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被咬到就不毒!”没料到是这样一句回话,我为之暗自感叹不已。其实,世事皆可作如是观。有浪,但船没沉,何妨视作无浪;有陷阶,但人未失足,何妨视作坦途。
我常常想起那家蛇店。
在一家最大规模的公立医院里,看到一个牌子,忍不住笑了起来,那牌子上这样写着:“禁止停车,违者放气。”我说不出地喜欢它!老派的公家机关,总不免摆一下街门脸,尽量在口气上过官瘾,碰到这种情形,不免要说:“违者送警”或“违者法办”。
美国人比较干脆,只简单的两个大字“No”。
但口气一简单就不免显得太硬。
还是“违者放气”好,不凶霸不懦弱,一点不涉于官方口吻,而且憨直可爱,简直有点孩子气的作风——而且想来这办法绝对有效。
生命的化妆
林清玄
我认识一位化妆师。她是真正懂得化妆,而又以化妆闻名的。
对于这生活在与我完全不同领域的人,我增添了几分好奇,因为在我的印象里,化妆再有学问,也只是在皮相上用功,实在不是有智慧的人所应追求的。
因此,我忍不住问她:“你研究化妆这么多年,到底什么样的人才算会化妆?化妆的最高境界到底是什么?”
对于这样的问题,这位年华已逐渐老去的化妆师露出一个深深的微笑。她说:
“化妆的最高境界可以用两个字形容,就是‘自然’,最高明的化妆术,是经过非常考究的化妆,让人家看起来好像没有化过妆一样,并且这化出来的妆与主人的身份匹配,能自然表现那个人的个性与气质。次级的化妆是把人突现出来,让她醒目,引起众人的注意。拙劣的化妆是一站出来别人就发现她化了很浓的妆,是化妆以后扭曲了自己的个性,又失去了五官的协调,例如小眼睛的人竟化了浓眉,大脸蛋的人竟化了白脸,阔嘴的人竟化了红唇……”
没想到,化妆的最高境界竟是无妆,竟是自然,这可使我刮目相看了。
化妆师看我听得出神,继续说:“这不就像你们写文章一样?拙劣的文章常常是词句的堆砌,扭曲了作者的个性。好一点的文章是光芒四射,吸引了人的视线,但别人知道你是在写文章。最好的文章,是作家自然的流露,他不堆砌,读的时候不觉得是在读文章,而是在读一个生命。”
多么有智慧的人呀!可是,“到底做化妆的人只是在表皮上做功夫!”我感叹地说。
“不对的,”化妆师说,“化妆只是最末的一个枝节,它能改变的事实很少。深一层的化妆师改变体质,让一个人改变生活方式。睡眠充足、注意运动与营养,这样她的皮肤改善、精神充足,比化妆有效得多。再深一层的化妆是改变气质,多读书、多欣赏艺术、多思考、对生活乐观、对生命有信心、心地善良、关怀别人、自爱而有尊严,这样的人就是不化妆也丑不到哪里去,脸上的化妆只是化妆最后的一件小事。我用三句简单的话来说明,三流的化妆是脸上的化妆,二流的化妆是精神的化妆,一流的化妆是生命的化妆。”
化妆师接着做了这样的结论:“你们写文章的不也是化妆吗?三流的文章是文字的化妆;二流的文章是精神的化妆;一流的文章是生命的化妆。这样,你懂化妆了吗?”
