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我继续坐着,眼前只有无尽的虚无。我还是睡不着,睡觉已经越来越成为一个挑战,自从链条限制了我的活动,连辗转反侧也不行了,我只能坐在那里,茫然地睁着眼睛。我不禁感到悲伤,清楚自己离大限已经时日无多,应该努力去接受这一事实。也许就是这些纷乱的思绪和受到禁锢的身体,令我难以遁入梦乡。
星期二的夜晚就这么过去,星期三的早晨到来了,卢戈和他的跟班回来,带给我一个苹果还有咖啡当早餐。我对他们的怪异举止已经习以为常了,这次他们居高临下地站在我边上,我身体两侧各贴着他们的一条腿,苹果扔在我面前。卢戈站着,几分钟一言不发,究竟在找什么,想要什么,我实在摸不着头脑,感觉自己又像只实验室小白鼠了,对自己身上的实验内容一无所知。就是弗洛伊德在世,也得被这帮人的举动整糊涂。他们在我艰难地吃早点的时候离开了,吃完就又回来了。
卢戈又开始他最擅长的对着我大吼大叫:“你胃口可不小啊。”一开始我没明白过来,后来慢慢回过神,友好先生很显然把我们之间的谈话内容告诉了他,这也证实了我猜得没错,他一直在跟我耍花样。说什么不会让同伙杀害我的话,全是假的,又或者是因为他缺心眼,一股脑儿把话全掏给卢戈听,这两者都有可能。但是不管怎样,这也意味着最后一丝希望的稻草也被掐断了,真的没有人会来救我的。我竟然会相信这个“友好暴徒”愿意帮我的鬼话,还真是疯了。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我嘴上这么说,可心里明白。
“你把自己嘴巴管牢,否则小心惹祸上身!”他吼道,好像我现在就平安无事一样,真是好笑,这家伙又在忽悠。
“一定。”我敷衍道,和这个神经病争执只会让我皮肉受苦,我不想自讨苦吃。他们每次逮到这种教训我的机会都会乐此不彼。
“你钥匙圈里的钥匙都是干吗用的?”
“家里和熟食店的。”我说,心里厌烦至极。
“你没有银行保管箱吗?”他问。难以置信,这帮歹徒简直欲壑难填啊,还不知足!
“没有。”我嘴里回答,心里仍对他们的贪婪感到不可思议。
“我们要去熟食店,报警编码是多少?”
“3299。”我回答。祝你们玩得开心,我的员工肯定早就把能搬的都搬了。
“按键在哪个门上?”他追问。
“后门。”
“如果触发了警铃,验证码是多少?”他问。在那么一霎那,一幅画面掠过我的脑海,画面里警铃大作,一群人丑态百出地向警察解释为何出现在店里。我真希望画面成真,虽然可能性很低。
“7296。”我说,被拉回了现实里。
“保险箱的密码组合是什么?”他不肯罢休。
“我记不清了,应该是写在一个笔记本上,放在我公文包里。”我说,料定他们不会相信我,尽管我说的是事实。
“你记不清了还是不愿意记清?”他说,声音里透着威慑,想要吓到我。
“我一直以来都记不住那个组合。”我说。所以我才会写下来,当然,他们不会相信我的。
他叫那个跟班去翻我的公文包找密码,回来时,跟班说:“没有。”
“那我们只好打给那个经理弗雷迪,问他要了。”我说。
于是他们把我带到那张椅子那儿,让我打电话给弗雷迪。电话很短,还好弗雷迪没有多问,直接给了我密码。
卢戈说:“你在保险箱里放了多少钱?”
“四百块,但是我估计现在里面应该没这么多,他们还用它来发薪水。”我说,怕这些人胃口太大,到时失望也大。
“收银机里呢?”他问。
“一百块。”我回答,其实现在肯定分文不剩了。我想对他们说,既然这么贪得无厌,不如干脆把冰箱里馊掉的肉也一起带走好了。
“我们可不是为了钱,就是想检查你在保险箱里是不是还放着什么授权文件。”他肯定认为我在保险箱里放着几十万美元,陶醉在又一个自己编织的白日梦里。
“那里除了零钱罐什么也没有。”我告诉他。
“我们走着瞧。”他语带嘲讽。
“好。”我说,反正他们不见黄河心不死,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这两个人离开之后,我真觉得好笑,只不过自己处境悲惨,笑不出来。这些人为了一点蝇头小利甘冒这么大的风险,光天化日地跑去熟食店只为再搜刮些钱,简直就是疯子。贪得无厌,智商低下,还以身犯险,毫无顾忌地暴露自己,就是在电影或者小说里,犯罪分子也没这么离谱。我对于他们去熟食店根本不在意,相反,觉得这很愚蠢,他们到了那儿什么也搜不到。因为我肯定员工已经卷走所有值钱的东西,包括吃的。
有几个人过来把我带到我的车里,铐在方向盘上,几乎一整天我都待在那里,就像前几次一样,没有水,没有食物,只有周围闷热潮湿难以忍受的空气。当晚他们来找我的时候,我已经几乎不省人事了。
卢戈回来了,扔给我一个蛋卷,我人还在车里,尽管过去几天也没吃什么东西,但依然难以下咽。他拽着我的胳膊,我还以为是要把我带回纸板箱,结果带到了卫生间。
我坐下来之后,他笑道:“熟食店一团糟,你雇的都是些什么员工?”
