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文化的智慧与差异
容貌与色彩
美色从来都能蛊惑人心。绝代有佳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其所带来的感官刺激令世人难以抗拒,直觉总要比理性更快地浮上心头。民谚有云: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美色当前而目不斜视者,要么是圣人,要么是伪君子,要么是不能视物感知的盲者。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容貌与色彩似乎一直有着天然的联系。路遇美人,或可驻足相问:谁家好颜色?
色,有断绝意,其甲骨文字形左边为刀,右边是一个跪着的人。古语中“色”与“杀”同音,直至今日, 方言中仍有如此读音的遗存。
此后由绞丝旁的“绝”字替代,东汉人解释“绝”为“断丝也”;而大篆、小篆中的“色”字,“刀”形从左边移到了上面,有人解释为“承仰其脸色”,与人体的形容色貌相关,清《说文解字注》曰:“色下曰颜气也。”还有人认为原本形容血的“色”逐渐演变为各种颜色的统称,引申为姿容、美貌、色彩。
颜,本指容貌,东汉字典《说文解字》曰:“眉目之间也。”后引申而为色彩。
彩,本义指文采、才华,“彡”表示与图画、文饰相关,引申为各种颜色。
全世界的自然风光美景,纵然路途艰险,却从来不乏游客,人类似乎从古至今一直念念不忘地追逐着天地自然之美。除了自然之美,人文之美也是大家的心头所好,全球民众穿梭于世界各大历史人文遗迹和博物馆之间,体验各种城乡民俗风情,欣赏各类艺术作品, 品尝各地美食。人们为什么如此热衷于旅游呢?旅游是一种享受,也是人们对美的一种追求。“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但作为智慧生物的人类却常常自豪地宣称:只有人类才有艺术! 人类几乎从诞生之初便萌生了对美的向往和追求,艺术创作的痕迹几乎伴随了整个人类发展的历史。而早在艺术品诞生之初,人们就已经发现:色彩能够带来美!
在中国上古缥缈的神话传说中,女娲曾寻五色彩石补天。“女娲氏炼五色石以补苍天。”古人认真而执着地挑选各种有着美丽色泽与纹理的石头——玉,精雕细琢,用来祭祀天地山川,装饰身体服饰。
原始部落的民众喜爱在身体上描画花纹、涂抹色彩,寓意吉祥或驱邪。在中国上古的殷商文明中,把“文”字写成 或 ,看起来像不像一个在袒露的胸膛上涂画各种花纹的人呢?文身是非常古老的习俗,不仅仅殷商的贵族喜欢文身,古今中外大量的原始部族和古老文明中都曾经有过文身的痕迹。
尼罗河畔的古埃及人在眼睛上涂画深邃而修长的黑色眼线,佩戴色彩艳丽的宽大项链; 他们给雕像和壁画涂上颜色,男人的皮肤是棕红色的,女人的皮肤要浅一些,有时候是土黄色;他们用宝贵的蓝色青金石、青色绿松石、红色珊瑚和黄金为圣甲虫镶嵌翅膀,用硕大的红色宝石代表日轮。
希腊伯罗奔尼撒半岛上的古迈锡尼人痴迷于黄金那灿烂的色泽。19 世纪末的考古爱好者海因里希? 谢里曼(Heinrich Schlieman, 1822—1890)在半岛上挖掘出了一座卫城,虽然并没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但这位德国人坚信自己找到了荷马史诗中所描写的世界,并以诗歌中的“遍地黄金的城市”——“迈锡尼”来为它命名。在这个被现代人称为“迈锡尼”的古老文明中,考古学家找到了令人惊叹的财富——大量用黄金精心打造的丧葬、祭祀、日用器皿,无数琳琅满目的黄金首饰,还有金箔制作的面具。
