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不是一回事?”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接茬道。
“不,不一样。虚无主义者蔑视一切权威,也不信仰任何原则,哪怕这个原则在周围人看来应该得到尊重。”
“这样就好吗?”帕维尔打断了他的话。
“伯伯,那要看是对什么人了,它对一些人合适,而用在另一些人身上就很蠢了。”
“原来如此,我看这和我们格格不入。我们是很传统的人,照你的说法,不信仰一种‘原则`(帕维尔按法语的发音,把重音放在后面,还发成软音,而阿尔卡季正相反,是把重音放在第一个音节),在我们看来,他就寸步难行,甚至无法呼吸。Vous avez changé tout cela法语:你们把一切都改变了。——原注,愿上帝保佑你们健康,赐予你们高官厚禄吧,往后我们可得好好欣赏欣赏你们这些先生们……那是怎么说来着?”
“虚无主义者。”阿尔卡季清晰地回答。
“是的。从前是黑格尔主义者,如今又是虚无主义者。我们倒要瞧瞧往后你们在真空中如何生存;尼古拉弟弟,请你按下铃,我该喝可可茶了。”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按了铃,又大声叫道:“杜尼亚莎!”应声而来的并不是杜尼亚莎,而正是费涅奇卡本人。这是个约二十三岁的少妇,她肌肤白皙,秀发浓黑,长着乌亮的眼睛和柔嫩的纤纤玉手,红润的嘴唇孩子气地略略上翘。她身穿整洁的花布连衣裙;圆润的肩头披了条浅蓝色的新三角头巾。她端来一大杯可可茶,摆放在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面前,由于羞怯,她细嫩的靓脸上浮现一团红云。她低垂着眼帘立在桌边,双手的指尖稍稍触着桌面,那神情似乎告诉人们她很不好意思,不该到场,同时又像是在申明:她有权来这儿。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紧锁眉头,一脸严肃,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则一脸窘态。
“费涅奇卡,早啊,”这句含糊的话像是从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牙缝挤出来的。
“早,老爷,”她的回答调虽不高,却很清朗。她瞥了阿尔卡季一眼,他报以微微的一笑,她便悄然退下了。她走路的时候身体有些摇摇晃晃,但和她的绰约风姿很般配。
露台上安静了几分钟。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慢条斯理地品着他的可可茶,突然抬起头来,低声说道:
“虚无主义者先生大驾光临了。”
果然是巴扎罗夫,穿过花园正踏着花圃走过来。他的亚麻布的衣裤上满是淤泥; 旧帽子顶上粘着根水藻;他右手拎了个不大的袋子;里面还有什么活物在蠕动。他很快走到露台前,朝大伙一点头,说:
“大家好;真对不起,我来晚了。我得先把这些俘虏安顿好,去去就回来。”
“袋子里是些什么?水蛭吗?”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
“不,是青蛙。”
“您是打算吃它们,还是喂养起来?”
“是用来做实验的。”巴扎罗夫淡淡答完便进了屋子。
“那就是说他要解剖它们ⅲ”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又说,“他不信原则,却相信青蛙。”
阿尔卡季惋惜地望着伯父,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悄悄地耸了耸肩。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自己也察觉到,刚才的俏皮话没起到效果,于是又扯起农事和新来的总管,总管昨晚上他那儿抱怨,告一个叫福马的长工“放荡”得没治了,那总管说:“他就像伊索,四下抗议说自己不是坏蛋;过一阵子,他就会傻乎乎地离开的。”
六
巴扎罗夫回来坐下,匆匆喝茶。哥俩默默地看着他,阿尔卡季悄悄地望了一眼父亲和伯父。
“您走了很远吗?”还是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打破了沉默。
“是到杨树林旁的小泥潭。我惊起了五六只田鹬;阿尔卡季,你准能打中它们。”
“您不打猎?”
