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我唱起歌来,唱了《不是白雪》,还有流行情歌《我等你,在西风吹起时》;后来我高声吟诵霍米亚科夫悲剧中叶尔马克面对星星提出愿望的片段;我还想尝试写一首哀怨的抒情诗,甚至已想好全诗的结尾:“啊,济娜伊达!济娜伊达!”可诗却没构思好。将近午餐时分,我走下山谷;一条窄窄的砂石小径绕着山谷,曲折蜿蜒通向城里。我沿着小径走着……身后传来低沉的马蹄声。我转头望去,不觉停下脚步,摘下帽子:是父亲和济娜伊达并排策马过来。父亲用手撑着马脖子,整个身子侧向她,和她说着什么;父亲微笑着。济娜伊达一语不发地听着,矜持地垂下眼帘,双唇紧闭。我先只看见他们两个;可过了一会儿,在山谷拐弯处出现了别洛夫佐罗夫,他身着配着披肩的骠骑兵制服,骑一匹热汗腾腾的乌骓。这匹好马晃着脑袋,鼻子喷着气,像在跳慢步舞:骑手勒住它,用马刺踢它驱它向前。我闪到一旁隐蔽起来。父亲勒勒缰绳,离开济娜伊达,她缓缓抬眼瞅着他——两人又向前疾驰……别洛夫佐罗夫跟着他们飞奔,马刀铮∽飨臁!八脸红得像只大虾,”我想,“可她呢……她脸怎么那么惨白?骑了一早上——脸色居然那么苍白?”
我加快步伐,到家正赶上开饭。父亲已换好衣服,梳洗完毕,精神焕发,他坐在母亲的扶手椅旁,用平静、洪亮的声音给她读《Journal des Débats》法语:《评论报》。——译注上的小品文,母亲漫不经心地听着,见到我便盘问这一整天我的行踪,又说她不喜欢我常去些乱七八糟的地方,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就我独自在散步,”我本想这么回答,可望望父亲,自己也不知为何沉默了。
十五
接下来的五六天我几乎没见着济娜伊达:她说她病了。但这并不妨碍那些常客来,照他们说的来值班——所有的人都来了,单缺迈达诺夫,他只要没场合乐呵乐呵,马上便会垂头丧气,觉得百无聊赖。别洛夫佐罗夫沉着脸坐在角落,衣服扣得紧紧的,面红耳赤;马列夫斯基伯爵清秀的脸上不时掠过一丝恶意的微笑;他确实在济娜伊达那儿失宠了,因而格外起劲地向老公爵夫人大献殷勤,陪她乘出租马车去将军省长那儿。不过这次出行并不成功,马列夫斯基甚至遇上不顺心的事:省长问起他和几个工兵军官闹的什么乱子,他只好解释说那时年轻、没经验。卢申每日来两次,都呆得不长;我们那次交谈过后,我一直有点怕他,又打心眼里喜欢他。他有次和我一起在涅斯库奇内公园漫步,当时非常和蔼可亲,跟我解释各种草和花的名称和特性,突然像俗话所言“风马牛不相及”地拍打着额头嚷道:“哎呀,我是个傻瓜,以为她是个卖弄风情的女人!看来,对于另一些人来说——自我牺牲是件甜蜜的事。”
“您这话怎么讲?”我问。
“我并不打算跟您说什么。”卢申生硬地说。
济娜伊达在躲着我:我的出现——我不可能看不出来——令她不快。她下意识地回避我……下意识地;这真令我悲伤,叫我心碎!无奈中——我只得尽量不出现在她眼前,远远地瞅着她,这也不是总能办到的。她又依旧发生了不可理喻的变化;她的脸成了另外一副模样,和从前判若两人。一次在一个和煦静寂的黄昏,她的那种改变使我大吃一惊。当时我坐在接骨木繁茂的树丛下一张低矮的长凳上;我喜欢这个角落:从这儿望得见济娜伊达房间的窗子。我坐着,头顶上一只小鸟在开始发黑的枝叶丛中蹦来蹦去;一只灰猫伸个懒腰,悄悄地溜到花园里,新生的甲虫在朦胧透亮的空气中浅唱低吟。我坐着,盯着那扇窗,等待着,看窗子是否会打开:果然开了,济娜伊达出现在那儿。她身着一袭白衣——她自己,她的脸,肩和双手都惨白如雪。她静静地在那儿站了很久,皱着的眉头下的一双秀目凝神望着。我从未见过她那种目光。后来她双手紧握,把它们送到唇边、前额——一下子又松开指头,把头发从耳边撩开,晃晃头发,毅然决然地将头使劲一点,把窗砰的一声关上。
三天后我们在花园相遇。我想躲到一边去,可她叫住了我。
“把您的手给我,”她依然温柔地说,“我们好久没聊聊了。”
我望着她:她的双眼静静地闪亮,脸上带着朦胧的笑意。
“您的身体还没好吗?”我问。
“不,现在全好了,”她说着,采了一朵不大的红玫瑰。“我有点累,不过这很快就会过去。”
“那么,您又像以前一样了?”我问。
济娜伊达把玫瑰举到脸上——我感到,仿佛是鲜艳的花瓣落到她脸上发出反光一般。
“莫非我有什么变化?”她问我。
“是,变了。”我小声答道。
“我对您冷淡过——我知道,”济娜伊达启口道,“可您不应该介意……我只能这样……唉,说这些干什么!”
