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刚亮，送葬的队伍在村口路上，向打麦场东边的公墓出发。这里有李家爷爷的坟茔，在自乐班的喇叭声中，村里的人用力攒着土，花圈烧的噼里啪啦响，女眷们哭的任涕泪在下巴上挂着。毛毛放声哭着，等墓攒好了自乐班也暂时休憩。毛毛跪在地上，看着婆的坟茔想自己的心事，在婆病重期间，她不想让婆再受罪，不忍心看到婆被病魔改变了昔日美丽的面容，为这毛毛当时在暗地里生着公公的气：“哼，你以前干什么去了，现在倒像很孝顺的样子。”但是，此刻，她太失落了，天地之间好像只有了她自己一个人，婆的离去，把自己在李家唯一的精神支柱抽走了。此刻，毛毛对公公的怨恨也在迅速化解，因为那时，虽然婆已不再言语但她至少能看到婆，还能触摸到她老人家，而现在她再也不能抚摸着婆的手了。听到村长一声：“现在回去。”毛毛才清醒过来，她和其他人一样，重重地对婆的新坟磕了三个头，在心里暗暗说：“婆，你放心吧，我现在不是您的孙子媳妇了，我要做您的孙女，我要出人头地，然后来您的坟上告慰您在天之灵。”
男人们在回去的小路两侧跪着，等村里送葬和攒墓的人一一经过，然后三叩首表示谢意才起身往回赶，后面跟着拖着长腔哭泣的女眷，一直哭进四爸家的头门才住声。接着大家吃早饭喝豆腐汤，十点钟，男人又去坟上烧了趟纸钱女眷在家。等到了中午十二点正式开了宴席，吃罢饭所有的主人和亲戚全都到坟上烧纸。毛毛拿着事先准备好的香蕉和苹果等为婆点起白蜡，上香，然后放上供果后，在大家的催促中回了家。回到家里，村里的妇女们已经开始撤了桌席在洗杯盘、碗碟之类的厨房餐具，毛毛也加入到里面去，一位婶子对毛毛说：“不用你洗，我们人多着呢。”可毛毛低声说：“没事”，便一边洗一边抹泪。姑姑几次来叫，毛毛都没有走开，她只是不断在想：“我和婆永远不能再见面了。”
过完婆丧事的第二天，舅爷、舅婆要回大连，大伯要送他们，五爸也说跟大伯去西安，明天就回北京，婆婆把过事炒的酱辣子给三个家里每人带一瓶，另外给军生两个堂弟和堂妹家每人一份，三爸也把自己家里的苹果给大伯家每人一袋，大妈临走的时候又哭了，对其他弟弟和弟媳们说：“我每次回来走的时候，妈都要送我一程又一程，一直送到村外的公路上，可这次再也不会送我们了。”说完大妈又伤心地哭起来。五爸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手里抱着婆的遗像有六寸大，他一边走一边哭着说：“妈，咱们走吧。”然后泪如雨下，结果大家都互相哭着告别了。
电脑培训班结束了，毛毛也回到局里，她每个星期天回去，因为婆每个祭日都在星期天。婆就是这样，生前对自己要求很严，就连去世祭奠的日子，也不愿给别人带来负担和麻烦，那便是婆身后的祭日正好也在星期天。还没过完婆的七七四十九个祭日已是春节了。因为今年的春节再也看不到婆了，毛毛怎么也不想回到婆家。腊月二十七日放假后，毛毛和儿子呆在自己城里的家，军生给家里忙着买过年的东西，因为正月初二要给婆过新灵，家里要来客人。春艳因为躲债就呆在新疆没有回来。大年三十这天早上，毛毛在军生的一再恳求下带着儿子回到家里，军生就是这样，对军生来说平时可以没有毛毛这个人，可在过节的时候，和家里要办一些大事上，他会在前一天不离毛毛左右，不断说着连他自己都觉得滑稽可笑的好话，生怕毛毛不回去给他撑面子。