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语
圣人创制了大斗小斛,给人们量东西,大盗则连大斗小斛一并偷去;圣人制造秤砣秤杆,供人们称重量,大盗却可连秤杆秤砣一起偷走;圣人制定印符作为凭证,让人们联系建立起诚信,大盗可以连符印一起偷走;圣人建立起仁义道德,使社会形成良好的风尚,大盗却连仁义道德一起盗用袭用。
社会上常说的所谓最聪明的人,谁不是替大盗收集财物?平常人们所说的最明智的人,谁不是替大盗看守家当的呢?
——庄子《肤箧》语译
巨大就显眼,就是一种价值;微小不起眼,就容易被忽视,被践踏。
无赖、亡命徒可以成为人上人,乃至成为帝王;勤扒苦做的人,脚踏实地,飞腾不起来,也总难有出头的日子。
大盗可以为阶下囚,时来运转又可为座上宾。老实人只知实在过日子,却不解个中有趣的故事,捉弄人的道理,不妨略略说其一二。
1.箱笼与盗贼
对付撬箱子、掏口袋,抠包包和撬柜子的盗贼,通常的办法就是把箱子、皮包、柜子等捆扎好,加上锁链,锁好,链牢。这似乎是惟一聪明的办法,既实在,也可靠。
对运载或保管来讲,捆紧锁牢,也是必要的。
但反过来一想,这样叫小偷无从下手,恰恰同时又帮了大强盗的忙。捆扎得好好的,不用多费手脚,他们来了,立刻可以背着柜子,提着箱子,抬着口袋迅速逃之夭夭。他们与失盗者一共同的心愿就是,惟恐绳索与锁钥不牢实,箱笼口袋经不起折腾,以至把箱笼里的财物漏出来了。
这样看来,聪明的办法也只是相对的。人在能力可及时,这办法自然奏效,超出防范的对象范围,聪明的办法恰恰是对付自己的绝招。
这一情景用来说明社会问题,可不可以得出这一看法呢?对于大盗,有时,最聪明的人,是大盗的最好守财奴,最明智的人,是大盗的最佳看家狗。
这样说,或者有点偏执,或者未免太刻薄了。
举例说吧,从前齐国的事就是如此。当时齐国境内,人烟稠密,百业兴旺,仅就农业一项来说,供耕种的土地横直就达二千多里。整个国家,取法圣人制度,机构完备,规模井然,法度健全。这个诸侯国的家当算是保管得十分好了。
可是,强盗来了。田成子一下杀掉了齐国君主,并占有了他的国家。谁能说田成子夺去的仅只是齐国的土地与人民?其实连同齐国遵循的圣人礼乐法度,统统夺去了。
尽管田成子得了一个篡逆的恶名,但他身居君位,既没人敢非议他,也没人敢讨伐他,子孙十二代一直统治着齐国。这不正好说明,当初维护齐国存在的礼法、制度,后来不也正好为篡逆者大帮其忙么?