“您不希望我爱您,就是这么回事!”我情不自禁冲动起来,忧郁地大声道。
“不,可以爱我——可别像以前那样。”
“那怎么样呢?”
“让我们成为朋友吧——就这样!”济娜伊达把玫瑰给我闻。“听着,要知道我比您大多了——可以做您的阿姨,真的;嗯,不是阿姨,也是大姐。可您……”
“您把我当小毛孩。”我打断了她。
“嗯,是的,不过是个讨人喜欢又聪明的好孩子,我很喜欢他。您知道吗?我从今天起封您为我的‘侍童’,而您可得记住,‘侍童’得和他的女主人寸步不离。这是您新称号的标志,”她说着便把玫瑰别到我上衣的扣眼里,“我宠信您的标志。”
“我以前还从您那儿得到过别的宠爱。”我低声含糊道。
“啊!”济娜伊达说着睨了我一眼,“他的记性真好!好吧,我现在就……”
她俯向我,在我的额头印下一个纯洁安宁的吻。
我瞅着她,她转身道:“跟我走吧,侍童。”便往自己家走去。我跟在她后面——依然困惑不解。“难道,”我想,“这个温柔、深明事理的姑娘还是我认识的济娜伊达吗?”我觉得她的步态更徐缓——她的整个体态显得更端庄、婀娜了……
啊!天哪!我的内心,爱情又以多么新的力量燃烧起来!
十六
午饭后,小宅里又聚集了客人——公爵小姐也露面了。客人一个不缺,和我永世难忘的第一晚一样:甚至尼尔马茨基也蹒跚地走来了;这次迈达诺夫比大家都来得早——他带来了新的诗作。我们又玩起“摸彩”游戏,可再也没有以前那些五花八门的恶作剧,再也没有那种胡闹和喧哗——那种茨冈人的气氛荡然无存。济娜伊达给我们的聚会带来新的意趣。我以“侍童”的身份坐在她身旁。其中一次,她提议胜者谈谈自己的梦;可这并没取得什么效果。梦要么无趣(别洛夫佐罗夫梦见用鲫鱼喂自己的马,马却长了个木头脑袋),要么不真实,像编的。迈达诺夫给我们讲起整部中篇小说:那里有坟墓,有弹竖琴的安琪儿,有会说话的花儿,还有远处飘来的声音。济娜伊达不容他说完,便道:
“既然是虚构,那么我们就每人都讲一个完全杜撰出来的故事吧。”
头一个轮到别洛夫佐罗夫。
年轻的骠骑兵一脸窘态。
“我什么也编不出来!”他大叫。
“别扯淡!”济娜伊达说,“那么,想象一下,比如说您结婚了,跟我们说说,您和夫人怎么过日子。您把她锁在家里吗?”
“我倒想这样。”
“您自己和她呆在一起?”
“一定。”
“好极了。嗯,如果她厌倦了,她背叛了您?”
“我就干掉她。”
“那如果她逃走了呢?”
“我就去追,还是要干掉她。”
“是这样,嗯,假设一下,如果我是您夫人,您会怎么办?”
别洛夫佐罗夫片刻不语。
“那我就自杀……”
济娜伊达笑了。
“看得出来,您的作品长不了。”
第二个是济娜伊达中彩。她抬眼望着天花板,沉思了片刻。
“嗯,你们听着,”她末了开口道,“我是这样编的……想象一下,有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夏夜那儿举行一个非常盛大的舞会。是年轻的女王举办的。到处是金子、大理石、水晶、丝绸、灯光、钻石、鲜花、熏香,要多奢华有多奢华。”
“您喜欢奢华?”卢申打断了她。
“奢华很美,”她道,“我喜欢一切美的事物。”
“奢华与美妙相比,您更爱前者了?”他又问。
“这问得有点滑头,我不明白。别打岔。这是个非常盛大的舞会。来了许多客人,他们都年轻,潇洒倜傥,英勇,所有人都爱上了女王,为她神魂颠倒。”
“客人中没有女性?”马列夫斯基问。
“没有——等等——有。”
“都不漂亮吗?”
