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美人羹
五福一阵心酸,要不是自己,她和慕容生还是一对神仙眷侣,欢喜地盼望着自己孩子的诞生吧。
房门突然撞开,黑压压一群人倏地涌满了房间内,冷冷地望着他们。为首一个老人微微点头,道:“两位小姐,老太爷着我等前来恭候你们回府。”
五福觉得那位老人面生得很,还来不及答话,空气中忽然弥漫着一股甜甜的香气,让人忍不住打从心底里笑出来。
五福痴痴地望着老人他身后的护卫涌上来,最后的记忆就是头顶上淡青色的帐子,再也不知道了。
等她醒来,发现自己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立刻紧张地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物,觉得周身无异,才松了一口气。她坐起来,一个冷酷而僵硬的声音道:“你醒了,要不要看戏?”
她循声望去,见明晃晃的阳光从窗外射入,光影中一人北窗而立,看不清他的脸。
不知为什么,五福竟听从他的话语,迅速穿好鞋子,下床,近了,才发觉那人脸上罩了一个银面具。
“你是谁?这里是哪里?”五福实在讨厌自己又一次问这个问题。
“我是谁你不必知道,你要知道的,下面这人是谁。”银面具诡异地说,五福甚至可以听出他语气中明显的幸灾乐祸与笑意。
她扑到窗边,马上看见窗下的小巷,一个男人扑倒在地又爬起来,捂住胸口痛苦地呕吐。
那人的身影动作,她再熟悉不过,竟是大少爷!
她心一紧,张口惊叫——声音还没有从喉咙里吐出,一只手塞进了她的嘴里。
她的牙齿深深咬紧了那人的手指,舌上流淌着咸咸的血腥味。
那人毫无反应,仿佛她咬的根本不是自己的手指,脸上甚至浮起奇怪的微笑——是微醉的笑意,从眼睛深处一波波地泛起。
五福松开了嘴,使劲推开他的手:“你,是个疯子!”她连连吐了几口带血的唾液,还觉得喉咙里恶心不已。
银面具不置可否,意味深长地望着她,举起那只血淋淋的手,凑到眼前,仔细端详了一下,又朝她伸过来,仿佛还要她再咬。
她惊悚地后退几步,见房门紧锁毫无退路,又想起大少爷,心知他那样心高气傲的人,沦落到那样污秽的小巷里,根本生不如死。
此刻的霍子琳,饥渴难耐,浑身臭气,的确生不如死。他渐渐觉得脚步虚浮,腹中却火辣辣的痛,不住地收缩,仿佛无数小手在扒划着,拼命想抓住点什么东西。他用手挤压着腹部,第一次真正明白什么叫做肚皮贴脊梁,要是现在面前有可吃的,哪怕是残羹冷炙,他也照样风卷残云。
一想到吃的,他忍不住又吞了吞唾液。
日头已经闪过高墙后,窄窄的巷内的温度也随之降低,凉气渐生。霍子琳靠着墙,墙上还残存着日头晒过的温热。
“救命!救命!有没有人?”他无力地拍打着堵塞了巷口的墙壁,呐喊着,声音已经嘶哑。
“大少爷!”高楼上的五福心中一动,仿佛捕捉到了霍子琳的微弱的呼救。她心如刀绞,虽然很害怕那个诡异的银面具,还是忍不住扑到窗边,伸头去张望。
银面具冷冰冰的手,及时挡住了她的脸。
五福深深吸了一口气,问:“你,究竟想干什么?”
“没干什么,我只要你——只要你静静看着你的心上人,如何折堕!你可以看,但绝对不能伸头出去,也不能出一句声,否则,我就让大名鼎鼎的霍家大少爷比猪狗还不如!”
五福木然地望着他,点了点头,紧紧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巷子里的霍子琳支持不住,伏倒在地,觉得身子轻飘飘的要飞起来,忘了饥渴,无比轻松。正在这时,他忽然闻到一阵香气,美味佳肴的香气,盖过了巷子里的种种酸臭,瞬间淹没了他。
他倏地清醒无比,转过头望向身后。原来他极力要撞破却撞不动的墙已经打开两扇大门,随风传来的不仅仅是美酒佳肴的味道,还有胭脂水粉的香气与莺莺燕燕的娇语。
高楼上的五福,见他动作迅猛爬起来,冲过大门,冲向了门那边的彩衣美女。门后是一个大园子,本来在饮酒作乐的美女们尖叫着,纷纷四散奔逃。霍子琳并没有看她们,扑到石桌上。
五福见他双手不住乱动,明显是抓起手里的食物往嘴里塞,她脸上凉凉的爬下两痕长长的泪。
“你!是你害得他受这样的苦!”她朝银面具扑了过去。
银面具身形一闪,轻而易举避过了,眼睛半眯半闭,流泻着嘲弄的笑意:“你的大才子大少爷,只要饿他半天,也不过是猪狗!哈哈,哈哈哈!”
