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路掉着眼泪,呜咽着从山东飞到长安,不知道有多少地方,明明晴空万里,却在顷刻之间瓢泼大雨,我甚至不去想,贸然行雨,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我只是难过。
我记不起我还有过这样难过的时候,也许是有的,但是在蚌壳里漫长的时光消磨中,我渐渐忘记了是什么事,到底是什么事让我一度这样伤心,伤心到不愿意走出蚌宫,也因为害怕要离开薛府的那个蚌壳而不愿意随他上京。
我都想不起来了,总之那时候哭得昏天暗地赶到京城,京城那样繁华,又那样大,很多的人,很多的房子,我又是害怕,又是难过,抓住每一个过路人问:“你知道韩王住在哪里吗?”
有的人摇头,也有人用怜悯的目光看着我:“韩王殿下不是常人能见的。”也有人鄙视我,说:“多水灵一丫头,怎么也被那小子骗了呢。”但是更多的人会告诉我向东向西向南向北如此这般就能找到韩王府,我走了很多的弯路,但是终于走到一座府邸前。
那是一座很大的宅子,比薛府要大上很多,门口有很精练的士兵守着,看见我,横枪喝问:“姑娘找谁?”
我不敢说话,怕一开口眼泪就落了下去,所以只单手卸了他们的枪,径直闯进去,没走几步,就有十余个持刀持剑的人从各个隐蔽的地方跳出来,将我团团围住,他们倒不问我进来找谁,也不动手,只是看我的目光,像在看一个死人,或者一条死鱼。
僵持。
有个清朗的声音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是哪位朋友来访?”那是我极熟悉的一个声音,只一听到,眼泪刷地就下来了,泪眼朦胧中看见回廊下白衣少年一步一步走过来,他也看见我了,一愣,站在原地,脱口道:“你怎么来了?”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他好好地站在这里,没病没灾,好好地站在这里,我觉得阳光开始刺眼,身体里的水分哗哗地淌了出去,不知道该高兴他没事,还是难过自己的卤莽,难过自己行这几千里路,问这几十个人,掉那几缸泪,难过自己站在这里,像一个极荒谬的笑话。
还能做什么呢?
还站在这里做什么呢?
我惨然笑了一笑,没有答他的话,转身就走,我一动,围住我的刀和枪也动了起来,只是他们又如何是我的对手,我一直紧握的右手松开来,手心里的簪子迎风便长,长成一把狭长的剑,剑身漆黑,重而无锋,但是在我手中,只随意一扫,瞬时叮叮当当落下大把的兵器,我再不看他一眼,跳上屋顶,就要顺风而去。
忽然地下猛地一声暴喝:“不许走!”
……我得说,自我见他以来,一直都气定神闲,斯文有礼,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吃惊之下竟被他那一声怒喝镇住,怔怔地回头去,这时候他已经走到庭院中央,仰头看住我,那目光是愤怒的,愤怒到就好象随时都会冒出火来,将我所站之地烧为灰烬。
我傻愣愣地瞧着他:“为啥不让我走?”
“你收了我的聘礼,怎么还敢随便嫁给他人?”他一挥手,那些丢了兵器的傻缺就飞上屋檐来,明明知道不管用,却还是将我团团围住,做出拼命的姿态,也不知道是做给我看,还是做给他们的主人看,总之是很无可奈何的意思。
“我我我……”我扯着自己大红的嫁衣,面孔涨得和衣裳一样红:“我什么时候收过你的聘礼?”
他走近一步,我下意识退了一步,包围圈也随之退了一步,他冷冷地盯住我:“你手里拿的难道不是?薛小姐,你可以找长安城里任何一个人问,湛泸剑是不是我李迥的大婚聘礼,而今它在你手中,你难道还想赖帐么?”
圈套!
这就是一个圈套!
我跳起来:“我才不信!”
脚下一重,几块琉璃瓦生生被踩得粉碎,有人从屋顶上滑下去,又艰难地爬上来,想笑又不敢笑,个个把脸憋地通红。
“那你下来,我们挨个去问,我今日就让你信个心服口服!”他一步也不让,又逼了一句,我被他逼得没法子,就只好从屋顶上跳下来,才一落地,就被拉住袖子,方才还怒火冲天的脸立时露出笑容,他摸摸我袖子上的绣纹,笑道:“这小鸡倒绣得真好,当真是你绣得么?”
明明我绣的是凤凰。
又取出丝巾来,替我擦去面上泪痕:“谁欺负你啦,哭这么伤心?”
