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前行了大概有半个时辰,停了,下了车,只见极奢华的一座宫殿矗立在面前,看起来比长安城里的大兴宫要奢华许多,朱鹦在我耳边小声说:“这是仁寿宫,独孤皇后没了以后皇帝经常在这里,看来越国公是带我们来见皇帝了。”
奇怪,她和我一样,在长安没呆多少时日,也没有我朱鹦到处乱逛的机会,更别提夜行千里的本事,可是她怎么对这些东西知道得这么清楚?难道是杨素或者陈贞同她说的?又想起一事,愈加奇怪,便问她:“越国公不是说皇帝听见深宫里吵嚷救命声,才叫他前来查看的吗?怎么皇帝住这么远啊?”
“你问我,我问谁?”朱鹦一摊手,想一想又道:“可能在来仁寿宫的途中听到声音,一边叫越国公前来查看,一边自己来的仁寿宫吧。”
这个推断听起来倒也有理,反正就算没理,我也不可能跑去问皇帝。
进了宫,朱鹦就她不再同我说话,仁寿宫的路交错复杂,我们转了好多个圈,转得我头昏脑涨,才忽然停下来,领路的宫女说:“请越国宫在此歇息。”
——怎么杨素被要求在外呆着,反而要领我们进去呢?我心中疑惑,这时候也不敢贸然开口,毕竟皇帝的宫殿里出现一只狗没什么,出现一个妖怪,还是一个没有神通的妖怪,肯定会死得很惨。
总之我就是默不作声地跟在朱鹦身后走进一个偏殿,偏殿甚大,因人少,就显得有些空荡,当中一张大床,床头靠着一个老人,一个穿轻绿色色纱衣的丽人垂首站在床边,还有人跪在那里,从背影来看,应该是阿摩。
――阿摩怎么会在这里,难道是为我,前来求他的父亲?
――但是以越国公杨素的本事,要解决这么一个小事,必然手到擒来,又何必阿摩出面?想来阿摩是有别的事被他的父亲召见。
想到他的父亲,我的目光在床上老人身上停住,这是一个长相威严的老人,但是再威严,也已经老了,头发全白了,额上沟壑纵横,而最最衰老的,应该是他的眼睛,浑浊,疲惫,看不到半点生机,也难怪陈珞会说他是绝没有精力过问小事,看来确实如此,他已经很老了,病了,活不长了。
他听见脚步声,缓缓抬头来,看到朱鹦,似是十分惊讶,他说:“她是谁?为什么领她到这里来?”
“回皇上的话,越国公说,她是先太子殿下身边服侍的人,她最清楚先太子的状况,所以令奴婢领她前来。”
我张大嘴――这谎话比朱鹦刚才在杨素面前说的还要离谱十倍,我恍惚地想,这像是一个陷阱,是谁设的陷阱呢?朱鹦?杨素?阿摩?还是陈珞?他们要陷害的又是谁呢?我?先太子,还是皇帝?
绝对不是我!
我不过一化外妖怪,为啥要害我,难道他们觉得我的肉很好吃么?
我心里疑窦丛生,可是皇帝好象十分相信,他听到“先太子”三个字,眼中神色十分悲伤,挥手道:“阿摩,你先下去吧。”
阿摩抬头来,道:“大哥与儿臣是同胞手足,父皇担心大哥的状况,儿臣就不担心了么?请父皇准许儿臣聆训!”他说得十分诚恳,皇帝默了一会儿,说:“好一个同胞手足!便是朕夺去你的储君之位还给阿勇,你也不心生怨恨吗?”
“如果父皇已经决定,如果父皇认为这个决定对得起九泉之下的母后,对得起天下臣民,”阿摩定定地看着床上的老人,厉声答道:“儿臣无怨!”
“好个不怨!”皇帝冷冷道:“你以为朕就是瞎子、聋子、傻子,你做的事,一点都看不到、听不到么、猜不到么!还是要朕把盖子掀开来,让全天下都知道你们兄弟阋墙、知道你不忠不孝不义?”
