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子传说之狻猊】
[狻猊]:龙子之五,其形似狮,相貌轩昂,平生喜静不喜动,好坐,又喜欢烟火,常见雕于佛座,香炉。
总算送走了这批麻烦的客人。
参观小店两小时半,最后买了三块五毛二的香烛,还要回去五毛回扣――这是个什么世道啊。
我叹了口气,沮丧地收起柜面上的线香、熏香和香炉,又拿鸡毛掸子出来打扫,扫灰扫到紫檀木长柜尽头,玉白的一只狮子头正大刀金马蹲在那里,鼻子底下放着考究的博山炉,炉中点了三支线香,这时候已经烧到尽头,青烟袅袅散去,一节一节灰白。我面无表情抖抖掸子上的鸡毛:“把脚抬起来!”
白玉狮子皱了皱眉,还是很听话地抬起前脚,又依次抬起其他三个脚,顺便跟我抱怨:“阿诺,你能叫她们不要摸我的头吗?”
“不能。”我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它。
“那么,你可不可以跟我解释一下,为什么她们都要摸我的头?”它晃了一下脑袋,这个偏着头的姿势让它看上去更像一只狮子狗――说它是狮子已经足以让它愤而暴走,为了保住小店不被它在盛怒时候拆掉我不敢提这个“狗”字,就只能温和地安慰它说:“因为你看上去很招人喜欢。”
“真的吗?”虽然仍是不解,但总算是闭了嘴。它闭上嘴的时候看起来就像在笑――可能所有的狮子狗都是这样的表情,就如同所有的猫头鹰都不情愿地长着猫脸,所有八哥(注:一种狗,不是鸟)和吉娃娃都长了一张黯然销魂的脸一样,我在心里小声嘀咕。
当然当然,它绝对绝对不是一只狮子狗,它是我的老板,尘缘斋的主人,它的名字叫狻猊。
说起来像一段奇遇。
先介绍一下我自己,我叫许诺,许诺的许,许诺的诺,家世清白,遵纪守法,无任何不良嗜好,在过去的二十四年里战战兢兢做了二十四年好人,所以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落到这一步――失业。
长期失业。
刚失业时候头上还顶着炎炎烈日,六个月过去,只剩下寒风瑟瑟,沿途没看见卖火柴的小女孩,只有我这根卖女孩的小火柴在又一次面试失败的打击下灰溜溜往回走,路经超市,该死的竟然看见泡面价格上涨,一跺脚,进菜市场囤了五斤地瓜。
――没进过菜市场是吧?我之前也没进过,这不人都被逼的嘛。
我扛着一堆生的熟的地瓜雄赳赳气昂昂回了出租房,后面跟着闻香而至的大狗小狗若干、大猫小猫若干、非猫非狗不明生物若干,都被我无情地关在门外面――跟我抢吃的?门都没有!
说起我租的这房子,那叫一绝,绝的意思是要谁没啥,不要啥偏有啥,比如在这到处用上电磁炉天然气最不济也液化气的年代,房东居然在厨房里砌一灶台――这都哪年代的古董了?不过话说回来,人家学欧美风不是时兴在家里砌一假壁炉么?那壁炉也就西方的灶台吧,这样一想,嘿,还算是赶了回时髦。
时髦的东西都不怎么管用,所以我从来没有打过这灶台的主意,闲得久了,上面堆满了东西,油米柴盐酱醋茶,还搁着一盒子线香――我娘说的,背运的时候每天点上一支,说不准什么时候菩萨就看到了。
――结果菩萨没看到,狮子狗看到了,当然这是后话、后话。
话说灶台最终派上的用场就是烤地瓜,我买了木炭回来生火,红彤彤的火啊,蓝艳艳的焰,我哼着小曲儿把地瓜丢进去烤,不多时候,那香气就悠悠飘了出来,忽然听见一阵敲门声:“咚、咚、咚……”我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日期,日子没记错,才到月中,怎么这月房东提前来收房租了么?
