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下来,他们轧出了六十多吨一米、两米、三米、四米长的圆不圆、扁不扁,姑且称作12的圆钢扁铁,也引来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建筑队或建材商,把这种不成规格、不圆不扁的钢材一抢而空,不到两月,这个“朝阳钢改厂”便盈利一万九千多元。这二十七条勇武的汉子,他们每人的双手都因那些不规则的铁,不太循规蹈矩的轧辊,留下过这样那样的创伤;每个人的脸上,都被熔炉烈火炙烤留下难看的火茧;几乎每一双脚都被在地上拖来拉去的火红钢条烙伤过。王道学说:“那时没有电扇,更没有排风系统,在那高达一千多度的火炉前用钳夹钢条,你才知道,什么是酷热。”王道学说,只要一靠近火炉,汗水就一直冒个不停,头顶冒烟,头发吱吱直响,嘴巴干渴得不行,就不停往肚里灌水,肚里的水又马上变成汗冒出来,全身上下没一点是干的。最让人难受的是煤灰和锈铁烂钢中的铁锈、粉尘,那为熔炉加热用的鼓风机一旦吹风,整个车间一下子就尘土弥漫,让人窒息。一个班下来,脸上只见两眼在转动,唾沫中全是灰尘。
但是,这二十七条汉子,
全都沉浸在创业的自豪与乐观中,毫无怨言地流淌着他们的血汗。
那一年,他们创造了七万多元的价值那一年,他们每人过年时,得到了四十元钱的奖金。
他们没有一个人有怨言,因为他们都明白,企业要生存,就得要发展,企业要发展,就不能“杀鸡取卵”。
同时他们也明白,朝阳钢改厂不仅是他们的,也是整个八角井人民的。
从此,八角井有了自己的企业,八角井人迎来了一个划时代的新纪元,享受着丰收的喜悦,也似乎看到了光明的前景。
尽管只有四十元钱年终奖,对于“钢改厂”的好多职工来说,这可是他们平生挣到的第一笔大钱。
王道学说,等他拿到钱后,就买酒买肉。自从有记忆以来,他从没畅快吃肉,畅快喝酒,但那顿年夜饭,他是吃安逸了的,那酒的醇,肉的香,至今记忆犹新。他说,从那以后,再没喝过那么醇的酒,吃过那么香的肉。
最高兴的是王父王母,时已年逾花甲,但那四十元钱,也是他们今生见到的第一笔“巨款”。他们认为儿子能挣到钱了,家中的日子就慢慢好过了,老来有靠了。
那年除夕,沉浸在如此的欢乐,满含这样的希望的,一定还有很多家。
除旧迎新,冬天已经过去,春天已经到来,但等待他们的却又是隆冬。
一九八○年,朝阳钢改厂的炉火远未纯青,便跌入幽暗的黑谷。
这种靠收购残料废铁的生存方式很快现出了危机。
收尽了“五八”大炼钢铁残留的“胜利果实”,收购完附近大工厂堆积在仓库里的残钢废料,200型轧机又处于没有吃喝的境地。当它吃完最后几炉劣质废铁,拉出一堆“四不像”的钢筋后,便再也无力嚎叫了,只好让它盖上一张脏污的补疤破布蒙头睡觉。
机器沉默了,这二十七名创业者中,有几人丧失了信心,默然离开。第一任厂长张代宽也随后调离。
就在这时,王周龙,一个笃实敦厚的农民汉子,离开了社办企业会计的安乐椅,走上了朝阳钢改厂风口浪尖的舵位,开始他艰难而又传奇的历程。
年幼瘦弱的钢改厂,危如垒卵,是塌是立,全看王周龙和他的伙伴们的肩膀能不能顶起这将倾的房柱。
而就在这时,八角井公社的领导们,在万般无奈之下,不得不沉痛地宣告,短暂而多厄的钢改厂倒闭关门“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爷就回家去。”
“大不了又回生产队挣工分去。”
剩下的近二十名工人都只有这么无奈而又酸涩地自慰着。
这些好不容易才从泥土里挣扎出来的人,怀着无限的依恋,开始卷着自己的被盖。“开弓没有回头箭”,“好马不吃回头草”,这些道理他们都懂,但厂都关了,他们还在死守着干啥?他们只能以一个失败者的形象重新回到他们来时的地方。
采访中,王周龙曾深有感触地说:“中国人有这样一个劣根性,对一个想成就事业的人,你成功了,他们忌恨你,你失败了,他们嘲笑你!”