阿摩毫不退缩,与他的父亲直视,硬声道:“请父皇说说儿臣哪里不忠、哪里不孝、又哪里不义?如罪证确凿,儿臣愿服国法。”
“你!”老人气得身子直抖,指着阿摩“你”了半天,却再无下文,样子看起来殊为可怜,我想他必然是知道阿摩装模作样的一些劣迹,知道深宫内的杨勇可能是被冤枉,可是两个都是他的孩子,手心是肉,手背何尝不是,若他确然将证据摆出来,阿摩又哪里还有活路呢?
那就是一个死结,不留这一个,就要杀那一个,总有一个,无路可走。
这时候站在床边的绿衣丽人抬头看了阿摩一眼,这一抬头我就看清楚了,竟然是陈珞!她也看到我了――不过她八成不知道我是我,所以又默默将目光移开去,劝慰皇帝道:“圣上勿急,何不先问问先太子的近况再做决定?”
皇帝闻言,像是稍稍气顺,目光扫过朱鹦的面容,竟是凌厉如刀锋,他问朱鹦:“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朱鹦。”
“太子可好?”皇帝的第二个问题就问出了这四个字,连“先太子”中的“先”字都省去,虽说是不经意,却透露了他对杨勇的牵挂和惦念,显然那个才是他最宠爱、最信任的儿子,那么阿摩又算是什么呢?阿摩低垂着头,大片大片的阴影在他的面上,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也许是哀伤,也许是狰狞,谁知道呢。
只听朱鹦答道:“回皇上的话,先太子……疯了。”两个字从她嘴里吐出来,落在地上,仿佛有金石之声,她慢慢抬起头,看着床上那个手握天下命运的老人,他支起瘦骨嶙峋的病体,睁大眼睛看住朱鹦,喃喃道:“疯了?”
他面上露出十分悲痛的神色:“不,我不相信!我……朕、朕要亲自去看他!”边说,竟是扶着床沿要坐起身来。
朱鹦仍是跪在地上,她用十分冷静的语气加了一句:“先太子疯得十分可怕,已经全然不认得人了,皇上是万金之体,岂可置天下不顾、冒此奇险?请皇上三思!”
我惊骇得连下巴都要掉了,虽然那太子看起来确实有那么一点像疯子,可是这样的话,怎么可能从朱鹦口中说出来,谁教的她?杨素,还是阿摩?可是她面上冷冷,半分波澜都不起。
“不,朕要去见他!”老人挣扎着坐起来,手一伸,道:“珞儿,给我拿衣服来!”
陈珞犹疑着看了皇帝一眼,没有动。
皇帝立刻就暴怒起来,他大声呵斥道:“你也要反么?你们陈家就没一个好东西!”话到这里,可能是两番刺激,终于再受不住,低头就是一阵干咳,咳得那叫翻江倒海、惊天动地,下面的话,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陈珞连道不敢,伸手去扶他,道:“圣上勿急,臣妾这就去拿。”却被皇帝甩开,老头子红着眼睛看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踉跄着从床上下来,一伸手,墙上挂剑就到了手中,宝剑出鞘,寒光闪闪,架在陈珞的颈上,他磔磔笑道:“你以为我就不知道你和阿摩的勾结么?”
一句话,两人都被击中要害,陈珞面如死灰,就地跪倒,却又昂起头,大声问道:“圣上这是要杀我么?圣上是在杀光了我的兄弟之后终于决定要杀了我么?”
她没说“我们”而是说“我”,又将所有的话题引像自己的身世,也许是知道皇帝是舍不得杀自己的儿子,她算什么,不过是一个亡国之君的妹妹,他是皇帝,天下美人要多少有多少,她算什么!
