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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轻厚蝶慢

面带喜色……

“瑚儿,蝶慢这些天心情不错嘛。怎么都不常来我这儿听曲啦?”姜大老板娘摇着细柳腰肢,借送客之际,悄声问并肩行走的瑚儿。

“啊?是啊,小姐心情很好呢。”小丫头肯定,又摇头,“不知道,小姐心情好就好,瑚儿也高兴。”

绿绳绾着乌丝如坠,一袭白绵绸袍半袖裙,勾出女子妩媚的身段。抚着腰上白鞭,她独自边走边笑,无心顾及身后的窃窃私语。

景蝶慢心情好?

当然,她的好心情持续了七天,始于……被言归蛮力误伤的那一晚。

说“误伤”,不过是摔痛了臀儿,她还没发火呢,舒南恭又惊又怕的神色却令她没由来地愉快起来。但仅是他的惊怕担忧,并不足以熄灭她腌了言归的怒气,而是……

嘻嘻!想得入神,她又捂嘴偷笑起来。

与言归对上两招未到,看得出他修为不错,在她每次不顾言悟阻止冲进书房时,言归若有意拦下她,轻而易举,但他没有。也可以说,舒南恭从未让言归出手阻拦过。

他在宠她呢,在他们成亲之后。这叫她如何不心喜。

当初只想着如何去闹他烦他,让他没法子安心,自然就后悔娶她了。可闹过烦过之后,一点点的欣喜、一丝丝的满意层层积累,倒让她洋洋得意起来——她嫁的这个相公也不错嘛。

所以,她大大方方地解了他的“足禁”,允许他可以回房休息,不必夜夜睡书房。他愕然瞪圆的眼虽让她有那么小小的不满,随后暗含他意的眼神却令她羞红了脸。

是他自己误会哦。她只是可怜他头痛,想让他睡得舒服些。

他并不是一个纵欲的相公——结论下得是否太早,她没心思去想。但那夜是他们第一次清醒相对(实际应该是他的第一次),他沐浴完毕,只是吻了她的颊,便抱着她熄灯睡去。沐浴后的清清皂香伴着他的气息萦绕颈侧,他睡得是老神在在的安稳,却害她辗转难眠,手心微汗,白白紧张一场。羞啊……

他也的确很宠她。或许,这个男人自己并不知道。

放纵,不阻止她做任何事,就是宠纵——这是她从爹身上得来的结论,若搬到舒南恭身上,同样。

他爱静,她就请运江楼的戏班来家里唱了出《董秀英花月东墙记》,咿咿呀呀地演了五折,还将爹也请过来,翁婿同赏。听戏时,她间或看他,总见他皱着眉尖,心不在焉的样子。拉他的袖,他却是恍然回神似的扬眉,冲她尴尬一笑。

她要他的笑,可不是尴尬的这种啊。

他讨厌与“茶”字沾上关系的一切东西,她就偏偏在他眼皮底下喝,守在书房内,每天一壶碧螺春。他看账簿写奏折到几时,她就喝到几时。

光是看他,她也不觉得闷,真是奇了。

他嘴刁,三吃三不吃。她就天天整得满桌子猪肘牛肚,特地与他一同用饭。言悟炒的菜他吃得精光,她命厨子炒的,他果真是一丝不沾。

兴过强喂的念头,可每每想起他当年因强塞牛肉面差点小命玩完,她就心生不舍。算了算了,他想做“一清二白”的官儿,她就随她吧。他的体质啊,怪!

他爱收礼——这点她有些烦。爹也是官啊,但爹收什么送什么从不会问她告诉她,最过分的,也无非带她参加富商举办的戏宴或茶花会,一群官商借机交流,将她丢在柔滴滴娇软软的小姐堆里,闷得她直想抽鞭走人。爹虽请夫子教她识字,却不强迫她学绣花,也不曾用汉人所谓的“三从四德”约束她,大概,是娘的关系吧。

他与爹不同,每有礼品上门,他总挥手让言悟念单给她听。整天哪个老爷送了几绽金子几箱珠宝,哪个老爷送了几亩良田……去,她也不爱听这些啊,言悟一句“您是舒家的主母,大人劳于公务,这些内里的钱银之事,应该由您做主”,差点让她被唾沫呛住。

最让她奇怪的,只有官儿送进的单,却没有他回礼的单。问了,他的回答更绝——“我来,就是为此。”

哦,哦,他堂堂户部尚书,来湖广面子上是顶着皇命钩考盐课,实际是来等人送礼的?

他呀他呀,那坏坏的邪笑,根本只差在脸上写着“我是贪官,快来送礼”八个字了。当然,他也不是来者不拒,前些天,她就亲眼见他命言归将一些礼物原封打回。

看着他这么收礼,她就没生一点阻止劝导之心?

是的,没有。

景蝶慢自幼锦衣玉食,她对钱钞并没有太明确的概念,这当然要归功于景俊朝。同时,生于官家,看惯了官员间互赠的名目,对于舒南恭的收受贿赂,她不过是惊讶数额的庞大,却不会有实质的阻拦。

挥霍无度的恶习,她有,但却不乏怜悯善心。她可以一掷千金买套冰玉手镯,也可以将这镯子送给乞讨的可怜母子——这仅是在她能见到的情况下,若见不到,她照样是花天酒地……呃,错了错了,该是挥霍无度才对。

她唯一希望的,是言悟不要太过“执着”,否则真是逃也来不及。这不——

刚进大门,言归立即从角落里跳出来拴门。但凡言归跳出来拴门,说明舒南恭已在书房。但言悟……

不由分说,她头也不回地吩咐瑚儿:“去泡茶。”

“夫人……”

“啊,南恭在书房吧,我买了一坛八年的江心醉,一起尝尝。”

“夫人……”

“你再吵,信不信我腌了你。”

素影如飞,哪管身边翻账簿的人。

拴上门的言归转身,盯着两人活似比脚力的速度,摸着后脑勺,喃语道:“夫人现在很少‘腌’我了,好事,真是好事?”

