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里，一双手为我轻轻理着额间的碎发。几次想睁眼看清身边的人，却总是徒劳。晕沉沉睡去，梦里一片混沌，幽深的山谷时近时远，但那结满果子的银杏树却清晰可见。一个瘦弱的身影蜷在树下，紫罗兰色的衣裙在风中轻舞，虽觉有几分眼熟，却无法看清她的容貌。每次想上前探个究竟，但那身影又一次次远去，不觉皱起了眉头。口里的喊声还未呼出，整个人已清醒过来，映入眼帘的是阿姐略带憔悴的面容。
“真是能睡。”阿姐微微笑着说道。
扯着嘴角，陪着阿姐一起笑，可心里却有几分涩。头痛时重时轻，用手轻轻按着太阳穴。
“睡了这么久，应该饿坏了吧。想吃点什么？”阿姐问道。
虽没有胃口，却不忍拂了阿姐的好意。“清淡点就行。”
阿姐已经起身，拉住她的的衣袖，默然良久。抬起眼帘，望着阿姐问道：“什么时候？”
阿姐怔了一下，但随即明白过来，将目光扭向别处，刻意不去看我。“中秋晚宴，父皇已邀了刘家父子，到时会正式赐婚。”
漠然的点了点头，尘埃就要落定，不免有几分心灰意冷。只是一刹那，心上的痛突然少了许多，头上的痛却愈发强烈，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朗月，阿姐向你保证，俊驰不会亏待你的。”
勉力挤出一丝笑容，重新躺到枕头上。脑子里却再一次出现梦里的山谷和那银杏树下瘦弱的身影，那么真实，就如一场回忆一般。
片刻后，玉如端着膳食进屋，阿姐跟在身后。
“阿姐，人可有前世？”一边喝着清淡的米粥，一边随口问道。
“怎么会突然问这个？”语气里尽是不解。
“我为什么会那么真实的梦见我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
“你都梦到了什么？”阿姐追问道，焦急的语气透漏出极力掩饰的慌张。
“山谷、溪流???”用力回想着，“还有一个千年的银杏树，还有???”还未回忆完，头上的痛已变成一阵阵眩晕，刚吃下的饭尽数吐出。
无意间瞥见阿姐紧缩的眉头和满脸的忧虑，却不知为何这番话让她如此焦心。待阿姐匆匆离去后，又重新回到榻上。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只能闭目养神。院里传来一阵阵呵斥声，虽刻意压低了声音，也知道是玉如在说话。
“雪瑶，外面怎么了？”睁开眼，望着身边的雪瑶问道。
“想必又是韶华。不知怎的，韶华听说了二公主生病的事，几次想来探望。玉如姐姐已经说了公主需要静养，可她还是不死心。”顿了一下，雪瑶支吾了起来。“更何况韶华是长公主遣出枕浓阁的，玉如姐姐也不敢放她进来啊。”
“她跟在我身边那么久，如今不过是探视一下，你们何苦这样为难她？”说话时，不觉带了一丝怒气。雪瑶默不作声的垂下头。
韶华十一岁那年，被我带进宫里，之后就一直跟在我身边。她沉默寡言，却有一身好功夫，以前出宫总喜欢把她带在身边。但两年前，我生了一场大病，多日未愈。阿姐嫌宫人照顾不周，贴身的几个宫女都被阿姐遣到别处，而韶华因屡次随我出宫，更被阿姐重责一番，赶到浣衣司做粗活。
“让韶华进来吧。”从榻上坐起来，对雪瑶吩咐道。
“这???”雪瑶有几分为难。
“难道非得我亲自下床去喊她进屋吗？”
“奴婢不敢。”
说罢，雪瑶匆匆推门出去。片刻后，韶华也跟着进了屋。看见我，脸上满是难掩的喜悦，苍白的脸蛋上瞬间布满笑意，我亦是淡淡笑着回应。现在想来，已有近一年没看到韶华了，她竟瘦了这么多，走路也有几分蹒跚。离榻边还有几步远，已经跪下，低垂着头。
