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一种莫名的孤寂猛地袭来……”买水归来的叶小枫带着这层意思说。说罢自嘲地笑了笑。
“袭个屁！”王众说：“你就不能学着像个男人？扮可爱，作纯情，受伤了谁同情你？别作贱自己了，坚强点。别跟陈俊学，他是从小孤僻成这样的。为什么不争气，不努力，还说遗憾也是一种美，明明是一种丑！”
叶小枫心不在焉地笑了笑，说：“我才说一句，还没说完，你就说了这么多。”然后拧开瓶盖，仰头喝水。
叶小枫觉得自己成长了。成长？还是堕落？或者，成长就是堕落？孤独，寂寞，惆怅，悲伤，凄怆，痛苦，落寞，忧愁，百感交集，但却和别人一样在欢笑。
最后一次摸底的考试，叶小枫综合理科竟过了200分，而数学却只有80分。总分加起来刚过二本线。随着时间的推移，曾经的美梦越来越远，以前想着那些重点大学，现在却苟安地想，这次考试怎么不就是高考算了呢？
教室乱得一如往常，英语课后冒雨集体合影，却没有聂宇的身影。叶小枫记得上一次集体合影已是三年前的事了，聂宇和他站在一起。当时那些同伴被中考“决定”了人生后在社会上闯荡已经三年了。照片上仍然有许多和自己无关的人，吴超说，各自记得自己弟兄，够了。冬天里303在雪地集体合影过，照片早洗出来了，王众现在也发给他们了。
同学录录得如火如荼，人人都觉得自己像明星，填姓名、英文名字、籍贯、最喜欢的颜色等等。而反面的悼词的确是个让人头痛的事，有的人同班三年说的话不超过三句，也要录。大家对这种假惺惺惜别好像很在行，浑身解数使尽也要凑齐一页。文子凭着写歌词的惯性，一路狂飙，率先完成了四十份约稿，其中有一半是跟他说话没超过十句的。叶小枫抓耳挠腮，不知道怎么办，王众也说要酝酿酝酿。在给那些平时一直很讨厌的女生录的时候，王众一面用笔写她们的好话，一面用嘴骂她们坏话。
赵帅给王众的同学录上说，你们总爱拿我开玩笑，但我知道这是没有恶意的，有时候搞得我很难过，我知道那也不是故意的，毕竟大家同学三年……
王众看着想：“我们明明有恶意，明明是故意的。”
在高考前两天放假，赵帅申了个QQ号，央求王众把他加到二中三年二班群里，王众怕太伤他心了，勉强加了。赵帅进群以后拼命加好友，备注说“我是大嘴啊，大智慧啊！”王众对叶小枫说，多么心寒，看到没有，成绩好有个鸟用。很多人被大嘴扰得不胜其烦，上线他就发信息，在线隐身又怕别的人看不到，删掉他又怕太伤他心，于是找到了一个“在线对其隐身”的设置，纷纷佩服腾讯公司考虑周到，这种情况都考虑到了。曹斌大笑，说是真悲哀，人活到这份上了，可以去死了。
离高考还有一个月的时候，陈俊终于给杨小芹表达点什么去了，很显然被拒了，回信说其实你很好只是不适合我，我们还是做普通朋友云云，陈俊在寝室高声朗诵这封被拒信，全寝室一起背诵。
可能与此同时谢青收到了别的班的小男生的情书，婉拒了。方法同上，你一定会找到一个比我更好的女孩云云。
替陈俊传话的女生在陈俊的同学录上写道“我会永远记得，在我的高中三年中，曾经有那么一个男孩。他是那样的坚定，那样的执着，那样的专一，那样的义无反顾地爱着一个女孩。但他必须知道，生命中有很多事是我们不能改变的，他要学会接受。我相信，在人生漫漫的道路上，你会找到属于你的天使……”
这给陈俊的震撼好比去商店买衣服，那衣服突然说，你别选我，你一定会找到一件比我更好的。
可能与此同时，谢青的好友也在那个小男生的本子上写了类似的话。
叶小枫眼看着这一幕幕丑态百出的镜头，看着陈俊的耻辱，想到以前的自己，想到夏玲，羞愧难当。不明白女生为什么不能开门见山直抒胸臆就说我已经有男朋友了或者说其实你不配这样的句子，反正他对夏玲是会形同陌路。最好别同路，免得尴尬。虽说“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但到现在为止他也没见过夏玲一次，能避开尽量避开。
王众发出去的约稿全部回收以后，上课时慢慢欣赏，看谁的大头贴照的像白痴，谁的字最丑，谁写的悼词煽情，然后展出。课间众男生挤在一起观赏，然后互相大笑。有个男生“最大的理想”是“把二中买下来喂猪”，众人力挺。王众发现女生们在“最想去的地方”都填了韩日欧美中的某处，众人一一翻阅，终于发现了一个不是的，而是写着“他最喜欢的地方”。王众一看名字，是谢青的。又看“最喜欢的动物”栏里写着“NY”。王众说：“看看，多好的姑娘！”