五福也不言语,又朝他一头撞过去。
银面具又是一闪,五福结结实实撞在了大柱子上,只觉得耳边砰砰响个不停,头昏眼花。
待她稍微清醒时,银面具冷笑道:“你再乱来,我也乱来,你知道我的手段。”
五福跪倒在地,砰砰磕头,道:“求求你,放过我们大少爷!”
“求我?有趣,继续求吧,待我满意了,或者会考虑放他一马。求啊,继续求啊!”
他不说还好,一说,五福反而默不作声站起来,冷冷看着他:“我知道你是谁了。”
李岳襄!
五福居然说这个戴着银面具嗜血冷酷的人,就是李岳襄!
银面具哈哈大笑,伸手一摘,面具后的面孔果然就是李岳襄。十来日不见,他的脸更加瘦长,下巴显得特别尖,眼睛越发冷。
当初,他使用偷龙转凤之计将她从高玫的手里救出来,出现在面前时,已经有点疯狂,如今的他,更加肆无忌惮,仿佛完全脱掉一层皮,或者说有另外一个李岳襄从他内心深处跑了出来。
这个李岳襄,是五福所陌生、害怕的。
她忽然觉得房间里弥漫着森森的阴冷。昔日李岳襄说过的话又在耳边回响,原来,他并不是说笑的,他心里头强烈的憎恨终于爆发出来了!
“襄少爷,我说过,我并不是那个女孩子!你要如何才相信?”五福明知道走火入魔的他不会相信,还是不得不再次分辩。
“我相信,我一直都相信。”李岳襄话锋一转,嘴角浮起嘲弄的笑容:“我相信,让你生不如死比你死了更让我开心,而让霍子琳生不如死比折磨你自己,更让你痛苦。”
他倏地抢上一步,用手捏住她的下巴,狠狠地捏着,宣布道:“你看着,我要你好好看着!”
他一声令下,房间里涌进来几个黑衣人。
“去,让他吃饭喝酒,真正的美酒美女。”
“遵命!”
五福木然看着这一切。什么时候,那个香喷喷的喜欢捉弄人的李岳襄,俨然变身成了地狱里来的魔鬼?
园子里的霍子琳,正吃喝得高兴,方才逃跑的女子又袅袅婷婷地走来,一个个笑盈盈地娇声叫着:“霍大少爷!”“霍公子!”她们伸出纤纤素手,挥着香气扑鼻的丝巾为他擦拭着身上的污物,还有一个帮他揉捏着肩膀,仿佛从未闻到他身上的臭气。
从死的恐惧饥渴的折磨到软玉温香在侧,一时之间,霍子琳好像又回到了醉红楼依红倚翠,不由大乐,伸出手去,将一个娇小的黄衣女子抱紧了怀里。
“霍大少爷!我叫小蝶!”那女子娇羞万分,低下头来,露出一段洁白如玉的后颈。霍子琳一时意乱情迷,禁不住在她后颈上印上一吻。
陆续又有侍女到来,送上美酒果品糕点。小蝶殷勤地劝他品尝,服侍得周到无比。霍子琳吃饱喝足了,清醒过来,问:“这里是哪里?我要回府。”
“霍大少爷要回府,我们如何敢阻拦?你沿着这小湖,一路走过去,就会看到小门,你出去便是。”
小蝶这么一说,霍子琳反而生疑,他们煞费苦心擒了他来,为什么?单纯为了弄他一身污物?
“霍大少爷?哪来的霍大少爷?何人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冒充我!”有人冷笑着道。
周围环立的女子惊叫着,如同躲避瘟神,一个个离霍子琳而去,连他怀里的小蝶也如折弯了的竹枝猛然弹起,也不顾仪态,撒腿就跑,不小心踩了裙角,砰一声摔倒在地。
霍子琳怒视着面前那人。那人一身锦衣灿烂,饰品名贵,微斜着眼打量着,身子却微微颤抖。
这个人,有点眼熟!
霍子琳只觉得这个人曾见过的,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正巧看到他抬起手臂,用袖子擦了擦鼻孔,不由叫道:“小五,你不是乞丐小五!”
霍子琳终于记起来了,这个便是在醉红楼门口不远处乞食的乞丐,一身烂疮,远隔三丈都可以闻到他的臭气,每次遇见,自己总扔给他一锭银子。为何今日摇身一变,锦衣出现?
他曾多次给小五银子,小五不会为虎作伥害他吧?
那人手一缩,迅速放下,惊慌失措地望着霍子琳,将胸膛一挺,勉强笑道:“什么小五,我是霍家大少爷霍子琳!”
他说完之后,又重复了一遍,口气越发肯定。旁边的彩衣女子如云般飘来,依靠在他身边,笑盈盈的奉承不已,献茶献果,十二分的殷勤。另一方面,她们对霍子琳却指指点点,吃吃笑个不停,那言语分外不堪。
霍子琳何时吃过这样的瘪?无论去到那里,只要霍家大少爷的名号亮出来,谁人不是笑脸相迎?可笑的是,今日众女子有眼无珠,竟将和氏璧当烂石头,又反过来将小乞丐当霍公子了。
事有可疑,那小五不过蹲在街边敲破碗的小乞丐,何来的锦衣?想必又是那人的诡计,故意如此辱他。
一想至此,他强抑住了满腔怒火,哈哈大笑:“可笑你们,只敬罗衣不敬人!”
