之中。正因为这些窃贼偷走了她的一切，所以她才会毫无悬念地日益衰弱，死一样的苍白。她充满怨恨，开始抗击，她欺骗医生，不回答问题，隐瞒疼痛。人们一再追问时，她就固执地躺在床上，推开护士们。面对无奈地摇着脑袋的医生们，她在突然迸发的仇恨中疯狂大笑，丢给他们一个鄙夷的鬼脸。
但是她无法长久如此顽固地勇敢下去。那些白大褂每天毫不疲倦地在各个大厅中走来走去，敲打着病人，记录一切细枝末节。每日每时都有护士来给她送食物和药品：这终于让舞者疲倦了。她再次丢开了玩具，她呆滞而轻蔑地听凭摆布。所发生的事情都与她无关。一个幼稚的东西躺在那里，折磨着她；她凭什么要为它战斗，要嫉妒它的荣誉？她无力地歇在床上，那块腐肉一般的躯体就在她下面。她不再关心它的痛苦。如果她在夜里感到刺痛折磨，她就对它说：“到明天探床时再闹；有问题自己跟医生，跟你的那些医生左倾诉，别来烦我。”她和它各自独立行事；躯体可以自己看怎样应付医生。“一切都会记录下来的。”这样，她就了结了烦扰的倾诉。
某些时刻，她会对躺在她床上的这个愚蠢病弱、幼行花子也算是职业？”
“当然是！而且还是个相当赚钱的职业。这有什么好笑的？我这份工作你们看不起。可正是因为有了我这份工作，你和你弟弟的公司才建了起来。你们俩现在地位高了，翅膀硬了！不管你们喜欢不喜欢，这些公司不折不扣是靠乞讨建起来的！我不打算洗手不干。因为我喜欢乞讨，我乐意这么干！每天早上，我把折叠好的马扎夹在腋下，兜儿里揣着碗，乘公共汽车去我的地盘儿上班，这时候我觉得得到了新生。我找到了幸福，我可不想让任何人剥夺我的幸福。你明白了吗？我说得够清楚了吧？”
“那我们的幸福呢？您有什么权利剥夺我们的幸福？”
“我没有肃夺你们的任何东西！你如果那样想，简直就是唐荒透顶！自打你妈死后，我一个人把你们拉扯大。我供你们上学，我让你们在生活中有立足之地，我给你们盖房子。你们还要什么？现在你们各过程地的，你们有工作，有家有口。别管我，让我清静清静！我有权给我自己找乐，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我想干啥就干啥。这些年来我已经习惯自个养活自个儿了。”
“爸爸，您没有必要再这样继续下去了！我们想方设法让您明白的就是这个！我们现在来了，我们是您的孩子呀。现在是我们报答您养育之恩的时候了。您从您那份工作中……挣的钱，我们每个月都会给您。您就别干了好不好？““不好！”
“天啊！您顽固得像头牛！”
“我并不顽固，这只是不可能的！”
“什么不可能？”
“你们每月把我干那份工怍挣的钱给我。”
“为什么？”
“因为你们哥儿俩加在一块儿干六个月也挣不了那么多！”
“哦，得了吧您！”
“这么说来着，你不信。等宣读我的遗嘱的时候，你就明白了。”
“您的……遗嘱？您立遗嘱了？”
“当然了！两年前立的。我喜欢及时安排好我的后事。”
“那是自然！准拿着遗嘱？”
“我的律师，还能是谁？”
“他叫什么名字？”
“这是秘密。”
“为什么？”
“我自有道理。”
“到……时候我们如何知道在哪儿找到他？”
“你们不必去找他。我一死他就会亲自和你们联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