然后发现所有人都以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又辩解：“我没别的意思啊！”
叶小枫终于对别人的约稿毫不在乎了，随便拈起一句古文就往上面写。三十几张纸全部搞定。曹斌慕名而来，请教方法，叶小枫把《诗经》往桌上一摆，说，从里面抄去。曹斌于是在女生的约稿上写着：“愿你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然后问什么意思。叶小枫说不知道，反正这种人一辈子都不可能知道这些话是出自哪里的。除非她男朋友是学这个的。王众看看书，说，我知道这几句是什么意思了。
曹斌说：“什么意思？”
王众说：“手像枯萎的芦苇杆，皮肤像洗衣皂，脖子像蛆虫，牙齿像瓜子壳，额头像棉铃虫蛾子的触角……”
曹斌说：“我完了。幸亏她不懂。”
登记照，体检。体检完全是走过场，花钱买几个印章。
混混噩噩到了麦迪的号码，王众在倒计时牌上写了个“T-Mac”，画了个火箭队的图标，然而马上被打扫卫生的除掉了。
语文老师进教室说了些话，又强调了已经无数遍的答题技巧做题顺序等等，最后说祝大家发挥正常。说罢离去。叶小枫看着空空的讲台突然想哭，三年的时光，就这么过去了，他们终是要走，老师们一样留下。
几个月来叶小枫始终不曾像刚进高三是那样对学习虔诚过，反而觉得那时多么可笑，而现在又不知道去做什么。别人都在忙学习，都在为考试某题丢分了而痛心疾首，整个世界荒诞不经。莫非这就是鲁迅说的铁屋子，他们都在沉睡。他渐渐感到孤立了，不明白周围的人这是在追求什么。挤过独木桥又能怎样，以后生活会很美好？
去县医院搞体检的半天，叶小枫突然很不愿回学校了，一个人叫了一辆麻木，去了石汇水库。独自坐在坝上，晚风凄迷，空气寒冷，刺进脖子袖子，感受格外的自由和漂泊无依的落寞。叶小枫沿着水边走，瞻仰了几个当年中考状元自杀的地点，阵阵苦笑。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是这么回事呢？看穿了也无能为力。纵酒花间也不可能，因为自己还小，还有所谓的理想，还有将来“父母何怙”的责任。他想，这个世界为何如此黑暗？
我们虔诚听话，收到的全是毒药，书是仅次于家长教师的第二可恶的东西，它把世界的美好大写特写全放方位多角度地写，而别的一笔带过，让人以为是真的，而我们一旦从三重铁笼子钻出来踏入社会，面对的就不是那些美好了。被他们欺骗了十几年啊。还是聂宇睿智……
想到聂宇他变得很高兴了，上次来这里回去的时候，陌生乡村，在池塘边侧身从油菜花下穿过，聂宇白色外套沾满了金色花粉。世上好像还有聂宇是清醒的。而今聂宇却不知何处去了，已经几个月了，时间过得好快。
夜幕降临，叶小枫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逃课了，但无所谓了，不如逃个彻底，去网吧通宵。于是他往回走，找家面馆吃了碗面，去了旁边的网吧，他什么都不会，魔兽和反恐都不会玩，看了一夜的《犬夜叉》，越看越觉得杀生丸像聂宇。
第二天出来，晨风凛冽，天上乌云密布，叶小枫以为又要过冬了，不由得裹紧身上单薄的外衣。走在路上像站在船上，脚底跟四周一样摇摇晃晃。翻墙进了学校，宿舍楼刚开门，他看见有人已经下楼去教室了，摇头笑笑，笑给自己看，想几个月前自己也是这么刻苦这么勤奋，而今不也堕落了，你们的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考你们的清华北大去吧！
303里灯刚开，文子还在穿衣服，见叶小枫回来了，说，班主任来查过人，你不在。你昨晚上哪儿去了，等会儿找他解释去。
叶小枫往床上一栽，说，随便他。然后强忍着心痛听他们议论自己如何变成这样了，消极颓废沉沦堕落……
还好一切平静安宁，死去般迎接高考。
高考这天太阳没出来，估计是搞体检去了。
叶小枫在考场上战战惶惶，汗出如浆。第一天考语文数学，考完和班上同学相邀回去打球。县城里人山人海，交通堵塞，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回学校，和吴超一起吃饭，然后去打球。
这回场边出现了一个久违的身影——聂宇来了。王众跟他站在一起，谢青在他旁边。叶小枫和吴超丢下球也走过来，寒暄一番。叶小枫格外欣喜，但又感到和聂宇有距离了。