“不,都很可爱迷人。可所有的男人只爱女王。她亭亭玉立;黑黑的头发上戴一顶小小的金王冠。”
我瞧了瞧济娜伊达——这一瞬,我觉得她比我们大家都高贵多了,从她白皙的前额和宁静的眉宇之间,可以看出她有多么清晰的头脑,显得多么威严,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你就是那个女王!”
“所有人都聚集在她身旁,”济娜伊达接着说,“全都用最谄媚的话来极力赞美她。”
“那她喜欢阿谀奉承ⅲ俊甭申问。
“您真讨厌!总打断我……谁不喜欢听好话呢?”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马列夫斯基问,“女王有丈夫吗?”
“我倒没想到这一点。不,为什么要有丈夫?”
“当然了,”马列夫斯基说,“为什么要有丈夫?”
“Silence法语:安静!——原注!”迈达诺夫用法语叫道,他法语说得很蹩脚。
“Merci法语:谢谢!——译注!”济娜伊达对他道,“这么着,女王听着这些奉承话,听着音乐,可她对哪个客人都不屑一顾,六扇窗户从顶开到下,从天花板一直到地板;窗外黑漆漆的夜空嵌着许多大的星星,黑黢黢的花园里长着许多大树。女王望着花园。那儿的大树旁有一个喷泉;暮色中它闪着白光——长长的,长长的如幽灵一般。透过谈话及音乐声,女王听到泉水轻轻的飞珠溅玉声。她瞅着,想道:你们这些先生都是气度不凡,都很聪明,富有,你们围绕着我,珍视我的每一个字,你们都准备死在我的脚下,我控制着你们……可在那个喷泉旁,在那涓涓的泉水边,立着一个等我的人,那是我爱的人,支配我的人。他没有华美的衣衫,没有贵重的宝石,没人知道他,可他在等我并且坚信,我会去——我会去的,没有一种力量能够挡住我,当我想去他身边,和他待在一起,和他一起消逝在花园的暮色里,消逝在树叶的沙沙声和泉水的涓涓声中的时候……”
济娜伊达沉默了。
“这是虚构的吗?”马列夫斯基狡猾地问。
济娜伊达甚至都没扫他一眼。
“先生们,”卢申突然说,“如果我们也位列于那些客人之中,我们也认识喷泉旁那个幸运的人儿,我们会怎么办呢?”
“等等,等等,”济娜伊达打断他的话,“我来告诉你们,你们每个人会怎么干。您,别洛夫佐罗夫,会向他提出决斗;您,迈达诺夫,会写首短诗讽刺他……不过——您不会写讽刺短诗;你还是给他写一首抑扬格巴尔比耶体的长诗吧,可以在《电信》上发表。您,尼尔马茨基,会跟他借钱……不,您还是借高利贷给他;您,医生……”她住了口,“我不知您会怎么办。”
“我作为御医,”卢申答道,“会劝告女王,如果她没心思接待客人,就别举行舞会……”
“可能,您是对的。而您呢,伯爵……”
“我吗?”马列夫斯基不怀好意地笑着,重复了一遍……
“您会给他端来下过毒的糖果。”
马列夫斯基的脸稍微有点抽搐,马上又换上犹太人的表情,然后哈哈大笑。
“说到您呢,沃利代马尔……”济娜伊达接着说,“不过,也说够了;还是玩别的游戏吧。”
“麦歇沃利代马尔作为女王的侍童,当女王跑到花园里时,应该手提她衣服的曳地长后襟。”马列夫斯基刻毒地说。
我勃然大怒,可济娜伊达急忙把手放在我的肩头,欠起身,声音略微颤抖地说:
“我从没给阁下这种无礼粗鲁的权利,因此请您离开这儿。”她指着门。
“对不起,公爵小姐。”马列夫斯基含糊嘟囔道,脸变得煞白。
“公爵小姐说得对。”别洛夫佐罗夫大声叫着,也站了起来。
“我发誓没料到会这样,”马列夫斯基接着说,“我的话里好像并没什么……什么要侮辱您的意思……请原谅。”
济娜伊达向他投去冷冷的一瞥,冷笑一声。
