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维
【西湖】
一
这黎明,这从未关爱过的表妹的宁静:
柳枝滴下枯绿,
地平线穿进针眼,把一抹霞彩
缝补在东方。
一辆手推车推着波浪。
一坛黄酒加入剩女行列。
我置身于高音C中,试图
颤栗,直至暗哑。
二
旗袍叉开的丹凤眼
怀抱琵琶,评弹着雨丝、浮萍
和自恋的藕香。
西湖,一张酒旗临风的招贴画。
这片湖水,从未受过惊吓,
不会发生马蹄失控、剑气四溢的混乱;
每一天,缰绳拴在苏小小的墓碑上,
风月牢固。
三
雾影凌乱,丰腴横流,
一派浮世景象。
老家办事处的清寒水光,
全凭吴侬软语支撑。
忧伤,爬满秋色,
像蜈蚣刹那启动整齐划一的木桨。
美,到了无可奈何的层面,
福分会出面做主。
四
花瓣的薄膜游向处女。
高贵只接受鲜嫩的事物。
反之,法律经权利消化后成了屎,
帝国被嗡嗡声赞美成苍蝇。
岳庙,收敛起它满腔怨愤的疲惫,
赤子般露出炎热,
并以屋脊的爆发力掠过黑夜。
阴阳一体的心跳,渗透层层汗衫。
五
而仍然,出现了一场雪灾
——断桥连接了;
从此,人仙配集体退役。
探梅的芽,缩了回去。
旅游业榨干了诗意,
空气也挂牌制币厂。
人民在楼外楼,醋鱼是山外山。
几片乌云,感动白堤。
六
西湖梦在宋词里泛滥,
柳浪闻莺最红的野花,敲亮了晚钟。
听清楚,更大一片开阔
留给了回声。
我用历史的糖果许个愿:
在湖畔,我的铜像
将矗立起龙的灵感;
等待,一张又一张宣纸穿越烟云。
【不朽之舟——跨湖桥遗址博物馆独木舟】
博物馆一头把它的脑部扎进湘湖。
空旷的大厅适合溜冰。我知道,脚步的每次回声
都抵得过一个世纪的跨度。
斜坡、台阶、回廊不断向着某个点聚焦。
虚像中,不起眼、甚至简陋的遗址显现。
哦,强光!需通过怎样的安检才可以放任毫不谦虚的射灯
穿透水晶罩——不朽之舟,不朽在地下的中国。
它静静地,停止了划行、腐烂,接受神话。
该如何想像,八千年前,从不理发的先人
用石斧砍下巨树,再将树心烧成黑炭,
然后弓着身,凿去多余的部分。
肌肤的砂皮足够把舟体打磨亮滑。
新石器史证明,危险在一旁静谧;窥视着
农业、纺织、制陶和村落的出现。
曙光,是否一下子涌入太多?
比猛兽还稀少的人类,
当你们划动只可容纳单身的独木舟,
为了捕捞鱼虾、猎取食物,为了去对岸
逃避雷电的追击,为了突袭别的部落;
或者,我情愿相信,是一粒意识的真菌感染了
天才,为了在浮力上控制摇摆
所产生的尖叫,一种随时可能溺毙的快乐,
他不自觉地开拓了人性的水域。
不朽之舟。来自地下的中国。
一层层剥开,贫瘠的、肥沃的、盐碱的各种泥土,
会目睹繁茂的根系强健地忙碌着。
我是其中最敏感、脆弱、无形的那根触须。
似乎,布谷鸟的啼唤、野鸭的扑扇、白鱼的跳跃魔法般粘合起
这散架的独木舟,一颗雾蒙蒙的灵魂
划着桨。至少,在进化论里,它装载的孤独
打败了一支太平洋舰队,以及时代批发的骄傲。
【天目山采蘑菇】
没读过五线谱的森林长满了蘑菇,
我采下一个休止符。鹅黄,有毒,急性的斑点
随暮光扩大,以至于
那尚未抵达的爱
来了。踏着单车,全身洋溢着无辜的恨。
吃惊于自己是一座水牢。
一路上,灵魂在绿叶的尖叫里穿行。
吞食这一刻,我也许会
参加通灵党;也许会飞入雄鹰的翅膀。
多少次,过期的日子
霉迹斑斑的将我制服,
水池里未清洗的碗碟又沉溺了一夜。
其余岁月,我用痛苦路过天目山;
用大雪,打扫干净教科书中的虚火。
直到,我在童年一样低矮、潮湿的腐殖土上,
采摘到晕眩、变异,
和对原始肉体最深切的怀恋。
狂飙已在我掌心登陆。
直到——值得。
【开发区】
那熟雨,没押古韵,
就把一张蓝图描画在稻田里。
从超市,我取下十一月,
同时删除掉对忧伤的无限谄媚。
推土机将自然村演义成集体农庄。
新,孩童这虚拟般耀眼的新,不认识老人。
确实,机器里工作着一支物质医疗队:
鼠标,白大褂,请你服下信号的彩色胶囊。
哦,我误入了哪儿?
另类桃花源?国际体?终极罗网?
是否垂钓了白日梦?
可能不小心,我释放出了龙身蜿蜒的愿景?
深深地,比流水线的微尘
镶嵌得还精确,我承认,
所有事情,无非一台麻将:
生化学搓和了湖光山色;
或者,广告给了地球一个支点。
翻云覆雨的化妆师隐匿在聚光灯背后。
在任何时代,速度都将受到悖论的追问:
穿越本质,又如何快到慢里。
【秋浦歌】
泥地、河流,最简单的元素
刺痛了我。我的目光漫步在牛群里。
不明真相的美
丛生着,仅凭一股草根味
拯救不了现实。
伟大的痛是一根刺在肉里慢跑,
任何一秒,链接着宇宙大爆炸的瞬间,
如同,无名指上的空缺,仍是爱的一环。
桃花对我说:爱吧,
边说边做地爱,
在雨梭的经纬里编织漫天滂沱。
白云,背着帆布包
已经走远了;
我看见近在微笑。
方向变幻着树枝的风水。
从人到神只需几笔平庸——脱胎换骨。
一条龙附体结晶成钻石的矿脉。
一首歌再次涂改风景。
够了吗?就让随松涛起伏的迷雾孔雀开屏,
告诉那些不会停顿、犹豫、沉醉的视线,
如何观看
呼吸挟裹着少女静流而过。
【美丽家】
被天空剪掉翅膀的人类
仍会飞累,需要一对筷子
在瓷盘上静侯他们
下班回家。
整个地球,所有的心愿只是一个:美丽家。
女主人明白,她只擦过一块
透明玻璃。当春暖徐徐涂红指甲,
偶尔会抱怨生活的围裙似未来科技的烤箱。
当面包接受了牛奶,允许她用草莓
推开吻别。这时,木质楼梯
会咚咚跑下中学的几何课。
经常地,幸福欲言又止。
她记起消毒气味还在医院的走廊上焦急来回,
或者,汽车尾烟堵死了一场约会。
然而这些琐碎的锯齿,缩短不了长颈鹿的期盼:
每扇窗子背后都隐藏着一盏灯,
光亮挖开墙面,空间里越狱出一个美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