我为这位女性化妆师的智慧而起立向她致敬,深为我最初对化妆师的观点感到惭愧。
告别了化妆师,回家的路上我走在夜黑的地表,有了这样深刻的体悟:这个世界一切的表象都不是独立自存的,一定有它深刻的内在意义,那么,改变表象最好的方法,不是在表象上下功夫,一定要从内在改革。
可惜,在表相上用功的人往往不明白这个道理。
一只特立独行的猪
王小波
插队的时候,我喂过猪、也放过牛。假如没有人来管,这两种动物也完全知道该怎样生活。它们会自由自在地闲逛,饥则食渴则饮,春天来临时还要谈谈爱情。这样一来,它们的生活层次很低,完全乏善可陈。人来了以后,给它们的生洁做出了安排:每一头牛和每一口猪的生活都有了主题。就它们中的大多数而言,这种生活上题是很悲惨的:前者的主题是干活,后者的主题是长肉。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可抱怨的,因为我当时的生活也不见得丰富户多少,除了八个样板戏,也没有什么消遣。有极少数的猪和牛,它们的生活另有安排。以猪为例,种猪和母猪除了吃,还有别的事可干。就我所见,它们对这些安排也不大喜欢。种猪的任务是交配,换言之,我们的政策准许它当个花花公子,但是疲惫的种猪往往摆出一种肉猪(肉猪是阉过的)才有的正人君子架势,死活不肯跳到母猪背上去。母猪的任务是生崽儿,但有些母猪却要把猪崽儿吃掉。
总的来说,人的安排使猪痛苦不堪。但它们还是接受了:猪总是猪啊。
对生活做种种设置是人特有的品性。不光是设置动物,也设置自己。我们知道,在古希腊有个斯巴达,那里的生话被设置得了无生趣,其目的就是要使男人成为亡命战士,使女人成为生育机器,前者像斗鸡,后者像母猪。这两类动物是很特别的,但我以为,它们肯定不喜欢自己的生活。但不喜欢又能怎么样?人也好,动物也罢,都很难改变自己的命运。
以下谈到的一只猪有些与众不同。我喂猪时,它已经有四五岁了,从名分上说,它是肉猪,但长得又黑又瘦,两眼炯炯有光。这家伙像山羊一样敏捷,一米高的猪栏一跳就过;它还能跳上猪圈的房顶。
这一点又像是猫——所以它总是到处游逛,根本就不在圈里呆着。所有喂过猪的知青都把它当宠儿来对待,它也是我的宠儿——因为它只对知青好,容许他们走到三米之内,要是别的人,它早就跑了。它是公的,原本该劁掉。不过你去试试看,哪怕你把劁猪刀藏在身后,它也能嗅出来,朝你瞪大眼睛,唤唤他吼起来、我总是用细米糠熬的粥喂它,等它吃够了以后,才把糠倒在野草里喂别的猎。其他猪看了嫉妒,一起嚷起来。这时候整个猪场一片鬼哭狼嚎,但我和它都不在乎。吃饱了以后,它就跳上房顶去晒太阳,或者模仿各种声音。它会学汽车响、拖拉机响,学得都很像;有时整天不见踪影,我估计它到附近的村寨里找母猪去了。我们这里也有母猪,都关在圈里,被过度的生育搞得走了形,又脏又臭,它对它们不感兴趣;村寨里的母猪好看一些。它有很多精彩的事迹,但我喂猪的时间短,知道得有限,索性就不写了。总而言之,所有喂过猪的知青都喜欢它,喜欢它特立独行的派头儿,还说它活得潇洒。
但老乡们就不这么浪漫、他们说,这猪不正经。领导则痛恨它,这一点以后还要谈到。
我对它则不止是喜欢——我尊敬它,常常不顾自己虚长十几岁这一现实,把它叫做“猪兄”。如前所述,这位猪兄会模仿各种声音。我想它也学过人说话,但没有学会——假如学会了,我们就可以做倾心之谈。但这不能怪它。人和猪的音色差得太远了。
后来,猪兄学会了汽笛叫,这个本领给它招来了麻烦。我们那里有座糖厂,中午要鸣一次汽笛,让工人换班。
