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来的人已有不少,六部尚书都已到齐。更让我意外的是除了文臣,四相军团中的另外三个都督也都来了。邵风观和毕炜驻守东平城,邓沧澜沿大江巡防,此次只怕是帝君下诏让他们赴帝都而来。虽说现在没有战事,但对于共和军不可不防,帝君居然如此冒失,我不由有些不安。我看了看张龙友,张龙友却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倒是新任礼部尚书南宫闻礼向我颌首示意。他现在已成为尚书,官职不在我之下,当众自不能再向我行大礼。在前代帝君时,法统在朝中也颇有势力,但帝君还是太子时就对法统观感不好。虽然张龙友和御医正叶台都属于上清丹鼎派,帝君对这一派还算客气,但也客气得有限,两派宗主都已没资格参与这一类将相的饮宴了,与前朝视两派若天人已判若霄壤。薛文亦倒是更胖了点,坐在轮椅上快要推都推不动。我与他们正在寒喧着,边上一个黄门过来禀报道:“陛下,甄文公大人到。”
我吃了一惊,却见文侯正带着两个人过来。他现在已经升为公了,只是在我心中仍是习惯地称他为文侯。我迎上前去,道:“大人,末将楚休红有礼。”
文侯脸上没什么异样,满面春风地道:“楚将军请起。经年不见,楚将军更是英姿飒爽,俊朗不凡。”
虽然他说的是好话,但我依稀听得出他话中的嘲弄之意。我不由有些讪讪,但仍然毕恭毕敬地道:“大人,末将公务繁冗,未能常至府上拜见,还望大人恕罪。”
文侯自然听得出我话中针锋相对之意,但他眼中毫无意外,只是打了个哈哈,走到帝君跟前,一躬到地,道:“陛下,臣甄砺之见驾来迟,望恕死罪。”
帝君也是满面春风,道:“甄卿晚来,当罚三杯了。哈哈,甄卿,听说你最近新谱一曲,不知可否一聆?”
文侯当初辅佐太子与二太子争位时,是以一个弄臣的形象出现的。那时在饮宴时,凑趣为太子吹个曲,那是常事。自从二太子被扳倒,文侯就不再有这种举动了。但现在谁都明白帝君与文侯已经决裂,帝君却又如当初一般要他吹笛,那已与当初太子要文侯吹笛的性质不同了。
帝君是要折辱文侯!
文侯略略一怔,却只是一笑,道:“陛下有命,臣不敢辞。只是臣技拙劣,有污陛下天听,臣之罪也。”
帝君道:“甄卿太谦了。还是先落座吧,朕当一闻甄卿妙曲。”
文侯一到座前,邵风观他们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齐齐过来向文侯请安。文侯对这几个先后背叛了自己的心腹之将却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仍是谈笑风生,但我却能依稀觉察他眼里那一丝痛恨。我刚坐下,杨易忽然在身后轻声道:“都督,小心大人背后那人。”
文侯背后那人?我呆了呆,不由抬眼看去。刚抬起眼,却与一个怨毒的眼神相撞。那人一见我看过来,马上便掉过眼神,但那一瞬间我也已经看到了。那人正是当初那个叫叶飞鹄的工部小吏,此人因为为水军团设计出螺舟,破格提拔,从工部调入水军团为随军工正,不知什么时候成了文侯的随从。这人技艺高明,却因为脾气很坏,在工部一直沉沦下僚,是文侯一手提拔他的,他对文侯也定然感恩戴德,对于我这个曾名列文侯门下四将之首,却率先背反文侯的人一定痛恨之极。
帝君招了招手,一个黄门捧着一个开了盖的银盒走到文侯跟前,里面放着一枝竹笛。事已至此,文侯不吹也不行了。他捻起那支竹笛,忽然一怔,呆呆地打量着。帝君微笑道:“甄卿,此笛为句罗王所贡,名谓‘万波息笛’。此笛一响,相传可息海上波涛。甄卿妙技,朕当洗耳恭听。”
文侯道:“陛下,此笛乃是国宝,臣不敢冒渎。”
帝君哈哈一笑,道:“此笛旁人不敢吹动。但甄卿乃绝世人物,岂有不可,但吹无妨。”
文侯又怔了怔,道:“那微臣有僭了。”
他拿起笛来,却极是怪异,只用右手两根手指捏住一端,走到了座位一侧的一株梅花之下。那株梅花开得甚是繁茂,文侯其貌不扬,身材也不高,但一站在树下,竟是渊停岳峙,隐隐有帝王之姿。他用两根手指捻着笛子举起来,手指也不按在笛孔上,人离笛子尚有一尺多遥,便鼓气吹去,那支笛子忽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啸声。
他竟是隔空吹响了笛子!