疑惑地起了身,圾着拖鞋去开门。
门外站着个年轻男子,白的休闲装,浓眉大眼地瞧着我,我把记忆里认识的人包括小学同学和幼儿园同桌都翻出来罗列一遍,最后确定我没有见过这个人,于是指了指对面紧闭的门道:“找错了,在对门。”
对门住了两个喜欢见网友的姑娘,话说曾经敲错门的有loli,大叔,火星人,非主流,这么正常的倒还是头一次看到。
“砰”地一下就要关门。
……关不上!低头一瞧,嘿,年轻人的脚给卡在那里了,只听他严肃地说道:“没有错,我找的就是你!”
……难道是穿越?我打了个哆嗦:只有穿越文和偶像剧里才有这么惊悚的对话呀。
这一转念的功夫年轻人已经推开门,径直就往灶台边上闯去――我明白了,这人是饿疯了来抢地瓜的。
――好吧,好歹看在同类份上……我扫了一眼门外抓墙抓得挠心挠肺的野猫野狗。
虽然心里仍然忐忑,但是好歹大白天的,手机在兜里,110已经拨出来,一旦有什么异动直接按“接通”键即可,又仗着自己长相安全,竟也就踢踢蹋蹋拖着鞋子跟了过去,但是这厮并没有摸地瓜出来吃,而是闭上眼睛,陶醉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就……不动了。
莫不是以为地瓜还没熟?
我探头去看看,好心地拍拍他的肩,取叉子叉了一只地瓜在他手里:“吃吧,反正我一个人也吃不了……”
他捧着地瓜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正色道:“我不吃这种东西。”
嫌差?
我顺手操起门后的扫帚……
又听他不紧不慢加了一句:“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找、你?”三个字念完,我在镜子里看到自己扭曲的面容和打了结的舌头。
而这个古怪的陌生来客的下一个动作就更加古怪了,他放下地瓜,伸手从火里拈出一根线香道:“这是我的东西,你点燃它,自然就是召唤我――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召唤?
是阿拉神灯还是渔夫与金鱼?
又或者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
我抱住脑袋摇了一会儿――幻觉,这一定是幻觉,勉强转过头去,跌跌撞撞地就地转了几个圈,做出诊断:一定是这些天天气太冷压力太大心情太急还有找工作太辛苦导致的幻觉――想我许诺在这座城市一无亲二无故,怎么会忽然有人上门来拜访?
法制社会,又怎么会有人光天化日之下跑一陌生人家里打劫地瓜?
一个打劫地瓜的人又怎么可能说出“召唤”这样神神道道的词?
幻觉!
绝对是幻觉!
我镇定地找了个地方坐下来,镇定地啃着我的烤地瓜,但是幻觉中的那个人似乎还在,不过既然只是幻觉,以我的专业知识,与自己沟通总是容易的,实在不行我可以幻觉出一个恐龙来和他对打。
谁怕谁?!
我越想越镇定,啃完一个地瓜还能够镇定地从灶里捞出另外一个,却听见幻觉中男子的声音问我:“好吧,我们换一个说法,你最近遇到什么困难了么?”
“失业!”脱口而出,我忿忿数给他听:“前天,我在笔试中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漂亮前台小姐很妩媚地冲我笑:‘你睡得真香,不过我们要下班了,您……也请下班吧。’昨天,我接到一个公司的面试电话,然后我找了整整两个小时才在某大厦的右边的右边的右边的旮旯里找到传说中某外企的大中华总代理,当然,面试泡汤了;今天,我坐了三小时的公交一路颠簸赶到某公司,发现公司因为被人追债而决定结业,当然,面试机会再度泡汤……”历历数来,一把辛酸泪。
他开始挺认真地听,然后挺认真地打着呵欠,我估摸着原来幻觉也是会疲倦的,终于到我说完的时候,他敷衍着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然后像所以梦里的人物一样,咻地一下就不见了。
好象屁股后面还起了一团烟雾。
我继续镇定地低头啃我的地瓜。
如果事情到此结束,那就是一段幻觉,但是问题在于,第二天我准备继续烤地瓜的时候,幻觉中的那个男子再一次不约而至,还是穿着昨天那件白色休闲服,熟门熟路地闯进来,熟门熟路地拉了个椅子坐下,我正要同他抱怨今天碰上的无良HR,他抢先打断我道:“你说你失业,是不是想找一工作?”