“起来吧。”柔声说道。“韶华，你过来。”轻轻拿起韶华的手，上面布满了老茧，有的地方竟破了皮，还留着脓水。知道她常年做粗活，却没想到是这样的光景。一阵心疼，眼里有几分酸。不小心碰到她的小臂，忍痛的表情尽收眼底。心里有几分起疑，将她胳膊上的衣服往上拉，只见青紫的鞭痕交错在一起。
“谁干的？！”不觉抬高了声音。
韶华忙抽回手，连着退后了几步，使劲摇着头。
“韶华，到底是谁干的？只要你肯和我说，我定会为你做主。”看着她受惊的样子，柔声说道。
她依然摇着头，却对着我挤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而后便要离去。
焦急中，直接从榻上下床，赤着脚拦住韶华。动作过猛，一阵剧烈的咳嗽，都最后眼里都是泪。韶华有几分慌张，在旁默不作声地给我捶着背。
“二公主，还是回榻上歇着吧。”雪瑶在旁提醒道。
“雪瑶，你把玉如喊进屋。”说罢，又对韶华说道：“你哪里也不准去，就呆在我这枕浓阁。”
玉如进来时，我已坐在桌边。“玉如，你对浣衣司的掌事公公说一声，韶华以后就呆在咱们枕浓阁，还望他给个面子。还有，帮我查清韶华身上的伤痕是怎么回事。”知道从韶华这里问不出什么话，索性交给玉如去查。
听到我这么说，韶华忙上前摇着头，脸色微红。
“你为何不说话，总是摇头？”心里有几分诧异，开口问道。韶华虽然话不多，却不是这般默不作声。
连问了几遍，韶华依然只是摇头，心里有几分着急。转身对着旁边的玉如，只见她一脸平静，像是早已知道了什么。带着狐疑望向玉如，心里突然明白过来。
“韶华，我不问你这件事了，求你随便开口说句话，说什么都行。”
一次次央求，她终于开了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玉如，你是知情的，对不对？到底怎么回事？！”从桌边站起身来，走到玉如跟前。
玉如看了韶华一眼，低声道:“韶华离开枕浓阁后生了场病，声带在病中受损。郎中虽勉力医治，可还是???”
“那她身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
“那你就给我查清楚。”不过韶华眼里的哀求，冷声吩咐玉如。
心里自然是带气的，气的是玉如的知情不报，更气自己对韶华的疏忽。当年她在街头卖艺，我不忍心看她被师傅打骂，便将她带进宫里。可如今，她在宫里受苦，我却毫不知情。愧疚的心绪难以诉说，连着叹了几声气。
韶华跪在我面前，嘴唇翕合，虽一丝声音未发出，但我终究看明白她要说的话了。“不要去查???”
看着韶华躲闪不定的眼神，知道里面必有难言的隐情，只好点头答应。趁她不注意，对玉如使了个眼色。玉如微微点了点头，无声退出。
上前扶韶华起来，宽慰道：“不管怎样，你以后还是留在枕浓阁当差吧。长公主那边，我会求情的。”说罢，吩咐雪瑶带韶华下去，给她包扎上药。
屋里又归于清静，心里却是纷乱不已，焦急的等待着玉如回来。听到有推门声，忙探身去看。
“表兄，你怎么来了？”
“自然是来看你。”说罢，就走上前为我把脉，满脸沉思。“高烧是退了，身子倒有几分虚。还有哪里不舒服？”
“哪里都好，就是头痛的厉害。”
“思虑过多，最是伤身。我给你开几副安神补脑的汤药，等会儿让宫人照着方子去抓药。”
“知道了。”接过表兄的药方，顺手放在枕边。
表兄在旁边又嘱咐了几句，便起身离去。
终究没有忍住，在他身后喊道：“真的就没有转圜了吗？”
表兄沉默了片刻，转过身，劝解道：“你终究是要嫁人的，为何就要扭这股脾气？???”
