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卡季沉思着……就在他的思索中,春天重又回到人间。周围这一切绿的让人炫目,这些树啊,草啊,灌木丛啊,在微风轻拂下,正温柔地起舞,灿烂地散发着光芒;云雀清脆嘹亮的歌声从四周涌出,不绝于耳;凤头麦鸡或是歌唱着在草地上低低地盘旋,或是掠过草地飞逝而去;白嘴鸦在低矮的麦田里悠闲地漫步, 柔嫩的绿色更加衬托出它漂亮乌黑的羽毛;它们时而隐藏在已变白的黑麦地里,时而又从雾蒙蒙的麦浪中钻出来探头探脑。阿尔卡季看着看着,忧思渐渐减淡,消┦А…他脱下大衣,带着稚气快活地望望父亲,父亲便又和他拥抱了一下。
“就快到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道,“等爬上这座小山,就能看见咱们的宅子了。咱们在一块儿,肯定会过得很好,阿尔卡沙;你要不嫌烦的话,还能帮我管管田产。咱们该贴得更近,彼此好好了解,不是吗?”
“那当然,”阿尔卡季说,“今天天气真好!”
“为了迎接你嘛,我的好孩子。是的,这是春天里流金溢彩的日子。我很欣赏普希金——还记得吗?他在《叶甫盖尼·奥涅金》里写到:
你来了,带给我多少烦恼,
春天,春天,恋爱的时光,
多么……
“阿尔卡季!”巴扎罗夫在车里叫了起来,“递我根火柴,我没东西点烟斗。”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停止了吟诵,阿尔卡季正带着几分惊奇(其中也不乏共鸣)地听着,此刻连忙从衣袋中掏出个银制火柴盒,叫彼得给巴扎罗夫递过去。
“想来支雪茄吗?”巴扎罗夫又嚷。
“好的。”阿尔卡季答。
彼得回到车里,递给他火柴盒和一支又黑又粗的雪茄,阿尔卡季立即点上火,四周散发出一股劣等烟的浓烈刺鼻的气味,从不吸烟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不由自主地背过脸去,他尽量不让阿尔卡季察觉,以免儿子见怪。
一刻钟后,两辆马车停在一所新的木结构宅子的台阶前,这宅子有红铁皮的屋顶和灰色墙壁。这就是玛丽伊诺,又称“新村”,当地老乡则给它起了个绰号——“穷庄”。
四
台阶前没有出现一大群仆人蜂拥而至迎接主人的场景;只见一个十二岁左右的小姑娘走出来,身后跟了个小伙子,这个年轻人颇似彼得,穿了件灰色的仆人制服,制服上饰有带纹章的白纽扣,这便是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基尔萨诺夫的听差。他默不作声地打开轻便马车的门,又摘下敞篷马车的挡帘。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一干人下了车,穿过幽暗、空荡荡的大厅(从那儿的门后闪过一张年轻女人的脸),走进一间陈设最时髦的客厅。
“到家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脱下帽子,晃晃头发,“赶紧吃饭吧,好早点休息。”
“这主意不错,”巴扎罗夫说着伸了个懒腰,一屁股倒在沙发上。
“好的,马上开饭,”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不经意地跺跺脚说。“啊,普罗科菲伊奇,来得正好。”
进来的是个老人,大约六十岁左右,头发斑白,面庞黝黑,穿了件缀有铜纽扣的褐色燕尾服,脖子上围了条玫瑰红的领巾。他咧嘴笑着上前吻了吻阿尔卡季的手,又对客人鞠了个躬,便退到门边将手反背着。
“普罗科菲伊奇,他回来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道,“终于回家了……怎么样,你看他咋样?”
“气色太好了,老爷,”老人回答,又咧开嘴笑着,不过马上就敛住了,他皱起浓眉一本正经地请示道,“您吩咐这就开饭吗?”
“是,是的,开饭吧。您想不想先瞧瞧您的房间,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
“谢谢,那倒不必。要不请人把我的手提箱拿过去,还有这件衣服。”巴扎罗夫说着并从身上脱下了外套。
“很好,普罗科菲伊奇,还不赶快接过先生的衣服。 (普罗科菲伊奇不知所措地双手去接,把它举过头顶,踮着步子退出了房间)你呢,阿尔卡季,想要去你房间吗?”