我沉默着点点头,跟自己说话,没什么好客气的。
“开店行么?”
我回头瞧了一眼灶台上热气腾腾的地瓜,想起这半年的颠沛流离,继续点头,继续啃我的烤地瓜。
“那么好吧,我这里有一笔钱,你拿去开个卖香料的店……”他挠挠头,开始从口袋里掏钱,一张、两张……十张、二十张……数到一百张的时候我终于崩溃了:就算是做梦,也别这么离谱好吧?
然后那人又像突然出现一样,咻地一下,忽然又没了。
我把自己埋到被子里去昏睡,睡醒的时候那堆钱还摆在桌上,硬铮铮明晃晃的百元大钞,我继续睡,继续醒,又睡,又醒……不知道几个回合,肚子响了好多次,而那堆钞票比饥饿更真实地摆在了我的面前,让我猛地想起周星驰的声音:“曾经有一份真实的钞票摆在我的面前……我一定要好好珍惜。”
总之我确认了钞票是真的,至于那个人是不是真的……容后再议。
卖香料是吧,选了地址,亲自监督着装修,又跑市场把线香、盘香、塔香、贡香、熏香、竹签香,香油、香篆、香丸、香粉、香膏,香炉、香袋、香包、香笼、香囊……都买得齐全了,紫檀木长柜台,雕花木格子窗,样样式式做得古色古香,柜台尽头还配套送了一只玉白狮子,看起来很乖――制作得真是尽心,我满意地想。
取了名叫尘缘斋,看起来神棍气息甚浓。
赶在春节前几天开了张,南城传统风俗浓厚,过年过节要祭神,所以前来买香的络绎不绝,人来人往,小店里积尘,好不容易闲了点,我对店面进行大清洗,又拿出鸡毛掸子出来扫灰,扫到玉白狮子脚下,又从它头上扫起,扫过眼睛,然后是鼻子,那只可爱的鼻子皱了皱,忽然“啊――欠”打了一个喷嚏。
石雕的玉白狮子打了一个喷嚏!
石化!
鸡毛掸子直接就掉到了地上,然后我听见自己的尖叫:“有鬼――”
据考证,当日我的尖叫引发了店里除我之外仅有的活物――两只老鼠因心脏病发身亡,由此可见尖叫的分贝之高,但是柜台上的玉白狮子只镇定地挠了挠头,拖着短短四条腿在柜台上溜达了几步,最后叹了口气,说:“你能不叫么?”
这声音……这声音忒耳熟,怎么我又幻觉了吗?
我呆呆地想,呆呆地看着玉白狮子从柜台上跳下来,变成幻觉中的男子,对我进行耐心细致的教育:“我叫狻猊,我龙的第五个儿子……你听说过龙么?”
这是侮辱,赤裸裸的侮辱,我握紧了拳头:你到大街上随便拉一不痴不呆的人问他听说过龙没,他肯定得赏你两耳刮子――龙的传人能不知道龙么?
何况我还是个文化人!
虽然大学里四级挂了四次(当然六级没有给我挂六次的机会,只挂了两次),但是咱传统文化底子厚呀,龙生了九个儿子的事还勉强记得,不是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打地洞么?我朝柜台上狮子狗成天蹲着的地方瞄了一眼,我觉得我需要喝杯冰水镇定一下,顺便问自称狻猊的狮子狗:“你要么?”
“我只爱吞烟火。”
好吧,我点了一支线香插在博山炉里,开始了细致的盘问:“你们不是一直都呆在海里么,怎么忽然到地上来了,难道是航空母舰打扰了你们休息?还是说潜水艇把你们老巢给掀了?又或者是,石油污染?”
“都不是,”年轻男子黑着脸回答我:“我一直都在地上呆着,很少回海里去。”
“你在地面呆着干啥呢?”
“我喜欢吞烟,”他这样回答我:“你觉得,在海里生个火容易么?”