“不。”
“您的专业是物理吧?”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
“是的,物理学;一般的自然科学。”
“听说近年来,日耳曼人在这个领域成就很大。”
“的确不错,德国人目前在这方面是我们的老师。”巴扎罗夫随意应道。
帕维尔为了讽刺才在这里用“日耳曼人”代替“德国人”, 然而周围谁都没意识到。
“您就把德国人抬得这么高?”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用过于彬彬有礼的口吻问道。其实他内心正感到忿忿不平。巴扎罗夫的满不在乎伤害了他的贵族气质。这个医生的儿子毫不怯场,答腔时一副大大咧咧的神情,口气粗野,甚至有点放肆。
“那儿的科学家确实棒得很。”
“哦,那么在您眼里我们俄罗斯科学家一定不如他们ⅲ俊
“我想是的。”
“真是多么令人钦佩的谦逊啊,”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直起了腰板将头朝后一仰说,“可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才将对我们说,您不承认任何权威,不是吗?您信得过那些德国人?”
“我承认他们什么了?我相信啥?只要他们说的有道理,我就同意,就是这样。”
“那么德国人说的都有道理ⅲ俊迸廖尔·彼得罗维奇低声说,他神情冷漠,仿佛自己早已置之身外。
“也不尽然。”巴扎罗夫打着哈欠答道,显然他对斗嘴皮子也厌倦了。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看了看阿尔卡季,那模样仿佛说:“你这朋友可真有礼貌。”
“至于我嘛,”他说得很勉强,“很遗憾,一向瞧不大起德国人。大家都知道在俄国的德国人是些什么货色,我指的不是这些人,而是他们本国人。以前有几个还算勉强——像席勒啦,还有那个……歌德……我弟弟尤其欣赏他们……可如今的德国人只剩下化学家和唯物主义者……”
“一个优秀的化学家要比任何诗人都强二十倍。”巴扎罗夫打断了他。
“喔,是吗?”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微微抬了抬眉毛应道,他好像昏昏欲睡,“您,看来是不承认艺术ⅲ俊
“艺术?要么是赚钱,要么是‘包治痔疮`!”巴扎罗夫一脸轻蔑的微笑,说道。
“啊,啊,先生,您可真幽默。这正说明您只信科学,而否认其它的一切了?”
“我已经向您奉告过,我什么都不信;科学是什么——我们说某一类专门的科学是有的,这就像有某一行业、某种职位一样;而泛泛的科学则不存在。”
“真是高见!先生。请问,对那些人人在日常生活中遵循的行为规范,您也要否定吗?”
“这是什么话?您在审问我吗?”巴扎罗夫不满道。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的脸色有些发青……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觉得自己该插话了。
“咱们往后再就此详谈吧,亲爱的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我们希望听听您的意见,同时谈谈自己的看法。我就很高兴得知您在研究自然科学。听说利比希在农田肥料方面有惊人的发现。您可以在农事方面帮我的忙:多加指导。”
“非常乐意效劳,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可咱们离利比希远着呢!应当先学会字母,再念书,而现在我们连个字母的影子都没见着呢!”
“真是个虚无主义者,我看,”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在想。
“请允许我随时向您讨教吧,”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大声说。“哥哥,咱们现在该去找管家谈谈了。”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站了起来。
“好吧,”他谁也不看地说,“远离了博学多识的人们,跑这穷乡僻壤一呆五六年,真是大不幸!转眼间就变成了傻瓜。你还竭力不忘以往学过的东西——可突然,有人告诉你:这些东西都是胡诌,有头脑的人早就不接触这些垃圾了,而你呢,则是个老古董。真没法子,年轻人总归比我们聪明得多。”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慢慢转身缓步走了出去;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紧随其后。
“怎么?他一贯如此吗?”当兄弟俩刚把门掩上,巴扎罗夫便冷冷地问道。
“哎,叶夫根尼,你对他也太刻薄了些,”阿尔卡季说,“你让他下不来台。”
“喔,是吗?我还得奉承他,讨这些乡下贵族的好吗?他这脾气不过是公子哥的习气、交际家的做派再加上虚荣心。既然如此,他就该继续呆在彼得堡他那圈子里……好了,不说他了!我找着了一种很稀罕的水甲虫,Dytiscus marginatus是这种昆虫的拉丁文学名。——译注, 知道吗? 快来瞧瞧。”
“我答应过要给你讲讲他的经历。”阿尔卡季说。
“甲虫的经历?”
