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接下来的日子就艰苦难耐了。农村里又不能卖文为生,现在累积的一些东西投出去,稿费也不会立马就飞来。现在谋生的手段只有挖半夏,下鳝鱼,龙虾了。挖半夏首先要排除,因为聂宇非常不情愿做这种重复机械的不花任何脑筋的运动,而龙虾鳝鱼好歹有趣味。为此聂宇又骑摩托到农场市集了解行情,得知龙虾四块钱一斤,鳝鱼十六块一斤,而菜场里聂宇最喜欢的土豆也才一块钱一斤。回去以后聂宇行动起来,在他舅舅家找了齐全的工具,包括几种铁网和笼子,每天傍晚挖蚯蚓,装在笼子里,再把笼子放到河里有草隐蔽的地方,第二天赶早去收,然后除去淹死的和被同类杀死的,拿去卖。两天下来只卖了五十块,还没有他曾经一篇文章的稿费的一半多,得想想办法了。于是他从渔具渔药店买了一包药,在正中午全部投进鱼塘,吃完午饭操家伙就赶来,看见半面池塘都漂浮着龙虾。聂宇卷了裤腿就下去,捞起的龙虾足足装了两个竹篮,还有多的没地方装。烈日当空,聂宇感到头发已经开始冒烟了,匆匆回去,那些没来得及收的全成了尸体飘在水面上。回头看到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在自己手下戛然而止,才明白“斧斤以时入山林”这等规矩纯属酒足饭饱后的消遣。这次收获的龙虾足够聂宇这个暑假的全部消费了,不必站在银行取款机面前苦苦思索到底要不要拿陌生人的钱。
摩托加满油后放在家里,只有傍晚才骑出去兜风。接下来聂宇开始走访小学的同学,其间游过一次泳。那是在聂冬那边,另一个邻村。聂宇和小航共去过三次,第一次没人,聂冬的爸在池塘钓鱼,说他补课去了。第二次中途遇雨,无可逃遁,两人飞奔到池边摘了荷叶顶在头上,还是被淋湿了。第三次才找到,那天傍晚在河里游过泳。河旁边住着聂冬的大伯,他养着一条狼狗,十二岁了。旁边的人取拖鞋对它示意一下,再扔到水里很远处,那狗便扑通一声扎进水里,迅速游到拖鞋处,一口叼起就往回游。小航趴在汽车内胎上,看得目瞪口呆,说:“我还只敢在这边游泳,它就这样了高水平了。自叹弗如啊!”
聂宇钻出水面,听罢笑道:“你这也算游泳啊,顶多也就相当水牛淌水。”
几天后聂宇和小航去上街,途经一家很熟悉的场。聂宇说:“这楼怎么换新了?这家奶牛场不是早就倒闭了吗?”
小航说:“早就改养猪了,楼也被收购了。”
聂宇指着围墙说:“一个养猪场做这么固若金汤作甚?搞得像城墙似的。”
小航说:“人家这是封闭式养猪。”
聂宇一听,乐了,说:“你到时候就开一家肉猪代养场,或者种猪代养场,我帮你写办场简介,大致就是:我场坐落于风景秀丽的臭水河之滨,省政府特批,曾多次荣获全国重点肉猪代养场的称号,每年向社会输入五万头肉猪。场长小航一次郎自办厂以来坚决执行封闭式养猪,军事化管理的办场方针,绝不随意殴打任意一头猪——除非它真的是个猪头。敬请广大农户放心将您家的猪送至我场代养,出场时一定还您一头超乎寻常的白白胖胖的猪,我场开出合格证书在全球范围内公立屠场予以承认。我场一切收费均按国家相关收费标准,除饲料费,体检费,猪圈费及其他意外事故保险费以外不加收任何费用。认准场址,谨防假冒!”
小航听得呵呵笑,说:“哥,你们学校就是这样的吧?”