“是的,我得去洗洗,”阿尔卡季答道,便向房门走去。正在这时,又一个人走进了客厅,他身材中等,脚蹬一双漆皮短腰靴,一身笔挺的深色英式套装,还打了个新潮的低领结,这就是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基尔萨诺夫,他花白的头发理得很短, 闪闪发亮;面色虽不好,但脸上却没有一丝皱纹,五官端正得就像一件精心雕刻出来的艺术品,岁月的沧桑依然遮盖不住它主人早年惊人的英俊:那双黑亮的眼睛尤其漂亮。阿尔卡季伯父的外表既有贵族的高雅,又有年轻人的挺拔,还透出一种成年人少有的潇洒飘逸的神情。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从裤兜里抽出了他那标致的手,带着长长的粉红色指甲,在缀着一颗大蛋白石纽扣的雪白袖口的映衬下,越发显得标致,他将手伸向侄儿。先行了个欧式的“shake hand英语:握手。——原注”,接着又照俄式礼节吻了侄子三下,也就是说用他洒了香水的小胡子在侄儿脸颊上挨了三回,并道:“欢迎。”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把他介绍给巴扎罗夫: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稍稍躬了躬灵巧的身子,淡淡一笑,这回他并没有伸出手,反而插回裤袋。
“我还道你今天不会回来了,”他声音轻快地说道,露出一口白净的牙齿,同时还晃了晃身子,耸耸肩。“一路上没事吧?”
“没事儿,”阿尔卡季答,“只是稍微耽搁了一下。噢,我们现在饿得跟狼似的。爸,你催催普罗科菲伊奇开饭,我这就回来。”
“等等,我和你一起去。”巴扎罗夫从沙发立起来说。两个年轻人一同离开了。
“那是谁?”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
“阿尔卡沙的朋友,据说人很聪明。”
“来这儿做客?”
“是的。”
“那个头发浓密的家伙?”
“是。”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用指甲敲着桌面。
“我发现阿尔卡季S`ést dégourdi法语:不太拘谨了。——原注,"他说,“真高兴他回来。”
晚饭时,大家很少言语。尤其是巴扎罗夫,几乎一言不发,不过饭量却很大。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聊了聊农庄里的生活琐事,还谈到了一些时髦话题,像政府即将出台的新法令啦,使用机器的必要性啦,还有各式的委员会,代表啦什么的等等。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在饭厅里慢腾腾地踱来踱去(他从不吃晚饭),间或端起酒杯呷一口红酒,不时还发出“哎!啊哈!嗯!”之类的感叹。阿尔卡季谈了些彼得堡的新闻,不过他觉得有些难为情(这是一个刚进入青年的人,又回到成长的地方所常有的那种拘束感)。他说话故意拖腔拖调,避开“爸爸”这个字眼,再不然就含混地叫一声“父亲”,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他大大咧咧地往自己的杯里添着葡萄酒,尽管超出他的酒量,还是一饮而尽。普罗科菲伊奇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嘴里不停地嚅动着。饭后,大伙很快便散了。
“你那个伯父真是个怪人,”巴扎罗夫说,他身穿睡衣,叼了支短烟斗坐在阿尔卡季的床边。“想不出在乡下还有这么考究的装束!指甲,他的指甲真该送去展览!”
“你不知道,”阿尔卡季回答,“当年他可是社交界的风流人物。什么时候我给你讲讲他的往事。他那时可是个美男子,女人被他迷得神魂颠倒。”
“喔,是这样!就是说他还在迷恋过去ⅰV豢上а剑这儿可无人迷。我仔细瞧了瞧:他那漂亮的衣领跟大理石似的,下巴也剃得真干净。阿尔卡季,这是不是很好笑?”
“也许吧;可他是个好人。”
“一个古董!令尊倒不错。白费功夫读诗,不擅管理田产,不过真是好人啊。”
“我父亲是个难得的好人。”
“你注意没有,他有点儿羞怯?”
阿尔卡季摇摇头,就像要表明自己不羞怯似的。
“那些上了年纪的浪漫派真是奇怪!”巴扎罗夫接着道,“他们拼命发展神经系统……哎,平衡都被破坏了。就聊到这儿吧!我房间里还有个英国脸盆哩,门却关不上。还算不错——英国脸盆,这就是进步呢!”