可毛毛不是因为军生的好态度才回去，她做人有自己的原则，觉得自己虽然一天没有和军生离婚，那么就不能做半点亏理的事情，哪怕自己有多么的委屈。回家后她开始打扫卫生和做饭，默默干活也不想和谁有多余的话语。到了下午贴门神的时候，毛毛才来到门上，看见和婆年纪差不多的老妇人，她就难过的和她们打着招呼。公公带着军生和他的几个弟弟去上祖坟了，毛毛贴完门神，回头看见对门的老人八婆，在门口栖栖惶惶站着。因为天气冷还有她的一双小脚站不稳，也可能由于她站得时间长了，两只脚前后左右的来回踏着，弄得身子也跟着晃动。以前，毛毛有时在婆婆的授意下，会拿一点糖果给八婆。但是现在毛毛心里一动，婆不在了八婆也是风烛残年朝不保夕。因为八婆还有个孙子和孙子媳妇，所以村里不能把她当五保户对待。八婆也是个苦命人，早年丧夫，嫁给同村的八爷，在那个封建年代，八婆的身世和遭遇是最让人看不起的，因此，八婆也就在八爷的打骂中过着所谓的日子，真是生不如死，有一次，八婆正在纺线，不知为什么八爷拿起一尺左右，筷子般大小的铁穗子干，一下打在八婆的头上顿时鲜血直流，第二下，就戳在了八婆的右眼睛上，八婆虽然捡回来一条命，但右眼从此瞎了。八爷死后，他的子女没有人和八婆来往，八婆虽然从此孤苦伶仃一个人生活着，但是她才活的像个人，她平时以给村里寺庙上做饭为生。毛毛一边跑过去和八婆打招呼，一边小声说：“八婆，你等着我。”
然后，毛毛跑进自己房间在包里找出了三十元的零钱，又跑到八婆身边，把八婆拉进门里来到八婆的房间，房里除了炕是温热的，才让人感觉到一丝生气。毛毛顾不得再继续打量这一切，她不想让邻居和婆婆看见她在八婆这里，因为她从此以后，除了婆不在了以外，她要把她当成婆一样照顾着，不掺杂一点荣誉感，不要一丝回报，不博一毫名利。八婆一边推辞着，一边用自己那积蓄了一辈子的苦愁，对毛毛感激地说：“乖娃子，这怎么能行呢？”毛毛说：“往后只要我回来就有八婆你的零花钱。但是，只要八婆你别对任何人说。”因为毛毛知道，这要是让公公和婆婆还有邻人知道了，在农村自己这种好的愿望和做法，是不会再继续进行下去，可能由于大多数人的生活条件都不好，还有大家在思想上也没那么豁达。然后毛毛用手无声的，给八婆做了个再见的动作跑到自家门口，看看家里和其他人没有发现，才装作没事似的回到家里。整个下午，毛毛的心里却在激动着，她想因为自己现在不常回来，可能给八婆的钱太少应当给五十元，但是转念又一想，这些钱还足够一个连村子都不出去的老人用好长时间，同时，她为自己再次找到了精神寄托而感到欣慰。
公公他们回来的时候，军生和几个弟弟顺便贴上了黄颜色的门联。毛毛想可能是因为家里新近婆去世的缘故，因为没有丧事的人家都贴着红门联。
毛毛老家的堂哥和嫂子来了，看到他俩毛毛就打了招呼，两个人的笑容都是苦涩的，毛毛何尝不是呢？正是春艳的赖账才把俩人弄到这步田地，毛毛听说堂哥不但欠了债，还连生活也成了问题。本来堂哥可以凭自己的辛苦好好的赚钱过日子，可就因为春艳这么亏欠，使他们从经济和精神上彻底垮了下来。公公热情招呼毛毛堂哥两口坐，军生也在一旁如警犬似的站着，他从来都是这个样子。在他父亲和妹妹与别人有矛盾的时候，准备随时冲上去咬人。毛毛看见他的样子便小声说：“欠钱是明摆着的事情，再说我堂哥他们也很可怜。”然后毛毛不管他李军生听与不听，就直接走到门上，来到对面四婆的家里躲着，她不愿意看到堂哥他们恓惶的样子，她知道堂哥此次一定是来求公公，求公公让春艳还钱，现在世道变了样，借债的比债主牛多了。四爷和四婆也知道和看见要帐的来了。毛毛说：“四婆，让我在你们家坐一会，一边是我婆家，一边是我娘家的堂哥，我很为难堪也替我堂哥难过。”