我知道员工走得一个不剩,熟食店肯定好不到哪里去,也能肯定是这帮家伙找不到值钱东西,恼羞成怒之下把店捣得一团糟。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回答,捡他愿意听的说。
“你的律师是谁?”他继续问。
“吉恩·罗森,他帮我打理一些事情。”我回答,不知这又唱的是哪出。
“你打电话给他,告诉他乔治·德尔加多全权负责出售熟食店的法律事务。”他说。
我感觉一桶凉水兜头浇下,这等于是听到了对自己执行死刑的判决,因为他们不会暴露自己的身份,除非是决心要我的命了。我欲哭无泪,对于这一刻的到来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是真正面对的时候又是另外一回事,还是感到无比的震惊。我不禁就在那里猜测自己还剩多少时间,一天,一星期,一个月,但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再次见到家人的希望破灭了,不可能了,一切都结束了。无论如何,我必须接受这残酷的现实。
我一时语塞,好不容易挤出两个字:“好吧。”
“我和吉姆·科尔谈过了,告诉他我是你的堂兄弟吉姆·席勒,如果你的律师问起了,就说我帮你处理卖掉熟食店的事情。”他得意洋洋地说。
“哦”是我唯一能说的。他继续滔滔不绝,我却精神恍惚,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最后,我听见他说:“明天你打电话给你律师。”
“好。”我说,然后不知何故,我脱口而出,“乔治怎么样?”
“他很好,就是破产了,刚生了个女儿,所以想干一票捞点钱。”他答道。德尔加多刚有了孩子,还趟这趟浑水,不知他究竟在想什么?简直难以想象。他妻子怎么会答应让他参与这种事情的?同样搞不明白。
“他向来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我说了句无关痛痒的话。
“你说话小心点。”卢戈对他的犯罪同伙有意维护。
“好吧,我对乔治可没什么意见,他人挺好的。”我说,似乎感觉到他就在房间里和卢戈在一起,也许我的话会触动他为我说情也不一定。实际上,我错了,大错特错。
“嗯,是啊。”卢戈说,打断了我的话头,为了操控德尔加多,他已经布好了局。
德尔加多背叛了他的家庭也背叛了我,实在难以想象,难以原谅,也难以置信。我不得不佩服卢戈的操控能力,他正准备派德尔加多去见我的律师,一旦事败,德尔加多身份暴露,就得一个人扛下所有罪行。卢戈在利用他,德尔加多还浑然不知。卢戈要实现的,就是自己带着战利品全身而退的目的。
那天晚上,FBI先生来当我的看守兼保姆。他第一时间先告诉我没有食物,然后给了我一瓶佳得乐,声称是为了防止我脱水。管它呢,反正他们都准备好要杀我了,不过瓶子不错,正好可以用来小便。我的推断是,既然我的死刑判决已经下达了,从现在到行刑的那一刻,食物就没有必要再提供了。
不同寻常的是,卢戈和他的跟班酷刑先生,那晚也出现了。他们把我链条解开,带我到桌子跟前,让我又签了一些文件。他们让我坐在椅子上,告诉我在我面前有张桌子。
我估计他们是开始担心我日益恶化的健康状况,不想在纸板箱里让我签字,增加我的难度,这样可以尽量让我签字的质量得到保证。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些文件比我最近签过的那些要重要得多。既然都要杀我了,还要我签这些有什么用呢?我毫无头绪,心底始终无法放弃希望,傻傻地盼着也许我一切都顺从他们,会换来他们对我的手下留情。
我坐在那里的时候,卢戈发表了评论:“如果你有机会开办蒙眼签字的特许经营服务,别忘了谁教你这门手艺的。”
这句话我一辈子都记着。“是啊,得付给你专利权使用费,对吧?”我话中带着刺。
“当然了,算你明事理!”卢戈说着笑了起来。
他心情大好,但是他向来情绪波动极大,我从来都无法预计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他的跟班,酷刑先生,几乎不怎么说话,也许他的智商不足以让他表达出常人听得懂的东西。看到我这样的身体状况,卢戈似乎很满意,我越是苦不堪言,他越是感觉良好。他还让我打电话给妻子,跟她说我现在达拉斯,正着手把熟食店给卖了,一切都好,都按计划进行,还叫我说很快就能和她还有孩子们团聚了。我怀疑这是不是我最后一次给妻子打电话,同时也是我的临终遗言。