几乎在所有的古文明中都能看到先民对色彩与花纹的热爱,德国哲学家马克思(Karl Heinrich Marx,1818—1883)对此曾做出过总结:“色彩的感觉是一般美感中最大众化的形式。” 全世界的人类几乎不约而同地把色彩看成了一种美,并直觉般地感受到了这种美。先民们早早地发觉了色彩的力量,他们十分珍视各种贵重的颜料、染料,以及各种颜色漂亮的石头、宝石、玉石。他们对色彩的使用格外讲究:色彩可以标明身份等级,展现卓越风姿,表达
喜怒哀乐,甚至代表自然万物……
对色彩的感知,几乎是每一个人与生俱来的天赋。远在科学诞生之前,各种古老的文化已经能够娴熟而美妙地使各种色彩灵动地结合起来。但各种文化之间,往往对色彩持有不同的态度,相同的色彩在不同的文化之间可能蕴含着不同的意义。
中国红与欧洲蓝
有一种颜色以“中国”命名。你也许已经想到了——那就是“中国红”。外国人看中国, 只见“亘古的红色、永恒的红色、红色统治一切”。纯正红色的联想物一般是火、太阳、血、红花、春夏、果实等。这些想法大家都很一致,但是由这些联想在不同文化中孕育出的含义, 却如同欧亚大陆东西两端的距离一样,相差千里。
在古希腊、古罗马,红色是战争的颜色。中国人所称的“火星”,在西方文化中以希腊神话里的战神马尔斯(Mars)命名,被称为“红色行星”。古罗马士兵头盔上竖立着的鸡冠般的红缨源自古希腊传统,其颜色直到近代仍然是西方士兵制服的常用颜色。
在古埃及,红色象征“邪恶”与“破坏”,如火般炙热的红色就如同干燥荒凉的沙漠,给人带来威胁。现代文化中的“红灯区”一词,是与西方文化里红色所寓意的“不道德”
关联而诞生的,最早出现于19 世纪末的美国。该词因欧美文化在现代社会中的强势而流传于全球。中国以桃花比喻男女情爱,如“桃花运”,以粉红色、浅红色影射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而大红色表示的是正统、忠诚、吉祥喜庆等寓意。在欧洲,与中国红色地位相仿的颜色,应该是蓝色。蓝色令人联想到水、海洋、湖泊、天空、冰雪、孔雀、矢车菊、瓷器等。
西方文明的兴盛与海洋密不可分,因此蓝色在西方文化中有着特殊的含义,象征着诸如忠诚、纯洁、协调等美好的感觉。蓝色表示忠诚,英国温莎王朝威廉王子(Prince William,1982— )的母亲戴安娜(Diana Spencer, 1961—1997) 王妃、妻子凯特(Kate Middleton, 1982— )王妃在订婚时,都穿着蓝色的裙子,戴着镶嵌蓝宝石的订婚戒指。但在中国戏剧所使用的脸谱象征色中,表示忠贞的却是红色,蓝色一方面象征刚强骁勇,另一方面也象征阴险深沉。蓝色代表永恒,在古埃及,蓝色被视为神的颜色,在法老的面具、头冠和项链上,到处镶嵌着蓝色的宝石。蓝色象征女性, 在历代基督教绘画中,有大量蓝衣形象的圣母。蓝色还表示休闲、忧郁,如蓝调音乐给人带来的感觉便是如此。
中国人对欧洲流行的那种群青蓝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关注。中华文明是非常典型的农耕文明,在上古时代热衷于琢磨玉石,铸造青铜器,器物上所镶嵌的宝石大多是颜色蓝中偏绿的绿松石。中国人在描述蓝色时也经常使用“青”这个蓝绿夹杂的字眼,不含绿色的蓝——青花瓷中的蓝色釉,到了13—14 世纪时的元朝才烧制成熟,而且一开始使用的还是来自中亚、西亚的进口釉料。青花瓷的这种蓝正接近欧洲人所喜爱的群青蓝,因而在此后几百年间,源源不断地从中国出口,畅销欧洲。