“哟,按你所说,他是小乞丐,你倒是霍家大少爷了?”方才热情如火柔情似水的小蝶,倚在小五怀里,抱住小五的手臂,将脸在上面轻轻摩挲,嘴里却冷嘲热讽,吐字如钉,众人大笑起来。
霍子琳理也不理,也不望他们一眼,转身离开,顺着湖走出去,背后的笑声依旧不绝于耳。
“你走?你走了五福怎么办?”小蝶软绵绵黏糊糊的声音如蛛丝般凌空飞来,将他牢牢困在了网中央。
霍子琳觉得心脏阵阵收缩。他一直在自我安慰,认为之前接走五福与绮暄的那批人,并非这一批,五福安然无恙回到了霍府。
“你可以顺着湖边,走出去,一个人。”小蝶轻描淡写地道。
霍子琳望着她,等待下文。
她轻轻剥了一颗明显是温室培养出来的葡萄,尖尖的手指擎着,送进小五嘴里,一脸的崇拜。
“你也可以留下来,和五福一起。”小蝶又补充了一句。
霍子琳迅速道:“我留。”
他走到小五身边,道:“小五,你了解我的为人,帮过我的人我从来没有忘记。”
“我想,你认错人了,想必对方是与我长得很像吧?”那人就着小蝶的手,将一盏酒啜得干净。
小蝶侧着头,媚眼如丝,扑哧一声笑出来:“霍大少爷,这厮冒充你招摇撞骗,着实可恶,我替你打他几掌,可好?”
霍子琳还没有回话,小蝶忽然出手,着着实实在脸上扇了几耳光。霍子琳明明看见她的掌过来,却闪避不过,一时间,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眼前红光闪烁,定了定神,道:“你们想怎样?有什么招,尽早使出来。”
“哟,我不过是开开玩笑,你何必生气?”小蝶伸出手,在他耳朵上用力一拧。霍子琳只觉得耳朵都要给扯下来了,眼泪四溅。
从小到大,他何尝受过这样的委屈?为了五福,不得不咬紧牙关忍受着。
“好好好,不开玩笑,我请客。”小蝶啪啪两声掌声,花丛后鱼贯走出一队白衣女子,一番忙碌,顿时将凌乱不堪的湖边收拾一新,又摆上了两张红漆犀皮案桌,杯盘碗盏,芳香诱人。
小蝶又吩咐一个叫青葵的女子为臭乞丐斟酒。那青葵一瘸一拐,拖着一条腿,慢慢过来,狠狠瞪了霍子琳一眼,倒了满满一大琉璃盏,跪倒在霍子琳身前,双手擎起,粗声粗气道:“请大爷喝酒!”语气中丝毫没有劝酒的恳诚,手一翻,一大盏酒完全倒在了霍子琳胸前,湿漉漉一片。
霍子琳全身衣服本来已经污浊不堪,给酒一浇,之前没有给美人揩干净的烂菜叶顺酒而下,众人大笑。那青葵笑得格外响亮。
霍子琳默默用袖子擦了擦,望着小蝶。这群人之中,明显以她为马首是瞻,就看她还要使用什么阴谋诡计了。
小蝶却没有说什么,只示意他吃肉喝酒,席地而坐。
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
霍子琳干脆豁了出去,落落大方地坐在地上,倒像坐在金玉堂前,自己拿酒喝,用手撕扯着肉吃。
小蝶意味深长地望着他。这个人仿佛转身一变,突然镇定下来了。
她微微移动了下眼光。青葵见状,马上将一盅香喷喷的粉红色的肉羹送到他跟前。
霍子琳用青玉勺舀起,一送入口中,只觉得滑嫩非常,鲜美至极,忍不住吃了一口又一口,很快将一盅肉羹都吃完了。
小蝶笑笑,将自己那一盅也推到他跟前。
霍子琳只道一声“多谢”,又将一盅肉羹吃得干净。
“味道如何?”小蝶的眼睛渐渐眯成一条隙缝,隙缝里射出锐利如刀的光。
“味道鲜美,用鱼肚与羊肉合做的?怎一个鲜字了得!不知道是不是给你们折磨得太久,我觉得从来没有喝过这样好喝的汤。”霍子琳赞叹道,似乎并没有看到小蝶眼里的利光。
“这羹,名唤美人羹,有鱼肚,有小羊肉,还有——”她再未说下去,只是用充满怜悯的目光深深地看着他。
美人羹。
霍子琳拍掌笑道:“此名风雅,如同西施舌、美人鱼。”
刚吃了大半盅肉羹的小五闻言,一愣,颤巍巍地问:“还有什么?紫河车?”他脸瞬时青白不定,十分紧张地盯着小蝶。
小蝶轻轻拍拍他的手:“霍家大少爷,你何必在意?不是紫河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