我挂掉电话后,等着被带回自己的箱子,卢戈却说,我需要一些锻炼。他指挥我原地跑步,我只能照做。他把自己当作魔鬼教官一样,不停地发号施令,“快一点”或者“腿抬高”。这对我来说很难,因为我瘦掉了很多,所以还得提着裤子防止掉下来。这纯粹是在羞辱我,但是他们需要这样廉价的消遣,而我正好可以充当这一角色。他们看着我这个睁眼瞎提着裤子原地跑,个个笑不可抑。我承认我当时的样子一定不堪入目,大概过了十分钟,他们乐够了,便把我带回纸板箱。可能有人会奇怪,为什么我这么顺从他们,任由他们羞辱,其实我若是稍有不从,必会招致毒打或熏烫,而这正中他们下怀。所以我宁愿被羞辱,也要避免被毒打,何况那时若再有肉体上的折磨,依我的健康状况将难以恢复。再说,这点羞辱也没什么大不了,我还是一心想为自己争取点时间。
所以,回到箱子里,我突然对自己被绑架以来竟然没有生病感到很惊奇。我经常在酷热中汗如雨下,接下来就被带到空调边上吹得瑟瑟发抖,浑身上下藏污纳垢,被囚禁的地方犹如猪圈。我吃的东西要么没有营养,要么干脆连吃的也没有。也许是我的身体唤醒了终极免疫系统,以免让自己雪上加霜。我很幸运,自己的免疫力发挥了应有的作用,当时即便是一个小感冒,也会使自己更加痛苦。我一直要忍受的,也就是鼻子、耳朵和眼睛这些地方肉体上的疼痛。
胶带已经把我的鼻子和耳朵的皮肤都腐蚀了,一直在流血,鼻子痛得更厉害。有一次,我把胶带移离了我的耳朵,好让痛苦减轻些,夜间看守友好先生发现了之后,也没有为难我。但是对于鼻子这里的胶带,我就无能为力了,只能任其肆虐,而且越来越严重,有时简直要把我逼疯了。
而我的精神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一直在持续地恶化,其实这也在我的意料之中。我的意识就像一直在往下俯冲的过山车,虽然我极力想保持自己昂扬向上的心态,但是自从最终确定自己还是被判了死刑之后,已经很难做到了。我一直骗自己说能够活着离开那个仓库,重新拾起我支离破碎的生活,现在也骗不下去了,四个星期过去了,我已不再相信自己。
我躺在那里,沉浸在黑暗与孤独之中。夜间看守已经不再闯进来看我是不是在偷窥或者有什么其它小动作,苏打水也不再提供给我了。因为我自己有香烟,所以香烟这件事他也不操心了,如厕器具的问题也由我自己收集的瓶瓶罐罐解决了。半夜有那么一两次,他会进来查看我有没有趁他看电视的时候想要逃跑。他晚上还能够睡觉,而我却没他这么幸运,依旧无法入眠。那一刻,我真希望要是练过魔术就好了,掌握那种从五花大绑中脱身的技术,现在就可以用来逃命了。FBI先生有次跟我说,他希望这里快点完事,这样他可以忙自己其它的事情,应该多数也是犯罪的勾当。他把自己称为是一个天价保姆,这令我很好奇这帮人究竟花了多少钱雇他。总的看来,我知道事情到了快了结的时候,这帮家伙已经开始有点身心疲惫了,当然和我相比还好得很。
时光从星期三的晚上流到了星期四的早上,卢戈的那个跟班酷刑先生进来,给我一个苹果当早餐,却没有咖啡,而且把苹果丢给我的时候什么话也没说。苹果一半都烂了,但我还是把它吃了。过了一会,我被带到卫生间,他们对于我是否真的看不见还是不放心,故意让我自己去撞墙撞得弹回来,好确认一下,当然也许纯粹是为了好玩。是那个酷刑先生带我去的卫生间,这家伙就是个虐待狂,喜欢伤害别人带来的快感,撞墙的活应该就是他干的。
既然我已经在卫生间,就等了一会,估摸着酷刑先生已经离开,我就摸索着到马桶边想要大便。然而酷刑先生的声音令我吓了一跳:“你还得拉屎,哈。”他开始嘲笑我。他的举止怪异得不可理喻,经常这样一言不发地盯着我。
这又是一次羞辱,我只得喃喃道:“是的。”我那时已经毫无尊严可言,但是这次真的是突破极限了。
“给你点手纸怎么样?”他笑着说。
“好的。”我回答。他扔给了我,还好在弹起来的时候我接住了。
“我带你到这里的时候,你走路怎么走得这么好玩?”他挖苦我,而我不知所云。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说。我对于他说话的意思或者所指的东西真的很迷茫。
就这样,我听见他离开了卫生间,至少我以为他是离开了。我能确定的,就是他是一个古怪而危险的家伙。
我呆坐了一上午,中午一过,卢戈和他的跟班就把我带到车里,我就这样被拴在那里,直到晚上,那俩人回来带了一瓶佳得乐给我当晚饭。
我想既然自己已经时日无多,其实很有必要让身心得以解脱。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但在生命结束之前,我得梳理一下这一路走来我做过的事情,好的和不好的,还有帮助过的人以及无意中伤害的人。我希望自己在临终的时候,能够坦然面对一切,并祈祷主赐予我力量。结局可能就在这一天到来,也可能还要过几天,不管如何它都在一天天地临近,我想要在那一刻到来时保持一个良好的精神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