这等本事,便是帝君这个吹笛圣手也不由动容。平时吹笛都要按动笛孔方能发出不同音色,但文侯的手指碰也不碰,只将气息凝成一线,单以气息强弱就发出了不同声响。他吹的这支曲调虽然简单,但音色变化极多。笛声向以清丽见长,但文侯这支曲子却如风起云涌,悲壮激昂,一瞬间,恍如天风海雨逼人。
帝君的面色越来越难看。大概他要折辱文侯,没想到却被文侯折辱了。现在我虽与文侯分道扬镳,但听着这支笛曲,不禁心生神往。文侯纵然有千般不是,他终究是一个绝世人物。我的心里乱成了一片,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当初在文侯麾下与蛇人在帝都城外血战的情景,一时间觉得离开文侯,实是一步大错。假如文侯才是帝君,那么这个帝国一定比现在要好得多了。
笛声越吹越高,忽然发出“喀”一声。这声音极为刺耳,我只觉心里忽地一空,翻江倒海般极是难受。定睛看去,却见文侯手里的笛子已裂成两半,而帝君那边席上的一树的梅花已有大半吹落,空中尽是血点似的花瓣,像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扫过。帝君身边的一个黄门忽地张开一把黄罗盖,将帝君遮在下面。这黄罗盖是为避风雪而设,现在天气晴朗,一直没张开,那黄门动作极快,手势也极稳,竟是个长年练习拳脚的好手。他出手及时,花瓣纷落如雨,尽洒在黄罗盖上,帝君身上却未沾得一片。
文侯踏上一步。帝君见他走近,面色大变,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退,身后两个黄门忽地抢上,挡在他身前。
此时的文侯眼里,竟然也有了杀气!
我大吃一惊,万料不到还有这等变故,站起来道:“大人笛技,当真妙绝天下。”
被我一叫,邵风观他们与五部尚书也全都站了起来。丁西铭尤其赞不绝口,他甚有才学,引经据典地夸赞。帝君此时面色已然平复,笑道:“甄卿,你这支曲子当真厉害,小邦敝物,竟然抵受不住。”
花瓣已然落尽,文侯此时面色倒已平复,微笑道:“陛下见笑了。臣此曲,名谓《龙吟谣》,可惜这万波息笛竟当不得臣一吹之力,竟致碎裂,实臣之罪。”
帝君又笑了笑,道:“只是此间已乱,来人收拾了,去竹园重开吧。”
他的笑容有些勉强。
松竹梅号称岁寒三友,阳和苑也有岁寒三园。在竹园里重开宴席,倒没出什么事,但我也发现事态有些不对。
胡乱吃完了,各自回去。这几天我都在军中歇息,到了军中,让人烫了点酒,上了些可口菜肴,叫齐了诸将同乐。帝君之宴虽然清雅,实在食不甘味,而且也吃不饱,倒是回到军中,与众将胡吃海塞,吹牛聊天,更让我自在。
刚喝了几口,却听得有人笑道:“楚兄好兴致啊。”正是邵风观带着个从人挑帘进来。我又惊又喜,站起来道:“邵兄,你也来了,请坐。”
邵风观拿起桌上一支牙签,扎了块牛肉嚼着,道:“白天吃得不饱,知道你这儿有得吃,我来做个不速之客。这牛肉不坏。虽然上不得台面,我辈武人,还是吃这个好。”
我笑道:“行了,你这个人食不厌精,也会说这话。”
他为人精细深沉,照理和我性子完全两样,但我与他总是最为投缘。邵风观咽下了肉,笑道:“其实也没什么事,我马上就要回去了,现在来向你辞行。”
我呆了呆,道:“这么快么?”