皇帝不说话,但是眼睛里明明露出赞同的意思,手上一重,鲜血就从陈珞的脖子上流了下来,一点一点,在她的衣裳上绽放如火焰。
仿佛所有人都惊叫起来,我听见了我自己的声音,没等想明白,身子就已经扑了上去,将他扑倒在地,皇帝吃惊地看着我,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一只走兽形状的龙……好象天上的戒律里,龙是不能随便伤害人的,我有点尴尬地对他笑了一笑,露出森森白牙,正要放开他,他却吓得大叫起来:“来……来人啊,有……妖……妖……怪……”
最后一个“怪”字没有出口,他两眼一翻,就倒了下去。
阿摩从皇帝背后站起来,垂着的手在抖,一直在抖……室中一时极静,良久,他才轻轻地道:“父皇……薨了。”
――这玩笑开大了。
我看看阿摩苍白得毫无人色的面孔,又看看真正没了人色的皇帝,还他脖子上的指印,再回头看看神色难看到一定程度的朱鹦,想问一句:“怎么办”,又生生咽了下去,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阿摩将皇帝抱回床上去,又将宝剑挂回墙上,站了一会儿,背对着所有人和妖怪说道:“父皇听说先太子疯病日重,气急攻心,忽然驾崩,夫人勿要急伤了身子。”
“你……”陈珞这时候缓过气来,忽道:“你不灭口吗?”
阿摩逼近她,眉目里杀气隐隐,他说:“你还要我怎样做,你还要我怎样证明你才能相信我?珞儿,你看清楚,他是我的父皇,我的父皇是……是我亲手……你还不满意么?”那话到最后,却是黯然神伤。
陈珞也不说话,只呆呆地看着他,然后有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
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阿摩提高声音,喊道:“来人啊——”
后来就是极混乱的场景,有很多的人进来,我和朱鹦被带了出去,忙忙碌碌的人,他们不放我们走,却也没有虐待我们,我闲得发慌,就慢慢问朱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她会忽然声称自己是太子的奴婢,又说太子疯了,结果把皇帝给弄死了,我问朱鹦是否根本就是他们策划好这一切,朱鹦像是忽然长大了很多,她摇头说:“为什么一定要问这么清楚,是或者不是,又有什么区别?”
她的这个背影,忽然就和秋风一样萧瑟。
是啊,问清楚或者不,有什么区别呢?她们姑侄恨皇帝,因为皇帝亡了她们的国家,阿摩恨皇帝,因为皇帝要废他,他们结成联盟,也许有很周密的计划,最终却因为我的突然介入,事情变得不可控制,比如皇帝的死。
就算我知道得再清楚些,又能如何呢?我忽然想起徐德言,那个无能为力的表情,无能为力的声音,无能为力的背影,这样的身份,这样一些恩怨,无论他们是否愿意,是否能够接受,都是实实在在存在,实实在在必须要报的仇,必须要做的事。
有什么法子呢?
我也就学着朱鹦叹了口气,反正我的任务已经完成,我问朱鹦是否愿意同我回东海,她说她愿意的,她说她再不想在这个污浊的人间,多呆一刻。
我们最后见到陈珞,是在一个夕阳将下的傍晚,我们被她召见,她现在已经是贵妃,却只穿了白衣,手里正拿着一个同心结把玩,她说是阿摩送给她的信物,很多很多年前他就将它送给她,表达他的情意,那时候她不信他,不愿信他,也不敢信他,可是后来……谁知道人生有多少个后来,就如同他们不能够知道自己的命运。
“同心结……不是早就被你剪碎了吗?”朱鹦问。
陈珞摇头:“剪碎的那是我自己赶制的一只,是做给大哥那些嫔妃看的,他送给我的,我一直都还带在身边,直到现在……”她叹了口气,取出剪子来,然后这只同心结,就如同许多年前她自己的那一只一样,剪得碎了,在风里飞起来,像许多只破碎的蝴蝶。
“为什么……可是为什么你……?”我惊讶地看着她,她这是要与阿摩决裂吗?