我……我敢保证,这一天石化的绝对不止小龙我一个。
后来我就被他拉到大街上去,果真一个一个挨个问去,而那些路人,或忍笑把头点得像鸡啄米,或拱手说恭喜恭喜,也有个别的要卖关子,这家伙提拳头就要打,唬得人家只敢一迭声说“是是是”,一直问到下午时分,又要带我进宫,说是要去问他的父亲和母亲,我心怯,道:“你爹娘不是另外给你找了一姑娘么?”
“你就是为这个跑到长安来的呀。”他笑嘻嘻地摸摸我的头发:“我就说嘛,我要没点事,你还真想不起我来。”
“他们说你病得快要死了……”
“呸呸呸,这红口白牙的,还真敢说,”李迥微一皱眉,又叹气道:“他们也是逼急了吧。父皇和母妃是给安排了人,我反复陈说才让他们打消了这个念头,正要动身去潞州,就接到你大婚的消息,我没你的本事,就算是飞,也来不及了,只好给留守潞州的人下了死令,让他们无论如何,一定要制止……”
他摊一摊手:“你看,我早说了你不讨厌我吧……”
我觉得他的脸皮,比长安城的城墙还厚上好多。
然后我就进了大明宫,见了皇帝和独孤贵妃,皇帝是个面色苍白消瘦的中年人,独孤贵妃长得极美――我终于知道李迥这张妖孽的脸是从哪里来的了,她看见我像是极高兴,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又问我为何穿了这一身嫁衣,我嗫嚅着把过程说了一遍,贵妃还锁着眉头,皇帝先就“哈哈”笑起来,他说:“我倒很想看看薛公当时的表情。”
他一笑,贵妃也就赔笑,又说我:“你这孩子,也太胡闹了一点。”
我有点心慌,但是贵妃又抚我的手说:“别怕,让圣上给你们赐婚吧,薛公方刚,总还知道个缓急轻重,你先收了我李家的聘礼,自然是要入我李家的门的。”她口气温和,又生得这样美,我也就信了她。
我在宫里住了十多天,然后父亲慌慌张张地从潞州跑到长安来,见我无恙,方才长松了一口气,原本大概是想责备我的,被皇帝和贵妃一拦,也就作罢,但是对于这门亲事,始终心存疑窦,他问我:“你当真要嫁给他吗?”
我眨眨眼睛:“我收了他的聘礼啊。”
父亲跌足叹道:“傻丫头,这样的话你怎么能信呢。”
“可是全长安的人都这么说。”我小声嘟囔。
父亲就解释给我听:“这满长安的人,有谁可认识你?不认识是吧,认识他韩王殿下的又有多少?就算不认识,见他那一身衣裳,也知道是皇亲贵戚,他的问话,又有谁敢说个不字?”
“可是……”我只好扯着自己的衣襟回答:“可是我确实收了他的剑呀。”
父亲听到我这样回答,先是一怔,继而叹气道:“线儿,你可知道,他是独孤贵妃唯一的儿子,沈皇后失踪已经有十余年,贵妃虽然没有皇后的名分,却已经是后宫之主,一旦皇上有立后的意思,韩王殿下就是嫡子,就会卷入储君之争?”
父亲说得严重,可是我想起李迥的无赖脾气,摇头道:“就他?”停了一会儿,又问:“阿爹你是不赞成他争么?”
“那是自然,”父亲道:“当今太子是沈皇后的儿子,也是当今皇上的长子,一早就定了储位,又在安史乱中南征北扫,战功赫赫,地位巩固,好不容易如今天下稍安,如果又因为萧墙起祸,是天下之大不幸。”
“那……如果他不争呢?”我困惑地看着父亲,并不能全然明白他的忧虑,而父亲的神色益苦:“在他那个位置,即便他不争,自然也会有人推着他争,线儿,你在山野长大,心思简单,阿爹实在……不愿意你掺和这些事。”
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父亲的忧虑,可是我知道除了他,我不愿意嫁给任何人,便只沉默、沉默,最后父亲叹了口气。
“原来薛公早就料到今日。”男子闻言长叹:“薛公深谋远虑,我实在有孚厚望。”
“那么,你能不能不追究我父亲的罪过?”我拉住他的袖子,眼巴巴地问――没有错,他就是李迥的大哥、东宫太子李适,他无奈地瞧了一眼自己的袖子,也许是不能够明白我为什么跟他的袖子过不去,但还是温和地道:“我并没有惩处薛公的意思,你……勿要担忧。”
我这才稍稍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