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绮暄失踪子琳受伤
“当日既送了我去,今日何必再挽留?娘,我生是霍家人,死是霍家鬼,你往后也莫挂念我这个不孝女了。只望往后你们能多看顾五福。”李佩仪淡淡道,将手从老太太掌心抽了出来。
众人听她口气,竟大有告别人世之意,不由泪落如雨,舅太太强忍不住,冲去房外去了。
老太太一声叹息,道:“当日,是我错了。”语中沉痛无比,让五福也为之一愣。
李佩仪只一个劲催促要回霍府,于是,李府上下忙碌,很快就将李佩仪收拾一新,送上了归家的马车。李佩仪神情冷淡,李家上下一片凄然,竟如送葬一般。
五福既为娘亲苏醒欢喜,又为老太太方才的话语而深深担忧,难道,娘亲真的快要不行了吗?
浓重的阴霾,如同深重的夜色,完全笼罩了五福的心。
在回来的路上,李佩仪告诉五福一件让她不敢置信的事情。
九年前,李佩仪亲自为将要出生的儿子聘请保姆与奶娘,对其中一个面貌清秀的奶娘很满意,特意留她详谈。那奶娘说,自己生下一个儿子没有三天就死了,大妇不容,将自己赶出家门,无依无靠,如果太太肯赏一口饭吃,感激不尽。李佩仪觉得可怜,本想留她,见她胸前吊着一只小巧的桃核小花篮,不由一惊,便问她籍贯姓名。那妇人说了,与五福所说的竟一一暗合,想来便是五福的亲生娘亲了。
五福听闻那桃核小花篮时,已经大惊失色,抖动嘴唇问最终她哪里去了。九年来,从来没有听李佩仪谈起这件事情,她竟瞒得自己死死的。娘亲会生下一个儿子,想来当初爹爹是将她卖给了人家做妾吧,不知如何她家又携了她进京。
李佩仪叹息道,自己当时一念之差,只觉得不能让她与五福相见,便让她走了,不过,知道五福的家在哪里。
合州麻城大王村。
合州麻城大王村。五福在心底里默默篆刻着这几个字。她,一定要寻回那里去,找回自己的娘亲。
“五福,你能原谅我吗?”李佩仪颤颤地问。
原谅?一念之差,她阻隔了自己与娘亲的重逢,如今,娘亲不知又流落何处了。
望着李佩仪蜡黄的脸色与无神的目光,五福说不出狠心的话,也只静静望着她。
“这些年,我对你怎样,你对我怎样,我们心里都清楚。你就是恨我,我也不怪你,是我应得的。我会跟老太太说,让她们解除你的婚事,你自己回去寻亲吧。我能帮你的,也只有这些了。”李佩仪轻轻地说,闭上了眼睛,两滴大大的泪珠滚下,滑过骨骼清楚的脸。
“往后,真要念起我,有空,就给我烧点香吧。”
她说得如此凄婉,五福禁不住也一阵伤悲,强忍着,挤出笑容,道:“娘,你别说这些。等你好了,你送我回去,一起去那里看看,看看那棵老梅树还在,可好?要是找到她,让她给你做腌梅子,酸酸咸咸的,你吃过一次肯定忘不了。”
“嗯,等我好了——”李佩仪微弱地说。
“周妈,梅花,真是好看。”李佩仪突然睁开眼睛,伸手抓住了周妈的手臂,目光也变得如月光一般柔和,仿佛一片梅花就在眼前。
“梅花,好看,真是好看!”一直静静呆在角落里的雪娘突然叫起来,飞到跟前。
“是啊,小姐,梅花最好看。你等着,等梅花开了,我让五福每日摘最好看的那一枝给你。”周妈哽咽着,用哄孩子一样的语调。
摘梅花。
五福的泪突然像缺了堤的水似的,汹涌而出,再也看不清李佩仪的面容。
“周妈,他手中那一枝梅花,是最好看的。”李佩仪轻轻笑起来,那笑声恍如落英缤纷。
五福毛骨悚然。
“老太爷,老太太,他们误了你一生。”周妈仓惶地说,“要是——要是——你也不至于如此凄凉。你们两个,都苦。”
五福心头一动,想起了一个人,她隐约明白娘亲背后的故事了。