色彩观
中国人的色彩观,无论是民间的桃红柳绿、方士的五行生克、儒家的朱紫满堂,还是道家的静虚简 澹,大都与观念中的色彩有关,反而可能和视觉中的现实相差甚远。而西方的色彩观则格外注重其视觉的真实性。例如,中国的红茶传到西方后,其英语命名是“Black Tea”(黑茶),而非“Red Tea”。因为从视觉上看,西方人认为茶叶是黑色的;但中国人却是“随类赋彩”,这种茶叶冲泡出来的红褐色茶汤带有红色的调子,属于红色类,故命名为红茶。与此类似的还有红糖,其色泽中国人也认为是红色类的,故名“ 红糖” , 西方人则客观地描述其视觉感受为“Brown Sugar”(棕糖)。中国人的色彩感受更注重其色彩类型与联想,颜色的命名比较模糊,却很生动传神;而西方人的思维更实在,倾向视觉真实,更为客观精确。
对色彩的喜爱和偏好不仅因人而异,还因时、因地、因人群而异。尽管每个人有不同的个性,但总的来说,特定的人群还是会产生一些整体的习惯喜好。例如,纬度与日照量会影响人们对色彩的选择。热带、亚热带等低纬度地区,日照充分,阳光的色温较低, 光线中弥漫着无处不在的黄、红偏向,这里的人们更喜欢鲜艳的色彩,颜色搭配热烈而大胆。而温带、寒带等高纬度地区日照时间短,阳光色温偏蓝偏冷,这里的人们更擅长运用各种梯度的灰色系,展现不饱和色的优雅和微妙。气候与地理位置差异的影响力同样惊人。各种季风气候、雨林季候、沙漠气候、草原气候、大陆性气候、海洋性气候、山地气候、冰原气候、地中海气候给人们居住地区造成的气温、光线、雨量、植被的差异往往也会主导人们的色彩选择。除此之外,地理位置的差异还导致了人们所处
的环境或封闭或开放;物产与生产方式的差异则造成了农耕民族、游牧民族、渔猎民族色
彩偏好的不同。由于种种原因,各民族形成了不同的民族性格与文化特色,而不同宗教所
赋予的色彩象征寓意也大相径庭,这些因素都会影响世界各民族群体对色彩的偏好。67
中国的五色观——生生不息的循环系统
画缋之事,杂五色:东方谓之青,南方谓之赤,西方谓之白,北 方谓之黑。天谓之玄,地谓之黄。
——《周礼》卷六《考工记》
哲学的五色观
中国古人的色彩观念中蕴藏着浓厚的思想,色彩所彰显的礼仪秩序乃至万事万物几乎完全渗透进了生活,强大的思维挤压了色彩变幻的感性空间。古老的中国色彩上附着了太多的东西,难以自由。
2000 多年前,中国古人把五种颜色与整个宇宙系统进行了关联。一般认为《考工记》成书于春秋时期的齐国,部分内容补于战国;《黄帝内经》的成书年代被认为最晚不会超过阴阳学说成熟的西汉。
东方青色,入通于肝……其味酸……其类草木……其音角……
南方赤色,入通于心……其味苦……其类火……其音徵……
中央黄色,入通于脾……其味甘……其类土……其音宫……
西方白色,入通于肺……其味辛……其类金……其音商……
北方黑色,入通于肾……其味咸……其类水……其音羽……
——《黄帝内经·素问》第四《金匮真言论》
《黄帝内经》是一本非常宝贵的古老医学典籍,其具体作者已不可考,托名为上古传说里中国第一位君王黄帝。书中把身体脏器与颜色、味道、自然元素、声音都作了类比。直到今天,民间还流传着这类习俗, 比如坊间传言:酸味的青绿色食物补肝,如韭菜;苦味的食物降心火, 如莲子心、苦瓜;红色的食物养心血,如枸杞、红枣;甘味的黄色食物益脾胃,如黄豆、黄小米;带刺激性的白色食物清肺,如白萝卜;带有自然咸味的黑色食物益肾,如黑芝麻、海带。这种认为不同颜色、味道的食物与身体五脏存在阴阳调和关系的观点,正是中国传统关联式思维的表现。上下四方谓之宇,古往今来曰为宙,在中国人的宇宙观中,