2.小盗与大盗
现代人说:法制是对付一部分人的。
庄子在两千多年前也说:圣人圣法不消亡,大盗也就不会绝迹。
原来法制与盗贼是相克相生的。盗贼逼出社会法制,法制同时也创造出更高明的盗贼,这里人的善与恶,总是斗不出一个最终的输赢的。
就说盗贼吧。
小偷、扒手,提走了别人的包包,抠去了人家口袋里的钱钞,或者劈门破户劫掠财物者,最终总难逃法网。
而另一种盗贼,小者骗取名声,信用,可以荣升晋级;大者窃取制度、礼法、仁义,则可以为王为侯。
这就是一种历史原则,或者可以说是一种历史原则了——窃物者为盗,窃国者为王。用成败的眼光衡量,就是:成则为王,败则为寇。
这两种窃贼,事实上是永恒存在的,小窃是为生存,大窃是为发展。生存的压迫会让人铤而走险。发展的诱惑也鼓励人产生强烈的征服欲,甚至是英雄意识。
何况法制规定的条条款款,限制了窃贼,同时也教导培训了窃贼。
这既是人性的错误,也是智慧的副作用。
再看看窃国为王这一例。只要他们登上王位,那仁义礼法的旗号就出现在那里了,一切不合法都成为合法的了。这种成则为王的鼓励太大了。
因此那些攻城掠地,抢劫人民的大盗,高官厚禄不可收买,严刑峻法不可禁止,因为,他们盼望着最终的由寇到王的转化。这种转化不是一本万利,而是鱼龙变化,霄壤之间。
3.强盗与圣贤
要在真正的强盗与圣贤之间区别差异,那是白费劲。
要把真正的强盗与杰出的领袖的品质区别开来,同样是枉劳神。
看看盗跖和部下一段对话便知道。
盗跖是什么人?原名叫柳下跖,是古代民众起义领袖,因攻城掠地,打劫官府富豪财富,被称为盗跖。
因历代暴君杀戮忠良时,总还要挥舞几下圣人法度的旗帜,所以,跖的部下就问他:
“当强盗也要圣人的法度做准则么?”
盗跖回答说:“到什么地方去不遵从圣人制订的法度呢?”
跖提出了五条标准:
大盗之人,能凭空推测室中有什么财物,有多少,这就是圣明。
进室时能带头,不畏死亡的危险,这就是勇敢。
撤退时能居后,不怕被抓获,这就是义气。
每次行动之前,周密部署,事先即能判断安危成败,这就是智慧。
得手之后,分赃能平均公正,这就是仁德。
不具备这五种品质,而能当上大强盗的,天下从来没有过的——跖最后这样肯定。
庄子则说:由此看出,善良的人不懂圣人的这些道理,就不能立身;大盗不通晓圣人的法则,就不能横行天下。同时也可以说,残暴的君主,不假借圣制作为精神武器,就不能名正言顺地残害忠良了。
看来,世上的事说法可以不同,实事常是相同的。圣人的法制保证各色人等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既成就了圣贤,也成就了大盗和暴君。没有这些圣人的法则,各色人等做事就多一份顾忌,少一份心眼。这可以叫做唇亡齿寒吧。
所以,歌颂圣贤,抨击盗贼,有时难免不是一个智慧的误区。
4.法制就是漏洞
由于有法制,统治者有统治办法,同时盗贼也获得统治者统治的奥秘,因此,盗贼也由此得到了行盗行窃的方法。
所以老子把法制比作水中的鱼儿。他说,鱼儿不可轻易离开深渊,国家的重要统治手段不可随意向天下人显示。所以圣智圣法,是不能向天下人公开宣讲的。
由于这样,庄子说,还是什么都没有才好。抛弃圣法圣智,大盗自然没有了。打碎了金珠宝物,小盗才不出现;烧毁印章等权力的表征,人们也就自然不再争夺权位了。天下所有的圣法都废除了,人们才可能得到无私无争的妙道。
另外,搅乱音乐旋律,毁弃华丽文采,废除方圆规矩,人们才能回复天然能力。这就是顺从自然,不尚机巧的愚拙,却是人的最大智慧。
在精神上,丢掉仁义说教,废弃诸子百家的说长道短,那么天下人便可达到空玄统一的境界。
假如,人人保全他的天然视力,目光就不会被夺目的色彩迷乱;人人保全他的自然听觉,心神就不会被悦耳的乐声所困惑;人人保全他的自然技能,智能就不会被计巧得失所引诱;人人保全他的天然德性,心神就不会被无穷的邪恶的欲望所颠倒。
假如,人的一切智能都回到天然,那人类便无文明可言。庄子的这个假如永远不可能成为现实,庄子自己也不是这样。
但人类在运用自己的智慧,在创造辉煌的业绩的同时,同时也创造了罪恶。所以有人说: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又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那么,在这时,人不断返观自己的天然本性,不仅是自己生存平安的需要,也是自己生存发展的必需。
庄子给我们的明智,正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