“车子怎么还没到?”李佩仪问。
“就到,就到,快到了。”周妈继续哄着她。
“要快,我怕,我撑不住了。”李佩仪这话,让周妈与五福心如刀割。
她拼命催着要回来,只为了死在霍家。死,似乎已经一步步逼来。
五福胡乱抹了脸上的泪水,看着李佩仪,她不要娘亲死!她靠近李佩仪,紧紧握住了李佩仪的手,指上骨节锋利,深深刺痛了她。
车子停下了:“大太太,到了。”
到了。
霍家,李佩仪囚禁了十八年的樊笼,从十八岁,到三十六岁,她的半生,在此度过。
李佩仪是周妈抱下车子的,骨瘦如柴的她,在胖大的周妈臂弯里,如同一个孩子。她有些害羞地笑着,极力将脸埋在周妈手臂后,避开下人们的目光。
“五福,快来。”周妈催促着。
“嗯。”五福如梦初醒,将目光从李佩仪身上收回,匆匆跟上。
李佩仪归家后,第一件事情就是请霍老太太相见。
霍老太太只推李佩仪刚回来,应该先休息保重身体为要。
李佩仪坚持不让,再三派人前去。一回到自己的房间,她突然变得神采奕奕了,坐在桌前,提笔写了一封信,慢慢封好,对旁边的周妈交代了几句。周妈面色一变,将那封信接过来,收在怀里,又收拾桌上的笔墨。
何景珍恰好走进门来,强颜欢笑,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语,眼中泪光闪烁。(此处隐何景珍告密之事)
“何苦这样?难得我好了,又不是就要死了。”李佩仪打趣道,“真要我死了,还望你看在昔日你我情谊,替我多照应照应五福。这孩子,跟着我,受苦受累了。”
何景珍赶紧将话题扯开,跟她说霍子琳婚礼的筹备情况,又说到时候请她喝侄媳妇的喜茶。
五福垂头不语。李佩仪的话伤了她,何景珍的话同样伤了她。
霍老太太终于过来相见。
李佩仪斜卧在榻上,身上盖了一件狐皮披风,头发也梳理过了,涂了新鲜的桂花油,脸上也新敷了粉涂了胭脂抹了口红,依旧红红白白的,只是太瘦削。
她特意留何景珍与五福在场,其余仆妇都请了出去。
老太太一出现,没说两句,李佩仪就要老太太为五福解除婚约。
“我只有这一个女儿,平生待我最好。我此生最遗憾的是,以前有力气时没有为她找到亲生父母。现在,我只求老太太,许了我,为她找到亲生父母,送她回去,她的婚事,凭她父母做主便是。”李佩仪一口气说了这许多的话语,虚弱不堪,竟猛烈咳嗽起来。五福赶紧伸手,轻轻拍打她的背。鹦鹉雪娘飞过来,落在李佩仪身前的扶手上,轻轻叫了两声,声音哀婉不已。
老太太不置可否,只劝她小心保重身体。
“老太太,我是要死的人了,你老人家连这一点要求也不答应吗?”
老太太脸色一变,道:“别说这等混账话!眼看你要做娘了,好好歇息着,我改天就送孩子过来,你还要抚养他长大,教他念书写字呢。”
“呵呵,老太太,我等不及做娘了。只求你老人家答应,看在我的薄面上,照顾这可怜的孩子!还有,还有——你过来,我与你说。”李佩仪挥挥手,让五福远远走开。
老太太迟疑着,目光不定,到底附耳过去,听李佩仪说。
李佩仪低低说了几句,老太太啊的一声惊叫,浑身颤抖,道:“你、你说的都是真的?”
“老太太,你比我更清楚。”李佩仪道。她决断的语气,已经明显带有威胁了。
五福不知道李佩仪究竟对老太太说了什么,但是看老太太惊慌失措,想必是一件不为人知的大秘密,而老太太绝不想别人知道。何景珍坐在身边,衣裙窸窸窣窣,五福扭头一望,见她也同样抖得厉害,面青唇白。难道她猜到了秘密是什么?
“我哥哥,日后也会清楚的。”李佩仪轻轻吐出这一句话。
老太太全身又剧烈一震,魂不守舍地道:“我答应你!”