回来的时候两人又看见了那片茂密的玉米地。
就在大风刮倒大树的那天下午,聂宇还眷恋锅里正煮着的玉米的时候,他们就开始酝酿一起偷农场玉米的健身活动,“来而不往非礼也,他们偷我们的梨子,我们不能不偷他们的玉米”。古人云,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聂宇已经一切计划周密,准备到位了。正要动手的那个黄昏,出了点意外,地里的人没有走完。这样小航就不能在家里把水烧开翘首期盼表哥的凯旋了。接下来好几天都没有机会,聂宇怕那些玉米美人迟暮,决定即日行动,以免任其落入贼人之手。
然而这项健身运动并没有它本身那样惊心动魄,就像在摘自家的玉米一样无聊,唯一不无聊的就是吃玉米,嫩的煮,老的烤。农场人过来偷梨子就刺激得多,随便摘几个吃当然没什么,他们却煞有介事地用麻包装了,一包一包背回去。村里种梨户到这个时候每天都会来照看。
当最后一片西瓜皮彻底被挥别,梨子也到了该卖的时节了。外省的老板过来看货,农户争相引路,生怕自己的卖不出去,结果就是每家都卖个低价钱。载重几吨的大货车开进村,直叫人庆幸没修路,不然就白修了。货车停在路中央,不仅打药的拖拉机走不过去,连摩托也得绕道。聂宇看见驾驶室走出个司机,光着上身,面颊油亮,膘肉四溢,肚皮垂过膝盖,体型超越了人和动物的最后界限,顿时吓得软了腿,宣布从今以后再也不喝啤酒和碳酸饮料了。
聂宇终于想起了,去找叶小枫玩。
中午聂宇对小航说:“我去农场里一趟,晚上回来可能有点晚。你先吃晚饭了看电视等我。千万别睡,我没钥匙。”
小航说:“那我就让你一直叩,叩到天亮,要你久扣柴扉晓不开。”
聂宇说:“我要拄杖无时夜叩门,叩得你垂死病中惊坐起。”
小航听得一抖,说:“那我还是不睡了,我最怕鬼了。”
聂宇说:“就是嘛,禽兽之变诈几何哉,止增笑耳。”
小航说:“我是禽兽,你是我表哥,那你不也是禽兽了,你还骂自己!”
聂宇说:“禽兽的表哥又不一定是禽兽。”
小航说:“人的同类都是人。”
聂宇说:“这都是由基因决定的。”
小航说:“所以说我是禽兽的话你就是禽兽啊。”
聂宇说:“你知不知道,禽兽的原理跟癌症一样。每个人基因里面都有一段原癌基因,当原癌基因被激活,那个人就癌了。癌症患者的表哥不见得是癌症吧,你的禽兽基因被激活了你就是禽兽。等你上高中了《生物》里就会学到的。”
小航说:“哥,小心你的白痴基因被激活了,不然你就要成白痴了。”
聂宇说:“放心,天下痴共一石,你独占八斗,天下共分一斗;我一觉醒来正要去抢,你却把我的一斗都抢走了。你说你霸道不霸道。”
小航说:“我回家算了,你晚上来我们家吃饭。”
聂宇说,嗯,现在好像花生也可以吃了,明天我们就在你们菜园摘花生,晚上煮花生吃。
聂宇在山阴道上骑着摩托领略异镇的农村的风光,直叹叶小枫村里条件好,水泥路修道家门口,村口还有孑口防止几吨的货车进去。这样的路跑80码一点问题没有,而自己村里却偶尔出现一段能跑60码的路就很不容易了。路两边是整齐划一的稻田,禾苗正茁壮成长,绿的发亮。除了路口那些石碑和神庙,就真的是很现代化的新农村了。背后是郁郁葱葱的青山,山外马路上随风飘来汽车驰过的呼啸。
下了柏油路就是水泥路,几十公里后又是尘土飞扬的乡间小路。聂宇放慢速度在小路上骑,看见一对比他大不了几岁的男女在河岸边散步,男的摘了一朵荷花递给了女的。聂宇一惊,想这里竟还有如此古老浪漫的一幕,太传说了,回头再看,已经被茂密的荷叶挡住了。聂宇想如果谢青来这边的话他一定也会为她摘一朵荷花。