有道理。
我有点相信它是狻猊了。
这个念头让我立刻冲出去买了一包中华,殷勤地为它点上――别怪我谄媚,这年头,连熊猫都敢夸国宝,我这逮到的可是一只狻猊啊,狻猊你知道么?龙的儿子,咱们自称什么来着,龙的传人!合着就咱们祖先到我店里来了,我能不好吃好喝地招待着么,这名号一打出去,那叫啥,狻猊一出,谁与争锋!
这每天来参观的还不把门槛给踩破了呀。
那我数钱还不数到手抽筋?
一想到未来的美好生活,我摩拳擦掌,决定响应网上一个振奋人心的口号:干掉熊猫,我就是国宝!
在我笑得眼睛都找不到的这当口儿,我的老板狻猊只好奇地打量我的神情,问道:“你在想什么,为什么你的眼睛一直在放光?”
“呃……”我强忍住笑意,正色道:“我在想,应该让天下的凡人都来瞻仰您,您觉得怎么样?”
“那倒不用,”狻猊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摆手道:“虽然本君知道世人仰慕之心,但是本君并非爱慕虚荣的龙,而且人太多的话,我会觉得难受,一难受我就会坐地石化,所以终究不妥。”
……确实不妥,他石化不要紧,我还不得被当成骗子呀,我拍拍胸口,只能打消这个美妙的念头,忽又想起,问:“既然你是龙,你哪来的钱?”
从他这样子来看,会外语和电脑的可能性都不大,叫他去写个字算个数看起来也颇为困难,可是要让我想象他去烈日下卖苦力,比如做建筑工人、泥水匠……那就更惊悚了,就算他肯做,来钱也不是这么个快法,他不会是学了白娘子夜盗吧?我心里一激灵:那可糟糕,搞不好明天我就要被警察叔叔请去喝茶了。
我胡思乱想,越想越心惊。
狻猊默然片刻,可能是在说谎与说实话之间挣扎,最后毅然答道:“我……把自己卖了一次。”
我摔了个跟头:好吧,这也算是一招,毕竟无论是卖一头狮子还是卖一只狮子狗,这个价格都不算贵,只是拿卖身钱来开店――难道我是黄世仁?可是我就不明白了,他既然喜欢烟火,那就应该往那些香火繁盛的寺庙道场里去啊,比如少林啊,峨眉啊,武当也凑合呀,怎么会跑到城市里来呢?
仅仅因为那个莫须有的线香召唤?
对于这个问题,狻猊的回答是这样的:“没有错,我喜欢烟,但是寺庙里的香火气我已经吃了几千年,换你,白米饭吃个几千年,连个菜都没有,你就不想换换?哪怕是白米饭换成玉米饼子也好啊。”
……有道理。
但是我殷勤贡献的中华,他只尝了一口就熄掉了:“这玩意不好,我喜欢玫瑰味的。”
对这条颇具有时代精神的龙,我哑然不能还嘴,就只能乖乖地另点了一支玫瑰味的香烛,玫瑰的甜香缓缓散发开来,狻猊面上的表情越发柔和――其实还是狮子狗的表情比较可爱一点,他化作人形,虽然说起来也是浓眉大眼,身形挺拔,可是我只要一想到他的原形是只狮子狗我就……原谅我,我真忍不住想摸他的头。
无论怎么说,经过再三细问都没有半分破绽,就只好叹一口气,接受了老板是一只狮子狗,啊不对,是狻猊的事实。
我后来也问过它,作为一条龙,除了吃和睡,还有仗着外型可爱欺骗世人之外,还有没有别的本事,他回答了一段很深奥的文言文,譬如:“动之如风,侵掠如火,常日奔五百里,吞狮裂虎。”
吞狮裂虎?
我哈哈大笑:且不说法律规定狮虎不是一级保护动物就是二级保护动物,就算国家不保护,他能找只狮子老虎来吞给我看或者撕给我看?
画上的不算,动物园里的不算。
狻猊很悲伤地赞同了我的这个看法:城市里最多的就是猫猫狗狗外加老鼠蟑螂和苍蝇,要找只能证明他本事的动物,实在太难为他了。
于是作罢,姑且认为我养了只除了吃和睡别无特长的宠物――又错了,它是我的老板,我只是一个打工的,是它在养我,不是我养它。
呃……被一只狮子狗包养,这是个什么世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