吴超说：“聂宇你他奶奶的，那天怎么走的这么彻底，回寝室我们连一份遗书都没找到。就知道你会回来的，没想到你真狠，过了几个月了。现在在搞什么？”
聂宇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看我有什么变化呢？”
吴超眼一瞪，说：“没变化。”
王众拍拍聂宇肩膀说：“看见没，咱家小宇明显长壮了，还好像高了一点。”
“在干什么？”
聂宇把手机放在谢青手上，指了指球框，摊开手说，拿球来，我告诉你什么叫扣篮。叶小枫跑去将球甩过来，聂宇举手接球，运向球场，在三分线出加速冲到篮下跳起，将球扣进去，双手抓住球框，吊在上面回头对吴超笑。操场上所有眼睛都看过来。
吴超惊呆了，没见到聂宇会跳这么高的，以前303比赛，弹跳力是吴超最得意的。聂宇跳下来，得意地说：“还可以吧？”
王众极力揶揄，说吴超还以为自己多能跳。
这时老冯监考下班，也来操场了，一见聂宇，立即拍着他肩膀仰天大笑，聂宇也拍着老冯肩膀哈哈大笑。两人又大笑着聊了半天，聂宇拍拍手，和谢青出去了。
第二天靠理综和英语。最后几分钟，窗外开始飘六月的雨，远处的山模糊不清，铃声响起，考场开始沸腾，人类像蚂蚁。叶小枫找到吴超，一同回学校，在校门口碰到王众和文子，再去吃饭。王众对叶小枫说：“妈的，高考过去了。我还没死。”
叶小枫趴在饭桌上抽噎，说，放暑假了。
吴超拿出刚刚买的手机，给聂宇打电话。聂宇马上赶到，说已经吃过了。王众说，你看怎么办，303没了。
聂宇说，能怎么办，永远呆在这里不成？
王众说，我不复读了，宁愿走专科。
叶小枫一脸愕然，惊讶这一切都这么快就摆在了眼前。又说，你怎么知道你考得不好，万一还是二本呢？你……
王众手一挥，说，不消安慰我。
王众问现在怎么办，得到答案是去网吧通宵。第二天回寝室，卖掉课本，卖掉习题集，用卖得的钱去买早餐。叶小枫舍不得这些书，虽然过了六月就是废物，毕竟还可以作纪念，他让聂宇帮他带回去。然后收拾行李，各回各家。车窗外六月的树叶翠绿欲滴，在蒙蒙细雨中，已经滴了。叶小枫靠在吴超肩上，觉得这个世界如此美丽，可为何就容不下他。
回家以后面对家人的关切的眼神无动于衷，一语不发，回房间整理书本。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看着窗外雨点的静谧，想到山外的喧嚣，叶小枫心里一下没了打算。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有没有可以安身的地方？高考过去了，人还活着，接下来怎么办？
聂宇主编的303杂志也出世了，据说花了很大一笔钱，但全由聂宇一人负担了。封面背景是石汇水库边上的风景，然后是303在雪中合影的照片，正上方写着一个“混”字，还跟着许多隐约的“混”字，是杂志的名字。不知是《混》还是《混混》。叶小枫理书时看到这本书，停下手边的活，坐在藤椅上翻起来。他又想起了聂宇，走到床边想给聂宇打电话，一想又没必要，他说不定还在县城。
杂志的扉页上写着一行字：块独守此无泽兮，仰浮云而咏叹。
叶小枫不明白聂宇为何把这句话放在这里，但放到这里读起来却又分外的伤感。整整高中三年，活在阴影下面，一只无形的手在冥冥之中操控一切，除了叹息还能干什么。一页一页翻下去，有自己的很多东西，那些古体诗词还有散文。叶小枫心里冒起一股欣慰，在这些时光了好歹留下了一些真正的东西，而他们背重点记笔记，现在都化为灰烬了。
然而马上他又想到，他们可能考到了很好的分数，而他却只等着二十几天后面对比别人低得多的分数。一分压倒一批人”，他想到了这句经典名言，又想到宋阳在寝室改的“一分压倒1mol人”。还有聂宇的歌词：“我的坚强，你无法想象。我的天才，你不要张扬……”
后面有文子的歌词，依然是“星星”“月亮”“天使”“海豚”这样的意象，还有王众的恶作剧等等，叶小枫觉得大家其实都是这么的有才。这是高中生活的纪念品，叶小枫如获至宝，把它放在抽屉的最角落。以后可能会清晰地回忆起那时候的快乐，那样是很惬意的事，就像一个人走在雪中一样。从前回忆小时候总感觉天地间有一层暗黄色的光笼罩着，还以为是金色的童年，后来才知道那是泛黄的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