李佩仪并没有回应。老太太望了她一眼,赶紧走开,叫何景珍去看看。
何景珍站起来,慢慢走过去,颤巍巍地伸出手指,在李佩仪鼻端探了探,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大太太去了。”
老太太深深舒出一口气,道:“你料理。”
只听扑通一声,五福栽倒在地,晕了过去。
李佩仪并没有当场死去。
过了一阵子,她又微微有了呼吸,只是出气多入气少,一直拖到了九月十四夜,才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鹦鹉雪娘,不吃不喝,发出哀哀的低鸣,似乎它也知道,主人死了,不再回来。周妈一边哭,一边抓住雪娘往嘴里塞食物,总算救回来它一命。
霍子琳与怀德郡主的婚礼,只能临时取消,向后推迟。
娘亲死了。
五福对这一天早有了心理准备,但当娘亲真的离开了她,她依旧无法接受。茫然,凄然,从此不知该往何处去。
自己与霍家的最后一丝牵绊仿佛也断了。
没有了娘亲的霍家,突然陌生无比。
五福哭得肝肠寸断,几次昏倒,芳草也陪着落泪。
日子风车转似的飞过,泪光中,一片雾蒙蒙的白色,怎么也看不清。李府那头也派人来照料,舅太太、李岳襄什么的也跟她说了些话,她浑然未觉。
五福形销骨毁,浑浑噩噩,如提线傀儡,任人摆布。胆小善良的绮晴,一直陪在她身边。连一向对她怀有敌意的绮暄,也觉得异常可怜,对她说了几句暖心的话,而她睁大一双无神的眼睛,呆呆的,宛如听不懂,绮暄也只得一声叹息。
何景珍怕五福出事,每夜都陪着她入睡。五福心内抱歉,娘亲的死,为自己摆脱了高玫,延误了霍子琳的婚事,二太太竟丝毫没有埋怨自己。
霍昭自始至终也神色木然,不发一言。
五福偶尔望望他,她恨这个男人,比当初恨她乡下爹爹更甚。
霍昭的小妾终于生产了,是男孩子,一出生就接进府来了,住在老太太那边,由霍府聘来的一个奶娘与三个保姆日夜看管,霍昭没有回府居住,他的小妾也没有能进府。那男孩子,小名叫宝儿,就当做李佩仪的儿子,五福的弟弟,穿了一身小小的孝衣,由奶娘抱着向他娘亲行礼。老太太叹息说,有儿子了,可惜佩仪没有福气,不能亲眼看着这个儿子长大。
林美钿满腔怒火,凭空杀出一个小妾儿子,自己的小儿子不能过继到长房,直恨得牙痒痒的。
再盛大的丧礼也有结束的时候。
终于,一切法事完毕,李佩仪葬在了霍家的祖坟。
老太太特意找了她过去,说已经遵照李佩仪的遗愿,为她解除了与高玫的婚约,又问她往后有何打算。
五福知道她的意思,怕自己借机与霍子琳有何牵扯,便摇摇头,道有意去修行,为娘亲祈福。
“你有心修行,本意不错,也是一片孝心,只是你娘亲临死前,要我送你回家人身边,我不敢违愿。待你孝服除了,就送你回你亲生爹娘身边吧。”
五福趴倒在地,连连磕头,道谢不已。
“你且先依旧住着桐音院,什么时候有了你家人的消息,我就送你出去与他们团聚。你娘虽然不在了,你依旧是长房的大小姐,也不要拘束,有什么随时和你二婶娘说,她会好好照应你的。”
“是,老太太。”五福不敢开口,李佩仪曾告诉自己,自己的家,在合州麻城大王村。老太太现在一门心思都扑在了那个长房孙子身上,哪里顾得上自己?别自讨没趣。
从此五福依旧住在桐音院。李佩仪既已不在,昔日的丫鬟仆妇都裁减了,只留下一个芳草与几个洒扫的仆妇。
周妈呢?五福突然想起,已经多日不见周妈了,她哪里去了?
问芳草,芳草也不知道。问其他下人,她们只说周妈已经不在府中,想必回李府去了,她原本就是李佩仪福陪嫁使唤。
五福只觉得不对。
在李府的那段日子,她与周妈逐渐熟悉,打破隔膜,娘亲虽已不在了,周妈如何也不说一声就舍下自己离去?连同娘亲生前最爱的白鹦鹉雪娘,也一道不见了。
她在脑海中拼命回想,周妈究竟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娘亲去世后,好像周妈就不见了,自己只一味悲哀,竟没有觉察此事。
周妈为什么要离去?与李佩仪临死前偷偷交给她的信,对老太太说的悄悄话,有没有关系?
日子一天天过去,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五福渐渐习惯没有李佩仪的生活,与芳草住在寥落的桐音院,偶尔与绮晴说说话。
五福没有嫁给高玫,霍家另外将绮晴许给了高玫。相比何景珍的黯然神伤,绮晴没有反对,也没有伤心,反而脸上渐渐显现对幸福憧憬的光辉,有时四下无人,悄悄对五福说起日后的生活。
“老是老了一点,好歹是一品大员,我进府后什么都捏在手里,不用事事看人眼色。”
五福深感抱歉,觉得她是代自己受过,见她如此开心,更加难过,问:“你真的开心吗?”
“开心,为什么不开心?这是十几年来,我第一次不用顾忌旁人的眼光了。”绮晴露出梦幻似的微笑,“我爹是庶出的,我娘又背后无人,我还能找到比这更好的亲事吗?”
她的笑在五福看来,那样的单薄,仿佛风一吹,就碎了。五福握住她的手,道:“你可以有别的选择。”
“选择?在这霍府里,我们有别的选择吗?不是他们说什么,我们就做什么吗?”绮晴的语气突然变得尖锐急促,马上自己又压低了,朝五福不好意思地笑笑,“这门亲事,是我娘主动跟老太太提的。那边,只要是霍家的人就行了,也不在乎哪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