“他要得太多了啊,他要江山,要美人,要赫赫战功,要鼎鼎诗名,要千秋万世都颂扬他的功绩,而他的时间却和每一个平常人一样,一天只有十二个时辰,一个月只有三十天,一年只有十二个月,所以他这样的急,”陈珞低声道:“如果不是他太急,先帝怎么会发现我们的关系,怎么会察觉他的野心,又怎么会想起先太子?如果不是这样,他就不必走这最后一步,亲手弑父――他走了这一步,势必在日后变成他挥之不去的阴影,我爱着的那个阿摩,也必然会因此变成另外一个人,他会猜忌,会好大喜功……而我,无能为力。所以我就只能将我们的过去,与将来,一刀两断,以后的阿摩,不再是阿摩,以后的陈珞,也不再是之前的陈珞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却忽然又笑道:“贞儿替越国公立了大功,越国公已经答应将她还给徐德言,阿摩也解决了徐德言这边的问题,他们就要走了,你们也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永远都不要回来……他,是不会再见你们了,我也不会让他再见到你们。”
我想她大概还是担心我们会被阿摩灭口,我想也许她说的是事实,可是我忽然想起我和阿摩在屋顶上晒月亮的时候,他懒懒地躺在那里,懒懒地说起他和她的初见,可是到这一步――为什么一定要走到这一步呢?
“那你呢?”我又回头看她,她微笑着说:“所有的罪孽,我会陪他一同承担,如他下地狱,我与他同去,你明白么?――谢谢你还记得回来看我,大狗。”
……我发现我又忘了跟她说,我不是一只大狗……可是,她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我疑惑地挠挠头,我的影子的夕阳里,用爪子拨了拨头上的黄符。
[尾声:昆仑山]
我们很难过地回了东海,好在东海对朱鹦足够的新鲜,珊瑚珠很鲜艳,水藻很长,怪模怪样的鱼多得看不过来,我将她安置在我的寝宫里,然后去见父王,父王发现我变不成人形,吓了一大跳,唠叨了半日诸如“谁这么缺德”之类的话,将我角上的符解了,又问:“你没带什么回来吗?”
难道我的父王已经开了天眼通,预先就知道我会带个姑娘回来?我比他还要惊讶一百倍,却还故作镇定:“敢问父亲大人,您要我带什么回来?”
“一个和紫金柱子差不多大小的东西呀,你忘了,我跟你说过的,上界搞整风运动,言而无信的家伙都被罚去践诺的,我打发你去人间找,你怎么什么都没有带回来啊。”
“难道说……”我结结巴巴地问:“难道说,您叫我去人间,不是因为我答应过陈珞要回去看她?”
“你答应了么?”父王眯着眼睛看我。
我……没有。
我垂下头,发现这是一个误会,从头至尾,它就是一个误会。
我决定继续去昆仑山找九弟要的东西,因为昆仑山是很好玩的地方,所以也带了朱鹦同去,昆仑山很大,我们找了很久,有一天,我又碰到了青鸟诏兰,它问我我旁边的小姑娘是谁,我告诉它她是我的妻子,叫朱鹦。
“朱――鹦?”青鸟拍拍翅膀笑起来:“哈哈哈哈……原来这条龙娶了一只红色的鸟啊,怪不得那时候你问我为什么不叫红鸟呢!”
我……我觉得我真是败给天上人间这些口齿伶俐的人和禽兽了。
后来,很多很多年以后,我还回去看过阿摩,一个人。因为过去太多年,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白衣翩翩的少年了,可是我仍然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坐在镜子前面,看着自己的头,他说:“大好头颅,倩谁赚去?”
他看到了镜子里的我,问我是不是来送他最后一程,他说所有的事都按他设想的发展,可是所有所有,到最后,都不过是一场空,他说珞儿说得对,我太心急了啊。
我这才知道,陈珞早就死了,死了很多年了,也许是因为忧伤,也许是因为,她的肩上,真是承担了太多的罪孽。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很难过很难过,然后那一天的江都,下了很大的雨,雨水哗哗地流进运河里,有很淡很淡的胭脂色,我不知道是陈珞的眼泪,还是阿摩的鲜血,我希望如果他们有来世,可以不必挣扎得这样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