我们队下地干活时,听见这次汽笛响就收工回来。我的猪兄每天上午十点钟总要跳到房上学汽笛,地里的人听见它叫就回来——这可比糖厂鸣笛早了一个半小时。坦白地说,这不能全怪猪兄,它毕竟不是锅炉,叫起来和汽笛还有些区别,但老乡们却硬说听不出来。领导因此开了一个会,把它定成了破坏春耕的坏分子,要对它采取专政手段——会议的精神我已经知道了,但我不为它担忧——因为假如专政是指绳索和杀猪刀的话,那是一点门都没有的。以前的领导也不是没试过,一百人也抓不住它。狗也没用:猪兄跑起来像颗鱼雷,能把狗撞出一丈开外。谁知这回是动了真格儿的,指导员带了二十几个人,手拿五四式手枪;副指导员带了十几人,手持火枪,分两路在猪场外的空地上兜浦它。这就使我陷入了内心的矛盾:按我和它的交情,我该舞起两把杀猪刀冲出去,和它并肩战斗,但我又觉得这样做太过惊世骇俗——它毕竟是只猪啊;还有一个理由,我不敢对抗领导,我怀疑这才是问题上所在。总之,我在一边看着。猪兄的镇定使我佩服之极:它很冷静地躲在手枪和火枪的连线之内,任凭人喊狗咬,不离那条线。这样,拿手枪的人开火就会把拿火枪的打死,反之亦然;两头同时开火,两头都会被打死。至于它,因为目标小,多半没事。就这样连兜了几个圈子,它找到了一个空子,一头撞出去了;跑得潇洒之极。以后找在甘蔗地里还见过它一次,它长出了獠牙,还认识我,但已不容我走近了。这种冷淡使我痛心,但我已赞成它对心怀叵测的人保持距离。
我已经四十岁了,除了这只猪,还没见过谁敢于如此无视对生活的设置。相反,我倒见过很多想要设置别人生活的人,还有对被设置的生活安之若素的人。因为这个缘故,我一直怀念这只特立独行的猪。
(摘自《王小波全集》)
和一朵花一道经过黄昏
洪放
七岁那年,秋天,一个黄昏。在乡下老屋的后园里,一株很大的老茶树边,我看见了一朵花。淡蓝色的,浮动着,被渐渐上来的夕光所笼罩。我就蹲在花的旁边,看着它。一直看着它。然后我和花一道被暮色淹没。所有的事物都静了。我只好回家。第二天早晨,再看。花已经谢了。淡蓝色已经谢了。而我那时候,还正在悄悄地成长……
成长中的人是容易忽略一些事物的。
比如那朵花,不久就忘了。
但今天,当我站在南塘的秋风中,这朵花突然浮现出来。它的浮现,是因为我现在正面对着另一朵花。另一朵也是淡蓝色的花。这是一种在南塘常常见到的花。
朴素的,淡淡的,沉静的,关好的。南塘的土地刚刚经过一场秋雨,有一些虫子已经消失。我听不见它们在黄昏时的叫声了。南塘变得深沉,同时也逐渐走向枯寂。
一朵花或许能点亮它的生动吧!
我看着花,它天真而真实地开放着。我看到它的叶片上甚至还有尘土。雨也没能将它洗净。它的花瓣是六片的,对称着,仿佛三组正在玩耍的小孩子。我真的很想它们是小孩子的。我喜欢孩子的无邪与纯洁。但是,我知道它们不是。在秋天的大地上,花朵都是中年了。甚或是老年。
一如我,惨淡地走过如许的光阴。一回头,水流远了。南塘成了秋风,秋风成了人心,人心成了忧伤。
而花呢?它开放着。它在它应该开放的黄昏开放着。它一定不是为我。就如同我一定不是为其他。一切的生命,都只是一种经过。现在,我同这朵花一道,经过黄昏。经过远去的飞鸟,经过更远处的山峦;经过孤独的吟唱,经过秋风里一根一根无由的白发……
花也是无由的。生长,开放,在这个黄昏,与我相遇,而不是在另外的黄昏。它是淡蓝的,而不是别的颜色。它是七岁时的花。是那些掠过成长而被我们忽略了的光。
我的手想伸过去,甚至我想轻轻地抚摸它,握住它,亲吻它,热爱它。
但是,我停了。心上的尘土一定比这花叶上的尘土更重。指尖上的伤怀一定比花谢时更悠远。我只好停住。南塘暮色四合,有谁在独自寻找?谁的脚步正叩响南塘的门楣?谁正在慢慢地回去,慢慢地回到往昔的时光和往昔的美好?