四婆说：“好孩子，也真是难为你了。你坐，待会儿我去看你堂哥他们走了，就告诉你一声。”四婆忙着里外照看孙子，毛毛和四爷说话，过了约莫一个小时，四婆进房说：“毛毛，你堂哥他们走了。”毛毛便和四爷说了一声赶紧回到家里，见公公他们和没事一样忙活着各自的事情，不知道公公又用了什么伎俩，把堂哥他们骗走了。毛毛真是心里替堂哥难过，同时更加鄙夷这个家里的每个成员，都这么没皮没脸，她开始安顿家里的五神上蜡看香。
婆不在了，往年三爸和四爸，还有几个堂弟早早过来给公公拜年，毛毛会调上十几道凉菜给准备着，让大家过来喝酒。可是今年左等右等还迟迟不见来，军生去叫时，只有三爸提着一瓶酒和礼品带着两个堂弟，还有四爸家的两个堂弟，四爸没有来，因为他们刚关了城里的门市部，正在家里蒸碗子和炒酱辣子。公公显然很扫兴，公公和三爸以及军生的弟弟们还是喝酒坐了一会儿，喝完酒几个弟弟帮忙撤席。
三爸家两个堂弟找来磊儿给了压岁钱，就又回到前面房子闲谈去了。因为家宴九点钟就结束了，毛毛推说城里的家没人看，坚持一个人回到了城里。晚上十点多钟，家里的座机突然响了，平时知道家里电话号码的人很少，会是谁打来的呢？毛毛接起电话，听见是个男子的声音，便问：“你是哪位，你找谁？”
那男子说：“我是单小梅丈夫。”毛毛一听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但还是镇定着自己的情绪问：“你有什么事？”
男的说：“你知道李军生和我媳妇的事情吗？他们学生时代就谈过恋爱，而且在婚后一直有往来。”
见毛毛不语，男的又说：“前几天李军生给我媳妇打电话，当时我们在一起，我看她不敢当着我面接，我想一定有隐情。待我要看她的手机时她不让，我就抢过来一看便打了过去，那边一听我声音立马关机了，我就开始打她，把她手机给砸了，她也向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和你丈夫来往了。”
男的还说：“我打李军生手机一直关着，或许他换了号。我媳妇告诉了我你家的电话，我就是想问一下，他和我媳妇是什么关系，因为我媳妇和我结婚以来一直关系不好，经常闹离婚，要是他还再纠缠我媳妇，我就到他的武装部，散发传单让大家都监督。”
毛毛心里想：“不能让人家的阴谋得逞，不管自己受多大委屈都不能承认，自己丈夫被人用着，钱财给别人花，着自己要是承认，那单小梅的丈夫无非是再敲诈一笔钱财，我齐毛毛不能愚蠢到这种地步，再说还要看在儿子的份上，暂时对外要保全家庭。”
想到这些毛毛说：“你媳妇和我丈夫他们是同学，打电话是很正常的事情。上次，我因为你媳妇在我丈夫面前说我坏话而打了她。至于他们两个人之间有什么，我可没有证据。你和你媳妇关系不好，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你们看着处理，跟我丈夫没有任何关系。我丈夫对儿子和我很好，也天天在家。”