现在他们失败了,他们将要承受一个失败者被别人嘲笑时,尊严被践踏的刻毒。其实,他们忍受的鄙视已经远不是从那时开始的。
不要以为,那年他们能拿四十元钱的年终奖就是最高兴的,真正最高兴的,是那些因为八角井公社社办企业效益好的领导和职工。
那年八角井公社社办企业的年终奖,是在公社礼堂公开发放的。水泥厂、预制厂他们厂的效益好,他们的年终奖,少则几百,多则上千,而钢改厂的工人们,只有区区四十元。“人比人,气死人。”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被访者说,“当时,看着他们那些人,在我们面前摆出不可一世的样子,真想冲去抽他们两巴掌。”
不愿透露姓名的被访者说,那种鄙视的眼神,他至今还记忆犹新。但这又能怪谁呢?谁叫自己的企业赶不上他们企业效益好呢?“厂兴我荣,厂衰我耻”,是这位被访者真切的感受。
现在,他们将面临着更大失败的打击,将面临“河曲智叟”般那忧患的叹息,去面临“扶犁黑手反持笏”的偏见,去忍受“土包子都要搞洋跃进”的嘲笑收拾好满是汗渍的衣衫,被盖卷已经背上了背,一步一回头,再看一看他们曾熬过了不知多少艰难日夜的地方,不知洒下多少辛劳汗水的厂房,摸一摸留有他们智慧结晶的200型轧机,走出了他们再也熟悉不过的厂门随即,封条便贴上了工厂的大门。
而就在这时,王周龙一套整改和开拓钢改厂的计划,阻挡了他们即将离去的脚步。会计出生的王周龙,是很会拨弄算盘的,而他“拨弄”企业这张“大算盘”的本事,也绝不低于拨弄只算钱入钱出的小算盘的本领。所以,才有了以后从小小钢改厂到“四川省德钢实业集团有限公司”这一充满传奇色彩的巨变与辉煌。
朝阳钢改厂,这是八角井人希望的火种。这一星星之火,是否可以燎原,这在当时看来极为渺茫的愿望,姑且先放在一边,但也绝不能让它如此轻易熄灭。
“不为争光,只为争气。”--这是王周龙对他们说的。
给那些预言“土包子都要想搞洋跃进”注定要失败,张着嘴等着笑出声的人一个有力的回击。
“志大才疏不自量,东家西家笑我狂”,这是陆游的叹息,也是他们当时的感受。国人中,确有许多“河曲叟”和“夜郎儿”。他们嘲笑想改变现状的勇者,嘲笑赤手空拳打天下的男儿,嘲笑开山拓路的“愚公”,认为他们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没有自知之明的傻子。
那些“夜郎儿”,决不允许一个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人,去干能超越他们自身的事,他们害怕别人成功,因为别人成功了,他们就将失去“自大”的资格。
所以,他们常会在你做事之前放冷语讽刺你,在你创造的道路上放暗箭阻碍你。若你费尽千辛万苦获得成功,他们不是羡慕和敬重你,激励自己也能通过努力,获得成功和回报,而是忌恨和诅咒,总盼着有一天你倒霉得比他们更加可怜,于是,他们就幸灾乐祸地比谁都笑得欢。
鲁迅先生说,现在猴子无法进化成人,是因为若有一只猴子要首先站起,就会被其他同类打倒重新趴下。
但王周龙是个例外,他永远不会趴下。如果他都能被打倒,他就不是王周龙了。他整改和开拓钢改厂的第一步就是保人保厂,于是,实施了一项被今天的工人们戏称为“多种经营”
的措施。
他们将铁团子打成钢球,论斤两卖给附近的磷肥厂。
他们将钢段、钢茬打成抓钉,卖给林场和木匠;他们将轧出的钢筋焊接起来,做成为屠场挂称过磅用的猪笼。
王周龙说,这措施叫“以厂治厂”,“以钢治钢”。
同时,实施人员分流计划。