“够了,叶夫根尼。是我伯伯的经历。你听了就会明白他并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种人,他应该受到同情,而不是嘲笑。”
“我不和你辩;你怎么老放不下他?”
“你应该待他公平一些,叶夫根尼。”
“这是从哪儿说起?”
“不,你听我说……”
于是,阿尔卡季给他讲了伯父的经历。读者可从下面一章找到。
七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基尔萨诺夫早先和他弟弟尼古拉一样,在家读书,后来又进了贵族士官学校。他从小就漂亮出众;又很有自信心,有点爱嘲弄人,还不时发发不招人嫌的小脾气——因此很招人喜欢。自打当了军官后,到处都有他的影子。人们处处捧着他,他也开始放纵自己,甚至有时胡闹,出洋相,干出一些个蠢事来;这倒也符合他的个性。女人们简直被他迷住了,男人骂他是纨绔子弟,却又暗中嫉妒他。前面提过,他那时和弟弟住在一起,真心爱着弟弟,虽然弟弟和他大相径庭。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腿有点跛,面容瘦小,还常常显得有几分忧郁。长了一双又黑又小的眼睛和一头稀疏的软发;他爱念书,也比较懒散,尤其不善交际。而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却几乎没有一个晚上不外出,他的大胆和聪明在那时是有名儿的(他使体操运动在贵族子弟中风靡一时),可最多只读过五六本法文书。二十八岁上,他已升任上尉了;他的前程真可谓锦绣。殊不料,这一切瞬间都变了。
那时的彼得堡,在上流社会中,偶尔能够见到一位P公爵夫人,她迄今还叫人难忘。她丈夫修养极好,彬彬有礼,却略有点愚蠢;他们没有小孩。她一阵子去国外,一阵儿又回到俄国,生活方式奇特古怪。在人们眼中,她轻浮、爱卖弄风情,热衷于每一项娱乐,跳舞要跳到精疲力竭才算罢休,喜欢和年轻人尽情笑闹(往往是午饭前,她在那间昏暗的客厅里接待她的年轻客人),然而每当夜深人静,她便又是哭,又是祷告,片刻不得安宁,往往痛苦地绞着双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直到天亮,或者脸色苍白,浑身发颤地坐着念《圣诗选集》。可一到白天,她又变成了那位风度优雅的贵夫人,出门做客,谈笑风生,参与到一切能够带给她一丝消遣的活动中去。她婀娜多姿;发辫像金子般沉甸甸地垂到膝下,不过,她还算不上是个绝代佳人;她的面容中,只有一双眼睛算是出众,那还不是眼睛本身——它们并不大,呈灰色,而是指她的眼神——敏锐而深邃,这目光能够表达肆无忌惮的随意和忧郁的沉思,真是谜一样的眼神。即便她在谈论着最无趣的话题时,眸子里也能闪现异样的光彩。她的穿着也是十分别致。在一次舞会上,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遇见了她,同她跳了一曲马祖尔卡舞,在跳舞的过程中,她并没正经讲过话,而他却狂热地爱上了她。在爱情方面,他一向是个常胜将军,这回自然也不例外;这轻而易举的成功并未使他的热情稍减。相反,他的心更加紧紧地拴在了这个女人身上,而这个女人呢,甚至在把身子交给他时,还有什么令人琢磨不透的东西珍藏于心,谁也无法洞察这个秘密——只有天知道!她好像受着连她自己也无法理解的神秘力量的支配;它们肆意地玩弄她;她有限的聪明才智尚不足以应付它们刁钻古怪的要求。她的行为里就有了种种荒谬;他丈夫唯一起疑心的是她的几封信,那是她写给一个并不熟谙的男人的,她的爱情,只能用抑郁来解释:当和她的意中人在一起时,她既不笑,也不闹,只是带着疑惑静静地望着他,听他说话。有时候,往往来得很突然,这疑惑变成了冰冷的、死一般的恐惧。她把自己锁在卧室里,女仆将耳朵贴近锁孔,能听见她低低的啜泣声。不止一次,基尔萨诺夫在约会后回家时,心里总有一种撕裂般的痛楚和惆怅,这是在彻底失败后才可能涌起的感觉。“这是怎么了,我究竟要得到什么呢?”他拷问自己,心中隐痛。有一回,他赠给她一枚宝石戒指,上面刻着狮面人身像。
“这是什么?”她问,“斯芬克斯吗?”