不等表兄说完，无力的摆了摆手，示意他离去。面壁而卧，泪水滚滚落下。不甘心，却不得不甘心。从拒绝他对我表白心意的那天就已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隔着身份的差别，又夹杂着两国的宿怨，怎样的情深能抵过这般天生的缘浅？总想靠近，却又总是回避，本以为这样就骗过了自己，却没想到心还是这么痛。
过往种种，涌上心头。到底是哪日喜欢上了他？是初遇时的一见钟情还是以后的日久生情？是为那幽深的眼神还是那淡然的笑意？是为那人前的内敛沉静还是人后的率性恣意？
还在回想中，玉如已经走到榻边。“二公主???”
忙擦了眼泪，转身对她。
玉如轻轻叹了一口气，拿着温热的娟子给我拭去泪痕，嘴上问道：“上官公子刚来过，开了什么方子？”
“已无大碍，表兄只说静养，并未开方子。”早将表兄的方子藏到枕头底下，此刻一脸镇静。“你可探出什么消息吗？”看玉如为难的样子，只好又追问道：“知道什么，就直说吧。”
在玉如吞吞吐吐的叙述中，终于明白韶华一次次脸红的原因了。虽对宫中一些龌龊之事略有耳闻，却不知这样随处可见。韶华进浣衣司不久，因人生的白净端庄，竟被那掌事的刘公公看中。他见韶华又是失语之人，行为更是放肆，几次对她不轨。奈何韶华抵死不从，他一直未曾得手，因此悔恨在心。浣衣司有一名唤作翠竹的宫人瞅准机会，更是处处挤对韶华，借机讨好刘公公。前不久，翠竹见那刘公公对韶华还是色心不改，竟在韶华饭食里下了迷药。一个太监纵是不能将韶华怎样，但猥亵下流之事自然少不了。韶华清醒之后，心里明白发生了什么，却只能忍心吞声。刘公公行为愈加放肆，韶华若是不从，挨打也就少不了。可恨那翠竹一直在旁添油加醋，挑拨离间，她的日子更是难过。
“宫中竟有如此可恨之人！”咬牙骂道。
“是啊。宫里都是些势力之人，都会恃强凌弱。听说那翠竹是钟秀宫的远亲，平日在浣衣司嚣张跋扈惯了。本来就喜欢寻事挑拨，更何况可以一石二鸟？”
“我才不管她是哪宫的远亲呢，这样的人，打一顿赶出宫，一点不为过。翠竹如此，那刘公公一样。平日里还不知多少人和韶华一样遭罪呢。“因为生气，脸上一阵阵发烫，本已缓和的头痛再次加剧。
“二公主本就在病中，小心气坏了身子。“顿了一下，玉如又道：”韶华本就怕人提这事，二公主若是在此刻罚了翠竹他们，那若是传出去，只怕对韶华不利。更何况这种事又无凭无证的，万一被他们反咬一口，韶华又无法辩解???“
“难不成就这样忍气吞声？“
“等过些日子，寻个别的错，再一道罚了便是。“
轻轻点了点头，叹气道：“这件事切勿再对任何人说起。若是宫中有什么闲言碎语，只管告诫他们，就说是长公主的意思。“
晚间趁着玉如不注意，将表兄开的药方偷偷烧掉。坐在摇曳的烛光旁，盯着不断滴落的烛泪，心里默念道：“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雪瑶催了几次，终究还是上床躺下。辗转难眠了半夜，快天亮时才晕沉沉睡去，混沌的梦境，一如昨晚。接下来几日，依旧如此。因为头痛的缘故，呕吐也多了起来，不到半月，整个人憔悴了许多。
阿姐从开始的心疼，慢慢变成后来的暴怒。太医们战战兢兢，要么说不知缘故，要么说是心病，实在是无力医治。
“朗月，你到底想怎样？“早上醒来后，阿姐站在榻边怒问道。
没有作答，自顾自道：“阿姐，云灵山在哪里？“
半响，阿姐低声答道：“我不知什么云灵山。“一瞬间，眼神里似乎躲闪不定。只是再望向阿姐时，又是一片澄明。
为何我又看错了？亦或是阿姐在有意隐瞒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