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亲是很罗嗦的一个事,虽然已经过去很久,我想起来还都头疼地很,总之我就是热热闹闹得嫁进了韩王府,做了韩王妃,顺理成章地跟那个绝色无赖栓到了一起。我还是个不爱出门的性子,日长夜久又在韩王府打造了另外一个蚌壳,李迥不在的时候我可以在里头静坐许多天不出门,有一次连独孤贵妃都被惊动,前来视察我是不是还活着。
但是李迥在家的时候,他就不大喜欢我缩进壳里去,他会想很多法子把我从壳里拉出来,有时候是一曲好听的歌,有时候是一些食物的香味,也有时候是赤裸裸的威胁:“你再不出来,我就一把火把这里烧了!”
――连我那个胡作非为的四叔都不敢说这句话!
等我黑着脸从蚌壳里爬出来,他就带我乐游原,还有曲江,曲江水畔杨柳成堤,而春天的乐游原上开了三千桃花,颜色灼灼,就好象云霞织锦,美不胜收。有人带酒来饮,有人就此醉去,有人在桃花下弹琴,银白色琴弦,粉白的桃花瓣飘落在弦上,弦动而歌,就好象海上的风,让我忽然生出悠长的乡愁。
我想念南海了。
我想念我的蚌宫了。
李迥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只极大的纸鸢来,足有一个人那么大,细看时,那纸鸢上分明绘着我坐地冥想的模样,边上居然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画的,看得我又好笑又好气。
又听他说道:“故老相传,春天里把纸鸢放掉,就会把过去所有不好的运气,不好的事,不好的心情,通通都放走,红线,这只就你来放吧。”
我接过纸鸢,犹豫着道:“可是……我没碰上什么不好的事啊。”
“那为什么呢?”他极认真地看着我:“没有什么不好的事,为什么你总喜欢郁郁地坐在房间里,连我都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红线,你有什么不快活的事,难道不应该告诉我,让我来解决吗?”
“可是……真没有啊。”我支住额,隐隐想起一些事,太久远了,我在混沌昏暗的蚌壳里,用漫长的时光忘记的一些事,而今去想,只能隐隐约约抓到一些暗灰色的影子,也许真是不好的,可是我记不起来了。
我说没有,他就很生气,先是踢翻了路边上一个卖烧饼的摊子,然后又抢了手下的一匹马,扬鞭而去,他跑得太快,侍从都没有跟上来,可是他好象忘记了,一般的马根本就跑不过我,我没声没息地跟跑了十余里,他大概也累了,放了缰绳,长叹了一口气。
“你怎么啦?”我到这时候才出声,他一回头,看见我居然还跟着,一哆嗦就从马上掉了下来,还好我眼明手快拉住他:“镇定、镇定!”
他的额头上飞过去三根黑线。
偏这时候又下起雨来,猝不及防,我们两个都淋成了落汤鸡,就只能仓皇跑到附近的破庙里歇着,生了火,勉强把衣裳烤得干一些,我看见他还皱着眉,就同他说:“已经过去很久了,我也不记得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静坐冥想,你给我多一点时间,让我慢慢想起来啊。”
他伸手摸摸我的面孔,柔声道:“是我太心急了,红线,不关你的事。”
“那么,关谁的事呢?”
他低着头,眉目映在火光里,踌躇半晌,方才轻轻地说:“你听说过沈皇后吗?”
我挖空心思地想,总算想起父亲提过,说她失踪已经有很多年了。
“是的,”李迥慢慢说给我听:“她在宫中时候我年纪尚小,后来母妃又不肯提起,我也只从宫中旧人口中隐约听到过她的事情,她出生名门,和父皇是结发夫妻,据说生得极美,天宝十四年,安史之乱刚刚开始,狼烟四起,父皇奉命出征,长安却在后方沦丧,她就是在那时候失踪的,后来两京收复,父皇和大哥开始找她……她失踪了十余年,父皇和大哥就找了十余年。”
兵荒马乱的年代,沈皇后这样的身份,手如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要自保,大概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我暗暗地想,以皇帝和太子的权势和本事,集天下之力,十余年时光,找不到的人,只怕是,已经不在这世上了吧。
李迥见我低头沉思,许久不说话,不由微笑道:“你也猜到了?”