南塘的花。朴素,沉静。我看着。一朵花,一个人。一处风景。
我也是沉静的了。我也是朴素的了。至少现在。和一朵花一道经过黄昏,我回到了七岁。回到了后园的大茶树,回到了它的清香与苍老。我用手摸摸自己的脸,我摸到了秋风的痕迹,摸到了山水的痕迹,摸到了那些远去了的不可能再回来了的人和事物的痕迹。
而花沉静。
黄昏很深了。我已经不太能看清它的叶片和它的花瓣。我只看到它的浮现。
这恰如在这个大而杂乱的人世间,我更多的时候是半明半暗的。如这黄昏是的花,它是怀着对大地的恩情,来用最后的光照亮南塘。而我,是怀着这人世的热爱,用宿命的笔,来写秋风的挽辞……
有杯咖啡永远
刘心武
因为城里家事繁冗,多日未到乡间书房,那天抽空去了,还没走拢,就发现书房外的小花园呈现荒芜状态,灌木长疯了,玉兰树被牵牛花藤缠绕,野草丛生,仿佛提醒我今夏雨水是如何丰沛。
走找栅栏,吃惊不小。实际是我让里面的一个生命吃一大惊。那是一只猫。它吃惊,是因为不曾想我的出现。我吃惊,倒不是因为在意野猫进入我的小花园,而是瞬间以为那是一种灵异现象——难道,狸狸竟然复活了吗?
我家两只爱猫,一只纯白蓝眼长毛波斯猫,一只脸部和前后身花狸其余部分纯白的短毛猫,前者名睛睛,后者名狸狸,前些年相继去世后,都以锦匣葬在了这小花园里。眼前的这只警惕地趴伏着瞪视我的花狸猫,酷似狸狸啊!它怎么不马上跑开呢?啊,明白了——我发现它身后有四只小猫,显然,那是它的子女,大概还没断奶,作为一个母亲,它不能丢下小猫自己选开。我更加吃惊,因为那几只小猫,两只纯白,一只浑身花狸毛,一只与母亲相同是身上除了花狸毛还有纯白部分,这就说明,它们的父亲,应该是一只纯白的公猫,呀,难道睛睛和狸狸全都复活,而且婚配,在此产下了后代吗?
我蹑手蹑脚离开小花园,绕到另一面进入书房,立即往城里打电话,告诉老伴所看到的异象,她激动不已:“你怎么光看到狸狸?睛睛呢?”我跟她说:“我们的睛睛狸狸应该还都在地下安息,你别忘了,它们都是公猫。一定是有只酷似睛睛的公猫,跟这酷似狸狸的雌猫,生下了四个宝宝,而公猫对小猫不负责任,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只剩下猫妈妈带着猫宝宝在那小花园里安家。不过,巧合得实在神秘!”老伴感叹之余,立即给我几条指示:“不要吓走它们!不要清理花园!立刻去给它们准备猫窝、猫粮和饮水盆!”我很快一一落实,可喜的是猫妈妈看出我的善意,没有带着猫宝宝转移。
入夜,我从窗陈朝外望,不见小猫,但猫妈妈在吃猫粮,心中祈盼它们能长久在花园中定居。用音响放送出柔曼的曲调,我在落地灯先圈里翻阅女作家苏葵寄给我的散文集。苏葵多次到世界各地“自由行”,我非常羡慕;“自由行”需要一定的经济条件以及兴致和体力自不必说,最好运具有外语对话的能力,苏葵不仅这几个条件全都具备,还有一颗敏感的心和一支绣花针似的笔,我最欣赏她抛开一般游记介绍名胜古迹或做些中外对比的套路,而从“凡景”“琐事”里勾勒出人情之美的那些细腻舒缓的文字,比如她写到佛罗伦萨小巷中一对老人牵手同行停下轻吻的场景,感悟人生中“相依”的易与不易。苏葵把这个集子命名为《咖啡凉了》,在最后一篇文章里对世道速变发出惆怅的喟叹,我虽有所共鸣,却不由得产生了逆向思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