巴扎罗夫走了,阿尔卡季沉浸在快乐之中。在自己家中,躺在熟悉的床上,多甜蜜啊,身上的被子也许就是那位慈爱的老奶妈亲手做的,她亲切、温柔,干起活来从不知疲倦。阿尔卡季又想起叶戈罗夫娜,不由得叹了口气,祈祷她在天国平┌病…他倒没有为自己祷告。
阿尔卡季和巴扎罗夫很快便入了梦乡,而家里的其他人好久都没睡着。儿子的归来令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兴奋不已。他没吹灭蜡烛,躺在床上用手支着头,浮想联翩。他哥哥凌晨时分还呆在书房里,坐在壁炉前面的一张高大的扶手椅上,壁炉里的煤微微地燃着。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没换衣服,只把脚上的半腰漆皮靴换成了红色平底的中国拖鞋。手里拿着最新一期的Galignani指《加里聂安尼报》,原名“The Gailignani`s Messager”,意大利人于一八一四年在巴黎创办。——译注,他并没看, 凝神盯着壁炉,里面一股蓝色的火苗在颤栗着,忽明忽暗……他脸上的表情既专注又悒郁,一望而知,这决非单单在回忆往事,天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在后面的小屋里,一个年轻女子坐在大箱子上,她肩披浅蓝色棉坎肩,用白头巾裹住一头黑发,这就是费涅奇卡,她一阵像在倾听着什么,一阵又在打盹儿,过一会又望望开着的房门,从这里看得见一张童床,还能听见婴儿熟睡时发出的均匀呼吸声。
五
第二天,巴扎罗夫起了个大早,起床后便到外面溜达。“嘿!”他望望四周,心想,“这个小地方实在很平常。”尼古├·彼得罗维奇把地划分给农民后,在一块四亩大小的平坦荒地上盖了自己的新庄园,有住宅、偏房和办公用房,打了两口井,挖了水池,还修了花园;可小树长得不好,井水略带咸味,池子里的水也不多,只有用丁香和金合欢编成的凉棚倒是花繁叶茂;他们有时就在凉棚里喝茶,用餐。巴扎罗夫几分钟工夫就走遍了花园里的每条小径,又顺便看了看牲口棚和马厩,碰到两个佣人的小孩,马上和他们混熟了,于是三人一起到离庄园一里远的小泥潭去捉青蛙。
“老爷,捉青蛙干啥用?”一个孩子问。
“我来告诉你,”巴扎罗夫回答,他天生就善于使那些身份比他低的人很快服他,他对下人向来随便,但也从不迁就他们,“我要把青蛙剖开,瞧瞧里面究竟是啥;因为我们人和青蛙是一样的,只不过用脚走路,这样我就能知道我们的身体里面是咋回事了。”
“你要知道这个干吗?”
“如果你得了病来找我治,我就不会搞错呀。”
“难道你是个大夫?”
“对。”
“瓦西卡,听见了吧?老爷说你我跟青蛙一样,真怪!”
“我怕青蛙,”瓦西卡说,他约摸七岁,白亚麻色的头发,赤着脚,穿一件后身打褶的高领上衣。
“怕啥?他们还能咬人不成?”
“行了,跳到水里去吧,小哲学家们。”巴扎罗夫低声道。
这时候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也起床了,去看阿尔卡季,儿子已穿好衣服。爷俩走到搭有遮阳布篷的露台;只见栏杆边的桌子上,茶炊放在几束丁香花中间,水已经沸腾了。昨晚第一个在台阶上迎候他们的那个小姑娘走上前来,细声细气地问道:
“费多西娅·尼古拉耶夫娜不大舒服,来不了了;她打发我来问您,是您自己斟茶,还是让杜尼亚莎来?”
“我自己斟吧,”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连忙应道,“阿尔卡季,你茶里加奶油还是柠檬?”