我点头:“沈皇后……怕是已经……”
“我也这么想,只怕天下的人,十有八九都这么想,不肯这么想的人,就只有父皇和大哥。”
“怎么他们……不肯承认么?”
“不肯,自然是不肯。恐惧的不可言说在于,一旦出口,所有自欺欺人的借口都归于虚无,而只要不出口,不承认,就可以当作没有发生,他们以为只要他们不承认,沈皇后就还在人世,就总有一天还会归来。你没有发现么,父皇专宠母妃,母妃执掌六宫,已经有十余年,而皇后的位置,父皇仍给沈皇后留着。”
我猛地想起成亲前父亲的忠告,脱口道:“留着也好。”
李迥面色一沉:“你是觉得我的母妃不足以母仪天下么?”
“我怎么会这么想?”我摇头道:“可是,我听说民间有一首诗,说是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移,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父皇惦念他的结发妻子,也没有什么错啊。”
赤红的火舌不断舔上他的面容,明明暗暗的焰火绽放,又凋零,他伸手拨一拨柴火,道:“从安史乱起,玄宗西行,到两京收复,是整整八年的时光,颠沛流离,艰难困苦,这一路,都是我的母妃陪在父皇身边。父皇任兵马大元帅,亲临战场,当是时,兵士少且疲,母妃常常夜不能寐,握剑守于父皇帐前,有一次被父皇看到,父皇对她说:‘捍贼非妇人所能为。’母妃铿然回答:‘多事之秋,纵不能捍贼,总还能替王爷挡上一刀。’而后祖父还朝,光复天下,又遇奸人构陷,父皇步步惊心,步步为营,母妃也就陪着他担惊受怕,陪着他惶惶不安,红线,我的父皇与母后这样,算不算得上是生死与共?”
“算,当然算。”
“那么,我的母妃,可有资格要求父皇给她一个名分,母仪天下?”
“有。”我继续点头:“可是,为什么一定要当皇后呢,父皇对母后不是挺好的么,就算没有皇后的名分,实际上,也是当她是他的皇后啊,六宫粉黛,他并没有特别亲近过别的妃子,这还不够吗?”
“不够,”李迥淡然道:“如果我的母妃只是平常人家的孩子,那或许是够了,可是她姓独孤,北周明帝的皇后独孤氏,隋文帝的皇后独孤氏,我大唐高祖的母亲也姓独孤,这样显赫和尊贵的一个姓氏,你让我的母妃,如何甘心只做一名妃子?”
原来是这样……独孤贵妃是很好的人,生得美,皇帝又宠爱她,可是她老是不快活的样子,难得有笑的时候,最近病倒,御医诊断,说是长期抑郁所致,想不到竟是这个原因,我陪着李迥叹了口气:可是这样的情形,皇帝不肯承认沈皇后的死,就不会立新的皇后,那有什么法子呢?
“你别着急,”我只能这样安慰他:“说不定再过上几年,父皇再找不到沈皇后,就会放弃了。”
“如果他不放弃呢?”李迥叹息道:“十多年他都没放弃,又怎么会突然放弃?母妃陪他这一路艰辛,他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红线,你我万万不能这样。”
“啊?”我不知道话题怎么转到我们身上来,愕然道:“怎样?”
“放不下过去的事,不重视身边的人,不知道眼下才是最可贵最难得的,”他抚摩我的面孔道:“红线,我们要珍惜在一起的时候。”
这话是挺酸的,我总算是知道为什么他对我静坐这样的忧心忡忡了,衣裳还有一点冷,但是心里极暖,我偎在他怀中,说:“好。”
他也微笑,只是这微笑里,像是藏了大片大片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