“好吧,您呆这儿吧,”她漫不经心地摆摆手道,“我和麦歇沃利代马尔也是白生气。您乐意刺痛我们……就请吧。”
“请原谅,”马列夫斯基重复道,而我回味起济娜伊达的举动,不由自主又想道,即使真正的女王也不会比她更威严地指着门,让无礼放肆的人出去。
这个小插曲过后,我们又玩了一小会儿“摸彩”游戏;所有的人都有些尴尬,这种尴尬与其说是由刚才那件事引起的,倒不如说是由另外一种模糊而沉重的感觉引起的。谁也没说起这个,可每个人都意识到它在自己及别人身上的存在。迈达诺夫给我们读起他的诗来——马列夫斯基过分热烈地对这些诗大肆吹捧。“他现在多想显示自己是好人哪!”卢申对我耳语道。我们很快便四散回家。济娜伊达突然又沉湎于冥想中;老公爵夫人派人来说她头痛;尼尔马茨基也开始说起他的风湿症……
我很久不能入眠,被济娜伊达的故事迷住了。
“难道这里有什么暗示吗?”我自问道,“暗示谁呢,她又暗示什么呢?如果真在暗示什么的话……我又该怎么办?不,不,不可能。”我喃喃地说,翻了个身,从一边滚烫的脸颊转到另一边……我又回味起济娜伊达讲故事时的神情……回忆起卢申在涅斯库奇内公园脱口而出的惊叹,想起她对我突然改变的态度——这些都使我揣摩不透。“他是谁?”这几个字仿佛写在黑暗之中,立在我眼前;好像有一片不祥的低云压在我头顶——我感到了它的压迫,等待着,它马上就要变成倾盆大雨。最近这段时间我已习惯了许多事,在扎谢金娜家见到了许多;她们家的无秩序,脂油制的蜡烛头,折了的刀叉,沉着脸的沃尼法季,破衣烂衫的女佣,公爵夫人的举止——凡此种种稀奇古怪的生活已不叫我吃惊……可是我现在在济娜伊达身上朦胧觉察到的——我还不能习惯……“女冒险家。”有次母亲这么对我称呼她。女冒险家——她,我崇拜的偶像,我的上帝!这个称呼灼痛了我,我竭力不去想它,把头埋在枕上,我很生气——可同时又琢磨,假如我能成为喷泉边那个幸运儿,我什么不能答应,什么不能牺牲啊!……
我满腔热血燃烧着,喷涌着。“花园……喷泉……”我想着。“现在就去花园。”我匆匆忙忙穿上衣服,溜出家门。四处黑漆漆的,树木偶尔窃窃私语着;凉意袭人,从菜园里飘来莳萝的清香。我将所有的小径踏了个遍,轻轻的脚步声使自己都感到不安,又令自己精神大振;我停下脚步,等待着,倾听着,心怦怦地狂跳不已。末了,我走近那道栅栏,倚在细细的栏杆上。突然——抑或是我的幻觉?——离我几步远闪过一个女人的身影……我凝神向黑暗中望去——大气不敢出一口。这是什么?是我听见了脚步声——还是我的心跳声?“谁在这儿?”我以勉强能听清的声音问道。这又是什么?一种抑住的笑声?……抑或树叶的簌簌声……还是谁在我耳边的叹息声?我觉得恐怖……“谁在这儿?”我声音更轻了。
瞬间便起了轻风;空中划过一道火光:流星飞逝。“济娜伊达?”我想问,可声音被锁在我的双唇之间。突然四周一片静谧,如午夜时分一般……树丛中的螽斯甚至都停止了鸣叫——只有某处的窗户嗒地响了一声。我站着站着,过了一阵子才回到自己的房间,回到自己已冷的床上。我感到一种奇怪的激动:就像我去约会——可独自一人呆在那儿,从别人的幸福边擦过!
十七
第二天我对济娜伊达只是匆匆一瞥:她和公爵夫人坐出租马车到某处去了。不过我见到了卢申,他勉强和我打了个招呼,我还见到马列夫斯基。年轻的伯爵咧嘴笑着,和我友善地攀谈起来。厢房的客人中只有他能钻进我们家,而且母亲还很喜欢他。父亲瞧不起他,对他冷冰冰地,近乎侮辱。
“Ah, monsieur le page法语:啊,侍童先生!——原注!”马列夫斯基开口道,“很高兴见到您。您那位美妙迷人的女王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