没有什么东西是独立存在的,色彩也不例外,它与万事万物之间都有着一定的联系。这种基于经验和联想的无限比附,赋予了中国色彩神奇而又隐晦的巫术特性。
中国古人以自我为中心建立世界概念,自诩为“中央之国”。中国人很早就确立了十进制的数字系统。距今约3200 年前的一片卜辞甲骨的文字,把“五百四十七天”记为“五百又四十又七天”;西周大盂鼎上所镌刻的铭文,则把“十三”记为“十又三”,“一千零五十”记为“千又五十”。九是最大的单数,五则是中央之数,天子被尊为“九五之尊”。在中国这种关联性思想体系中,以五、九为名的系统不胜枚举。大禹划天下为九州;周天子置九鼎,城邑开九门;秦汉官员设九卿,学术分九流;魏晋有九品中正制;明清紫禁城每扇门上的铜钉,九列九行,共八十一颗……人分九族,亲分五服;五行谓木、火、土、金、水;五曜曰木星、火星、土星、金星、水星;地分东、南、西、北、中五方;山分岱宗(泰山)、衡山、嵩山、华山、恒山五岳;乐分宫、商、角、徵、羽五音;身体分心、肝、脾、肺、肾五脏;家畜分犬、羊、牛、鸡、猪五畜;粮食分麦、菽、稷、麻、黍五谷;味道分酸、甘、苦、辛、咸五味……色彩几乎没有任何超脱于这个体系的可能性,是为青、赤、黄、白、黑五色。
这种基于经验的直觉性联想将人们所接触到的一些对象组成了一个庞大而循环往复的关联性系统,该系统形成后又产生了一种惯性吸力,如同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几乎把一切事物不分青红皂白地吸入了这个框架体系当中,而无须任何确切的理由。在中国古人这种关联性思维系统中,牵一发而动全身,万事万物之间不是因果关系,而是相互关联的关系。因而中国传统医术治病的观念不在于“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而要根据每个人的体质实施辨证治疗。同样的头痛在不同的人身上,其问题的根源不同,有的人可能问题在肺腑, 有的人可能问题在肝胆,有的人可能问题在脾胃,等等。因此中国的色彩并不仅仅是色彩, 古人格外重视其色外之意。
正统的色彩
除了注重色彩的系统性和关联性之外,中国人还注重它们的正统性。由于某些特定色彩不易获取,在大多数古老文明中,色彩与人的身份、地位一直有着密切的联系,而在重视礼仪等级和族群规范的古代中国尤其如此。青、赤、黄、白、黑五色又称正色或五正色。有正,是否意味着还有不正呢?没错,不正之色即是奸色,最初的含义是布帛的颜色染得不正,因而称之为奸。后来觉得奸字太难听,在流传中改为间色。间色是由正色混合而成的颜色,依循礼制,则间不如正,蕴含着主从、尊卑、正邪之意。五正色青、赤、黄、白、黑之说比较确定,但间色的说法却有分歧,主要有青和赤混而为紫,青和黄混而为绿, 赤和白混而为红,黄和黑混而为流黄(比较深的褐黄色),青和白混而为缥(碧),等等。
古代文献中,赤和红的意义后来发生混同,红即是赤,这种经常性的混用造成了后人理解上的困难。东汉时的字典把“红”解释为“帛赤白色也”,清朝人注释说,这里的“红”就是今天我们所说的桃红、粉红。“缥”是青白色的丝帛,指一种淡青色。我们注意到,紫、绿、红、缥这些字都有“纟”字偏旁,这也说明了这些间色的产生大都与丝绸布帛染色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