听毛毛把话说完，那边也没再说什么就挂了电话。毛毛接完电话百感交集，她既觉得自己蒙受了奇耻大辱，又觉得军生实在是不可救药，同时又为公婆对自己儿子的行为置之脑后而怨恨，从不管教才使军生沦落到现在这种地步。她一夜未合眼，清晨的时候，在军生打电话不断督促下，毛毛才回到了这个让她伤透了心，万般无助的家里。
吃完早饭，见公公在毛毛就当着公婆的面说：“你为什么给单小梅打电话，让她女婿抓住了打她一顿，还把电话打到咱们家里来，她女婿说要跟你没完，你就等着人家找你好了。”公公听了气哼哼的转身走了。
婆婆气得说：“哼，一天把人都让你丢尽了。”
军生满不在乎看了母亲一眼，便问毛毛：“那你咋说？”
毛毛说：“我能咋说，你自己就等着他女婿找你吧。”毛毛的话让军生母子俩顿时沉默下来，骄横的军生不是因为毛毛的话，而是因为单小梅女婿找他麻烦，有了烦闷的心事。毛毛最看不起这个男人，自己爱挑起事端，却在问题上六神无主，平时光能谝大话。
吃完早饭，毛毛和军生带着儿子和兰兰走娘家。娘家初一待客，嫂子和弟媳都在，来客有毛毛外婆家的几位表哥一家。姐姐和姐夫一家早饭没吃，嫂子们正张罗他们吃饭。孩子们领了压岁钱都玩去了，儿子把自己的压岁钱全都给了毛毛，毛毛嘱咐兰兰把自己的钱拿好回去给她外婆，孩子们就去县城的一广场玩去了。毛毛嘱咐姐姐的女儿，一定要把他们在午饭的时候带回家，外甥女答应着领他们走了。
大人们陪毛毛父母聊天，军生今天哪里都没去，他很害怕单小梅女婿找到自己。午饭后和毛毛带着两个孩子回到老家。
初二一早，毛毛就和婆婆做了早饭，并打电话到厂里叫回了公公，吃完早饭，两个姑姑都来了，李爷爷家的老亲戚也陆续来了，今天是初二，给家里亡人过新灵的日子。两个姑姑来了以后，远远的就听见，她俩在村子北面抑扬哀婉的哭声。婆婆和毛毛赶紧跑到村子北头，搀扶着两位姑姑，姑姑们一直哭到婆的房子。然后才擦泪问候毛毛婆婆，四婶这才从厨房出来和婆婆说话。她向来很少说话，用她以前对婆的冷漠态度，对待着两个姑姑。毛毛从四婶和婆婆身上看到，对待别人，好像她什么也不知道和不懂，这样的人只会把自己看的很重，把自己放在很合适的位置，别人在她的眼里什么也不是。你为她做的每件事情都不合她的意，她不领你的情，你更不会在她那里落下好处。毛毛除了和四婶很热情打着招呼，从来和她不多说一句话，从不会有往来，因为在毛毛的心里，只有婆才是自己最亲的人。和婆婆领着两个姑姑回自己家的时候，村里的老人早被姑姑的哭声给引到门上来了，大家招呼着两位姑姑，毛毛心情沉重地和老人们打着招呼，她现在一点都不愿意在四爸家里逗留，更不愿从他家门前经过。每当这个时候毛毛心里只想着婆，然后便含泪和乡亲们打着招呼。老妇人们也十分同情地看着毛毛远去，毛毛感觉自己突然之间，好像一个迷了路的孩子，无助地走在街上。
初二下午，毛毛带儿子进了城，直到初八收假再也没有回去过。正月十六儿子就上学了，毛毛便开始了她上班和带儿子的正规生活。军生连个人影都不见了，毛毛也不知道他在上班还是在逛。单小梅女婿那里不知是毛毛说的话起了作用，还是军生又对他们夫妻承诺和做了什么，他们再也没有骚扰到家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