一部分人,离开了钢,离开了火,去和水泥、和砂石打起交道,在附近的厂家、街道、路面搞起了维修,做电杆,做水泥预制件。然而,这项鹿死不择阴的权宜之计,却因祸得福地为集团公司培养了一支自己的基建队伍,为公司的发展搞基础设施建设,使基建利润不致流入其他建筑队伍的腰包。公司原技术副厂长李调林说,这支由公司自己组建的队伍,为公司的发展节约了上千万元的基建费用。
李调林说,集团公司能有今天的规模和成就,很大一部分是源于节省。他说,任何一个创业者,都是一个节俭的人,都是一个知道应该怎样节俭的人。
采访中,李调林谈及这些问题时,显得有些激动。他说,在创业初期,谁都希望每一分钱分成几瓣用呀!现在公司经过一代人的艰苦创业,有底子了,有钱了,但浪费也是不行的,要想到创业时“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日子,特别是那些现在有报销权力的大大小小的干部们,千万不能演绎“头辈是牛,二辈是猪,三辈是鸡”的故事。
随着公司发展壮大,这支基建队伍也不断茁壮成长,成为集团公司下辖独立的建安工程公司,对外承揽工程,效益良好。
李调林说:“吃水不忘挖井人,希望现在建安公司的人不要忘记,当初这支队伍的带头人是李本辉、张金贵。建安公司能有今天,他们功不可没。”
当时的厂里,有三间门市,读过高中、学过物理、略知电路的谭玉国,带着何代奎搞上无线电修理,肖尤政是厂里的电工,就搞电机维修,剩下的一间门市开成小卖部。尽管如此,在厂人员也未能全部安置,就由当时任保管的胡大德带队,带领弟兄们去河滩挑拣石灰石,贱价卖到三里外的一个小灰窑。
就这样,他们成功达到了人员分流,达到了保人保厂的目的。通过这些手段,也成功地让每一个职工,每月能拿到九元钱的生活补贴费。
遗憾的是,胡大德没能看到钢厂的辉煌,就弃世而去。
那一年是公元一九八四年。直到现在,集团公司中还有许多人记得他的忌日。但我想,如果他能在九泉下有知,自己和同伴们不辞劳苦,不分任何工种,没有任何怨言的付出缔造的钢铁厂,能从一个作坊式的小企业发展成为融冶金、化工、铜业、肥料、商贸、餐饮娱乐于一体,年创产值数亿元,收入六亿元的现代化实业集团公司,也会九泉含笑的。他们的生活采用的是“加拿大”(在家里拿米,在厂里统一做饭)的方式,如果要打“牙祭”,他们就用自己种的菜到八角井集镇去卖,卖的钱买肉回来。采访时,王道学说:“当时,在我们厂的后边有一片地,我们就自己种菜,吃不完的菜就拿去卖了买肉吃。”保人保厂,八角井镇的人民同样功不可没。他们说,只要你们干,没有工资,我们同样像原来一样记工,按当时的最高工值计酬分粮,免掉你们的后顾之忧。
这些刨土觅食、面朝黄土背朝天不知有多少辈的父老乡亲,再一次用他们单薄而温暖的翅膀,呵护着这微弱的希望之光。王周龙说:“就在当时,我就抱定了一个决心,如果钢厂真的有出头之日,就一定要回报乡亲。”
而在以后钢厂辉煌的岁月里,王周龙也确实做到了当初立下的誓言。
而就在那一年,广汉的向阳、崇庆的西江等等一系列轧钢厂宣布停产。
保住了人,也保住了厂,但一切的措施,终归都是权宜之计,别的厂倒,我们就干。发展才是硬道理,在发展中求生存。王周龙开始实施他的第二步开拓方案。
改造200型轧机,提高轧钢质量和产量;对外加工,储备资金,大量收购原料。
两个方案经讨论通过,一经实施,工厂员工立刻由原来的三十多人增加到近百人。到了最困难的时候,连钢球、抓钉、錾子都卖不出去,这群执火锤铁的汉子,又开始寻找新的自保的办法。他们从代销店中批量买回卫生纸,再折叠成包卖回去,从中赚取一点少得可怜的加工费。现已退休在家,原集团公司电炉车间主任张洪信,研究出了一种如何才能将卫生纸折得多、快、好的方法,并煞有介事地督促全体人员须按其方法完成任务。
现在,回想起那样的日子,该留下多少值得回忆的片断呢?