“不错,”他回答,“这个斯芬克斯——就是您啊!”
“我?”她慢慢抬起那谜一样的眼睛凝视他,“您知道吗?这真是对我太过奖了。”她莞尔一笑,依旧闪动着奇异的目光。
P公爵夫人对他的爱恋,使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感受到了痛苦; 而当她变得冷淡起来时——这来的很快——他几乎发疯了。他嫉妒、痛苦, 不让她有片刻的清静,四处追逐她;终于,她厌倦了,去了国外。他听不进朋友们的苦劝和长官的告诫,执意辞去军职,一直追她到国外;他在异国他乡逗留了大约四年,这一个时期里,他时而追她,时而故意避她;他也为自己的意志薄弱生气过、害羞过……可到头来还是毫无办法。她的面容,那个令人难以琢磨而又毫无意义的、动人的面容已经深深地烙进了他的心中。在巴登,他俩又重归于好;而且她对他的爱似乎比以往更加热烈……可仅仅维持了一个月,一切就结束了:就像火焰迸发出最后一朵火花,便归于永寂一样。他预感到分手已无法避免,还幻想起码彼此做朋友,他自以为能够和这种女人保持友谊……她却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巴登,永远离开了基尔萨诺夫的视野。他又回到俄国,想重回过去的生活轨道,但却发现再也找不到往日的位置了。他像掉了魂似的,四处游逛; 依然保留着上流社会人物的一切习惯,照旧交际应酬; 他炫耀过情场上的两三次新成功;可实际上,对自己和对别人都没抱什么指望,他终日无所事事。就这样渐渐地老了,头发也渐渐地白了;每晚坐在俱乐部里,苦闷地打发光阴,在独身者的圈子里冷冷地争辩,这些就成了他每天的功课——我们知道,这是个十分糟糕的信号。自然,他从不曾想过要去结婚。就这样过了十年,苍白的毫无收获的十年光阴呐,就这么白白流走了,真是岁月如梭啊。你找不出世界上还有什么地方比在俄国时光溜得更快;也许监狱是个例外。有一天,当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正在俱乐部里用餐时,听到了P公爵夫人客死巴黎的噩耗,她临死前已有点疯疯癫癫。当时他就从餐桌前站了起来,在俱乐部的屋子里踯躅了很久,要不然就站在牌桌前发呆,这天,他也并不比往常回去的更早。又过了一阵,他收到一个包裹,里面正是他赠给公爵夫人的那枚戒指。她在斯芬克斯像上面划了两条线,像是一根十字架,她托人捎话——斯芬克斯的谜底就是十字架。
这事发生在一八四八年的年初,恰恰是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丧偶来到彼得堡的时候。自打弟弟定居乡间后,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就再也没和他谋过面:弟弟结婚时,他与公爵夫人刚刚相识。帕维尔从国外一回来,就上弟弟家做客,本打算住上两个月,好好分享弟弟的幸福,可是在那儿只勉勉强强呆了一周。这哥俩的境遇相差实在是太大了。而到了一八四八年,兄弟俩的差异正在缩小: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失去了太太,而帕维尔失去了回忆;自从公爵夫人死后,就竭力不再想她。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眼瞅着儿子在一天天地长大,就有一种不虚此生的充实感;而帕维尔恰恰相反,仍是孑然一身,正在步入人生旅途中的暗淡黄昏;这是个希望与懊悔交融在一起不分彼此的时期,这个时期老年未现端倪,而青春已消逝殆尽。
这个时期,对帕维尔而言尤为难受:他失去了过去,就意味着失去了一切。
“现在我不邀请你去玛丽伊诺了(他用亡妻的名字命名自己的庄园,以示对她的怀念),”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有回对哥哥说,“我太太活着时,你还嫌那儿闷,现在你在那儿就更呆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