“奶油吧,”阿尔卡季答完便是一阵沉默,他又问道:“爸?”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不安地望着儿子。
“什么事?”他说。
阿尔卡季垂下眼皮。
“是这样,爸,如果我问得不合适,请原谅,”他开口道,“你昨天对我很坦率,所以我如果直说……你该不会生我气┌桑俊…”
“说吧。”
“你壮了我的胆量……是不是就因为有我在这儿,费┠……她才不过来?”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稍稍转过脸。
“也许吧,”他末了答,“她……有些害羞……”
阿尔卡季飞快地瞥了父亲一眼。
“她完全不必不好意思,第一,你了解我的想法(话说到这儿,阿尔卡季心中一阵畅快),其次,我对你的生活、习惯有过丝毫的干预吗?且不说我相信你的选择没错;既然让她留在这儿,她就肯定和你般配:不管怎样,做儿子的不该评判自己的父亲——尤其对你这样的爸爸更是如此,你从来就没限制过我的自由。"
阿尔卡季的话音开初还有些发颤:讲这番话时,他觉得自己心胸宽阔,又多少有些像对父亲说教;一个人有时也被自己的声音强烈地感染,越往后阿尔卡季的声调渐渐坚决,到最后简直是绘声绘色。
“谢谢你,阿尔卡沙,”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含混道,他的手又习惯性地擦额头和眉毛,“你猜得不错。当然咯,如果这姑娘配不上我……这可不是一时的冲动。我不大好开口给你说这些;不过你得理解,她的确不好出来相见,特别是你到家的第一天。”
“那还是我去看她吧,”阿尔卡季又觉得自己宽宏大量,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一边嚷道,“我去给她讲清楚,完全不必羞于见我。”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也站了起来。
“阿尔卡季,”他说,“求你了……你怎么能……听我┧怠…”
阿尔卡季没听,已经径直跑出露台。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只好无奈地望着儿子的背影,坐下来发窘。他的心跳得很┟汀…此时此刻,他是否想到了再往后他们的父子关系会变得奇特?假如绝口不提这事,儿子就会更尊敬他吗?他是否在为自己的弱点而懊恼?——这些感觉在他心中交织在一起,理不出个头绪。他脸上的红云尚未退却,心也跳得更激烈了。
随着一阵急急的脚步声,阿尔卡季回到了露台。
“我们已经认识了,爸爸!”他带着一脸得意亲热地嚷道,“费多西娅·尼古拉耶夫娜今天的确不舒服,她晚点来。可是你怎么没说,我又添了个小弟弟呢?昨晚我就该去亲亲他,而不会拖到现在。”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想说点什么,想要站起来,张开双臂拥抱儿子……阿尔卡季已扑上前来,搂住了父亲的脖子。
“这是怎么啦,又在亲热了?”从他们身后传来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的声音。
他的出现,使爷俩都高兴得松了口气;因为有些场面,尽管令人感动,可还是早点结束为好。
“有什么好奇怪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高兴地说,“我等阿尔卡沙这么些年……从昨天起还没来得及好好瞧瞧他呢。”
“我毫不奇怪,”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答,“我也想拥抱他呢。”
阿尔卡季走上前去,感到脸颊又给伯父香喷喷的小胡子“蜇”了一下。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坐到桌边。他身穿质地考究的英式晨服;头上戴了顶小小的非斯卡帽。尖顶小帽和随意打的小领结体现出乡村生活的恬淡自在;为了和晨服相配,穿了件带条纹的衬衣,衬衣领子扣得很紧,一如平常地支撑着剃得干干净净的下巴。
“你那新朋友呢?”他问阿尔卡季。
“不在家;他一向起得很早便出门。咱们别去管他:他这人从不拘礼。”
“不错,我看得出来。”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不慌不忙地往面包上抹着黄油,“他在咱们这儿要呆很久吗?”
“看情况吧。他是去看他父亲,从咱们这儿正好顺路。”
“他父亲在什么地方?”
“也在我们省,离这儿大约八十里。他在那儿有个小庄园,从前他是个军医。”
“喔……难怪我纳闷:从什么地方听过巴扎罗夫这个姓┠兀俊…尼古拉,还记得吗?父亲的那个师里有个军医叫巴扎罗夫?”
“好像是的。”
“是的,这就对了。那个军医一定是他父亲。嗯!”帕维┒·彼得罗维奇捋了一下小胡子,“那么,这位巴扎罗夫先生究竟人咋样?”他一字一顿地问。
“咋样?”阿尔卡季笑道。“伯伯,您是想让我告诉您,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请讲吧,好侄儿。”
“他是个虚无主义者。”
“你说什么?”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问,此时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举着刀子的手也定住了,刀尖上还挑着一小块黄油。
“他是个虚无主义者。”阿尔卡季重复道。
“虚无主义者,”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照我看呐,这个词是从拉丁文nihil(无)来的;这么说来……就意味着这个人不承认一切ⅲ俊
“倒不如说对什么都不尊敬。”帕维尔边抹着黄油,插嘴道。
“应该说是用批判的眼光看待一切。”阿尔卡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