他们一面从“二重”(现中国第二重型机械集团公司),从“东电”(现东方电机股份有限公司)请来“星期天”工程师,改造200型轧机,加工机架,改造轧机功能,又派人搞对外加工,为预制厂焊接油罐。只要有活干,挣多挣少都不嫌,工人称为“广种薄收”。一年下来,工厂起死回生,200型轧机又精神抖擞吼了起来。这样一来,精明强干的王厂长该是带领伙伴大展宏图,插上腾飞的翅膀了吧?不,他的运气实在太不佳了。
其实,他在上任伊始,便碰上了即将实施“六五”计划,工业建设需要巩固、完善、提高。国家为了确保重点项目的建设,不得不通过对其他一些基本建设的压缩来积累资金。许多张臂打桩的基本建设工程忽然停滞定格,许多项目下马,许多蓝图又不得不暂时埋藏待时。
于是,钢材,先前还重金难求,转瞬间便滥市,价格惨跌,无人问津。
在国家宏观调控的经济运作中,在市场竞争的角逐里,这个只有一台轧机,只能生产三四种规格产品的小厂,又一次面临险象环生、前途叵测的局面了。
好不容易筹资改造过的200型轧机吐出的钢材,很快堆满厂区角落,压得王周龙腰酸背驼,喘不过气来。
粗糙的钢材,在省内几乎很难找到市场,特别是大城市,曾经高傲于市的钢材推销者们,一个个全都变得像饿慌了的野鹰,整日盘在高空觅食,一旦发现目标,立刻蜂拥而至,哪怕因争夺肉食被啄掉羽毛,啄掉皮肉和眼珠,也在所不惜,也决不后退。
那时,全省有一百二十多家乡镇钢厂。当初,许多厂家均以兄弟厂家相称,现在,为争夺越来越小的市场,他们如涸泽之鱼,失去了相濡以沫的亲情,纷纷赤红双眼,盯着那块渐渐干涸的市场“水渍”。
濒临倒闭的小厂,以低于成本的贱价,作着剔骨卖肉的最后挣扎。
所有钢厂被逼进了一条狭窄的山路,互相挤踏。许多厂家从此便被踩到脚底,再也没有爬起来。
八角钢厂当时年产量仅有四百余吨,却积压了五百多吨的钢材,杂沓狼藉的钢条,堆积在衰草中,圆的、棱的、带刺的、长耳朵的,全都自惭形秽地被层层叠叠的红锈裹覆着。
看着越来越多的人站在风剥雨蚀、锈迹斑斑的钢材前长吁短叹,王周龙想到了两个字:“推销”。
推销,这不仅仅是一种经营与效益的问题,也成了重振士气,收复人心,从根本上解决钢厂生死存亡的关键。
走出去,建立自己的销售网络,王周龙想到这一点,于是,他就真的这么做了。
许多人的失败,不是输在个人的素质,而是输在一个“穷”字上。
王周龙也同样面临这样的问题。要去拓展市场,建立销售网络,首先要解决的就是“盘缠”--钱。
但他面临的是一个山穷水尽的厂,一个几乎一无所有的家,而家里唯一值钱的,就只有他的妻子刘满秀花了一年多养大的两头猪。
为养大这两头猪,刘满秀不知花了多少心血,也为这两头猪卖成钱后设想了许多计划。刘满秀说,在一九八五年之前,王周龙所挣的钱几乎没有贴过家用。
当时王周龙的工资,最先是九元,后来升至十二元,最后涨到十八元。
王周龙挣钱不多,但不好的嗜好却不少。
他喜欢抽烟,而且烟瘾大得惊人。每天清晨,只要看到东方吐出第一丝鲜亮的光芒,他的口中就开始吞吐着满含“尼古丁”和焦油含量极高的烟雾,明灭的火星一直忽闪在他的指尖、他的嘴角,直到上床入睡。等到第二天日出,又重复着从不间断的吞云吐雾。烟,几乎成了他的第二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