聂宇心情愉悦,绕了几个弯到了叶小枫村口。叶小枫这边几乎没有村的概念,都是三户五户住一起,地也东一块西一片,不像他们村全村都在一块儿住,农田也在一块儿。聂宇记得一块碑,刻着八卦,上面还写着几个奇怪的字,据说是汉字,可看上去像梵文。两边是浓荫蔽日的不知名的老树。前面是个大上坡,摩托骑上去比较不便,上次送小枫回家就送到这了。聂宇考虑到这里民风淳朴,路不拾遗,于是把摩托锁在树边就走上去了。
聂宇走到叶小枫家门口,发现门居然锁着,顿时明白《世说新语》王子猷为何有“何必见戴”的说法。于是他又后悔没把他家的电话记下来,先联系了再来就好了。现在只好想着“何必见叶”回去了。
在巷子里聂宇看见一群小朋友正在玩不知名的游戏,一个人单腿站着把瓦片踢过界,对面单腿站着的人再踢过来。聂宇饶有兴致地看了几盘,想起小时候玩过的那些游戏,笑了笑走了。
回家后聂宇直奔舅舅家,小航迫不及待要煮花生,两人便提着竹篮去门口菜园,聂宇耙土,将花生连根拔起,小航负责摘花生,忙得不可开交。聂宇汗流浃背,拖去短袖甩在柿子树上,继续耙土扯花生,汗水顺着脸颊往地下滴,眼睛都快看不清东西了,又进屋里擦汗。出来的时候听见小航在和人说话,问是谁,小航说,东头的欣子姐从旁边走,牵牛去喝水了。聂宇说:“她说什么?”
小航说:“他说,哟航仔,这么勤快啊!我说,过奖过奖。”
聂宇一笑,说,你还有勤快的时候啊。
小航说:“废话,弄给自己吃的,当然要勤快啊,正所谓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嘛!”小航发现自己引用的这句话既无平仄又不对称更不押韵,于是十分沮丧。
但聂宇却忽略了,说:“你看篮子里这么多够了没有,这么多了。”
小航说:“显然不够啊,这才一碗,要你一碗,我一晚,我爸一碗我妈一碗奶奶一碗,还要弄四倍这么多呢。”
于是聂宇继续耙,小航继续摘。等到篮子要满了才罢休。然后提进屋里,在院子里洗了一遍又一遍,泥巴全部洗干净了,又加洗洁精再洗,再用清水冲。最后倒在锅里加了几勺盐,用大火煮。聂宇累得大汗淋漓,终于熟了。聂宇把花生舀起来,放在餐柜里,自己去洗澡。小航在房间看电视,打算晚饭后一家人在一起吃煮花生。聂宇洗完澡出来,叫小航先拿一点来吃,小航义正言辞地拒绝了,说等到晚饭后一起吃。
晚饭后小航打开餐柜发现那么大一盆花生只剩下一小碗了,吓了一跳,问怎么了。聂宇舅妈说,哦,刚才东头的欣子的爸来还梯子,我让他把花生带回去给她尝尝。
小航激动了:“就全部给他了?我们吃什么?”
“不是给你们留了一碗吗?你窝什么火?明天再去扯不就行了?”
“也不能给这么多啊,你知不知道我和哥扯得多么辛苦,都被蚊子咬得不行了。”
“人家对我们那么好,欣子的妈每年打工回来带的副食哪回没给你的?你吃人家的时候就没想想?人家该给你的啊?还好意思说。”
小航理屈词穷,回房间了对聂宇说:“唉今天好倒霉,白忙了半天,跟别人弄了半天花生。自己只吃了这么一点儿。”
聂宇说:“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小航说:“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聂宇说:“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小航想起了刚才的“这么勤快啊!”,觉得像是在讽刺他们,更加愤愤不平,说,明天一定要快点吃。聂宇说,算了吧,明天再扯,我今天可谓是“泥巴裹满裤腿,汗水湿透衣背,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却知道你为了甚”啊。
小航哈哈大笑,接过来继续唱:“为了甚,为了我们的煮花生,为了吃饱把懒腰撑。”
聂宇也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