邵风观道:“是啊。”他向周围诸将团团作了个揖,道:“众位兄弟,邵某失礼,还请海涵,先自罚三杯。”
邵风观酒量甚宏,谈吐也风雅有趣,在席上谈笑风生。只是大概白天黄封御酒喝多了,现在喝了几杯便醉态可掬。我见此有些担心,道:“邵兄,你还是别喝了,小心点。”
邵风观头转了转,苦笑道:“真是岁月不饶人啊。楚兄,冒昧请你领我到你的营房躺一躺去。”
邵风观大概真的醉了,不过叫他亲兵扶他去未免失礼,我扶起他道:“小心点。”
在军中别的事我都能与士兵同甘共苦,唯有这住宿,我实在受不了与士兵们杂处,因此我的营房设在辎重营处,闹中取静,现在军中吃犒劳,人都在聚餐,这里更是冷冷清清,声息全无。到了我的营房,我刚要扶他躺下,邵风观忽地站直了,微笑道:“楚兄。”
他现在哪有半点醉意。我有点莫名其妙,道:“邵兄,你弄这些玄虚做什么?”
邵风观从怀里摸出一个卷轴,扔给我道:“帝君密旨,你看看吧。”
邵风观对什么事都无可无不可,居然如此传达密旨。我一怔,打开来看了看。字也不多,三两眼便看完了。待看到最后一个字,我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帝君要我严阵以待,紧密注意,近期将要对禁军三营整治,所以要严防帝都出现骚动。现在兵员不足,禁军三营经过整顿,现在近卫军、五大营和执金吾的战力虽与当初不可同日而语,但兵力有所下降,近卫军和五大营都缩编为五千,执金吾则为三千。我道:“陛下对禁军也要下手了?”
邵风观点点头,道:“禁军中有不少是大人提拔起来的,属于他的心腹之人也不知有多少。大人还在,陛下不敢对禁军动太多,但卧榻之旁有这么个大患,终究寝食难安。陛下让我过来,本来是为主持此事,可惜今日未能得手,我再待下去,大人只怕会铤而走险,所以他要动用你这支兵力。”
我大吃一惊,道:“今天陛下对大人动手了?”
邵风观眼里闪过一丝嘲弄之意,道:“楚兄,你也真是厚道人。”
我迟疑着道:“是那支万波息笛?”
“正是。”邵风观冷冷一笑,“那笛子里装着玄冰魄,这种东西沾热即化。大人若是寻常吹奏,热气一入笛腹,毒气立即散发出来,神不知鬼不觉便干掉他了。可惜大人终究不是寻常人,我早就说过这种诡道是行不通的,大人自己便是诡道大行家,何况是这种情形。计是好计,可惜用迟了一年。”
我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今天文侯吹完笛,帝君头顶的梅花会纷纷飘落了,而帝君也面色大变。假如当初帝君未曾下手便用此计,文侯只怕真会上当,但现在文侯已是加意提防,再使这等诡计便会弄巧成拙。幸好今天文侯反击也失了手,不然中招的反是帝君自己。我沉吟了一下,道:“那一年前为什么不这般下手?”
邵风观笑了笑,道:“陛下和张龙友的事,我们怎么知道。何况毕胡子不是轻易上钩的人,那时我们又正豁出命去与蛇人死战,帝都全是大人的天下,那时大人要下手,倒是手到擒来,大人也错失了良机,哈哈,各输一招。”
我心下释然。这一类阴险的计谋要实现原本就是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的,时过境迁,终究难成。我叹道:“其实大人也应该没有反叛之心吧。不然,他早该动手了。”
邵风观鼻子里又是哼了一声。我道:“怎么了?”
“时也,运也。大人不是池中物,他被陛下和张龙友整得那么惨,哪会不起二心的。”邵风观长叹了一声,拍拍我的肩道:“楚兄,你的运气实在太好。看你现在的样子,我几乎不敢相信你居然活到了现在这位置。”
我不由苦笑,道:“也许,因为旁人都不会防我吧。”
邵风观脸色突然一变。我的心也一沉,道:“怎么了?”
邵风观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楚兄,我收回刚才的话,你将来一定活得比我长,活到这位置是实至名归。”
我笑道:“行了行了,何须前倨后恭如此。”
“不是拍你的马屁,”邵风观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你不蠢,人也够精细,何况你还有个最大的武器,就是让旁人以为你这人忠厚老实,却不知你对旁人总是防备万端。说到底,我是把刀子拿在手上,你却在袖子里藏着一把吹毛立断的利刃。”
我笑骂道:“你把我也说得太阴险了吧,我哪有这样子。”
邵风观正色道:“也许你自己都不知道你自己的实力。就像我们同时离弃了大人,但大人恨的却是我,对你他仍然怀有希望。”他突然凑近了,低声道:“说实话,楚兄,现在你有没有心思重回大人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