饭前一壶茶,饭后一壶茶。

躲着言悟的念账,与舒南恭一同用饭后,景蝶慢沐浴完毕,遣退瑚儿,自己端着香茗一壶走进书房,将茶搁在她一直占用的位置——他的书桌边。

只有赖在他身边,言悟才不会死缠着她,让她尽“主母”之责。那家伙软硬不吃,忠心得赶也赶不走,吓也吓不退,真是头痛。

啜过一圈……呃,是一壶,他侧头看她,皱眉,“蝶慢,困了就去休息。”

“不困。”趴在桌角,她撇撇嘴,伸出葱白玉指,沾起茶水向他弹去。

“蝶慢。”

果然是讨厌啊。

又沾一滴,她对空弹去。见他埋首不理,径自盯看一阵,想了想,问道:“南恭,言悟言归很听你的话,对吧?”

“嗯。”他轻应,并未分心。

“不要看了。”跳到桌边一把揪起他的衣襟,她嗔道,“告诉我,你是怎么遇到他们两兄弟的?他们是亲兄弟吗?”

“……你想知道?先答应我,以后不得……不得再这么……拉我的衣领。”“没礼数”三字,他不敢说,只能吞吞吐吐地借机“善诱”。若是她揪得习惯,回大都或在外也来这一扯,他的男儿颜面何存。

“好。”她豪爽非常地点头,放开,还体贴地为他顺了顺衣领。

无奈,撂开公事,他拉过她抱坐在腿上。

夫妻间的亲密,若无外人,他并不避讳。只要她不发脾气不抽鞭,他自信还是能齐得了这个家。

“言悟言归是同门师兄弟,就是所谓一些江湖人喜欢尊上欺下的那种称呼。”见她点头,小脸全神贯注,唇角禁不住拉出优雅的笑弦。抬指拭去红唇边残留的茶汁,他陷入回忆,“他们小时候拜了个什么门派,言悟从小不爱说话,很沉默,有些优柔寡断;言归呢,比他鲁莽,爱闯祸。我十六岁遇到他们,当年他们十三岁,似乎因闯了大祸被师父责骂,言归不服,言悟又不肯出声解释,那师父一生气,将他们赶出了师门。那时两人因偷包子被店老板追打,我正巧遇到,瞧着有趣,便让他们跟在身边。”

她点头,敛眼片刻,再仰头觑他,小手慢慢探到他腰后,抱紧,闷闷的声音从他胸口传出:“南恭,你呢?当年我害你……你是怎么变成官了?”

呵然轻笑,胸膛在她耳边震动,他低头看伏在怀中的女子。

这是他的妻子啊,有些事,他并不打算瞒她。既然她问起,索性一并让她知道——

“你想问,我怎样从一个小乞丐成为了今天的户部尚书?”

“是啊,我是想知道。你说不说?不说我……”霍地抬头,凶巴巴的语气却在半路变调,突然失了音,静默良久,她才不甘不愿地缩回他怀间,蹭着脑袋负气道,“你如果不想说,我、我今天就不勉强你啦,明天再说也行。”

“就今日吧。”他可不想明天又被她扯着衣襟追问。暗叹口气,察觉到腰后抱紧的束力,心头乍然掀起一股子难以言喻的温柔。

多少年来,尝过流离失所,也看尽笙歌艳舞,官场上尔虞我诈,他步步为营,小心为上。所以,他爱静,就连家宅中也不喜太多下人。

漫漫长夜,他若不开口,言悟言归只会静侍左右。无人与他说话,他也习惯了。自从娶了她,清静不再,他也不觉得有何不妥。以往看书卷,困了丢开便睡,而今,坐在书桌前,眼睛却总爱向她瞟去。

她不静,只要有她在书房,就没安静过,一时与瑚儿下双陆,一时玩斗草,一时哼着不知名的曲儿啜茶,再不抱来珠玉把玩,啧啧称奇。若是半晌没了声音,他反而不习惯。

夜里抱她入睡,不见得会有****,只是觉得怀里满满的暖意,那是她的体温。

在她身上,总有散不完的热量,吸引他去靠近,去取暖,去拥有。

她是他的妻子,很凶,会武功,刁蛮跋扈,争强好胜,不知人间疾苦,挥霍无度,无所事事,总爱说“我腌了你”……似乎,全是缺点呀,但,他娶了。

后悔吗?

娶她,他从未后悔。

黑眸飘过罕有的温柔,在眼底荡出涟漪。轻吻乌发,他开始满足她的好奇——

“那天吃了你的牛肉面,当晚便开始拉肚子,随后昏迷数天,我也记不得了,醒来后,才知被一对蒙古夫妇所救。他们是专为朝廷饲养鹰隼的鹰房户,膝下无子,又见我无依无靠,便收养我。他们原想我能养鹰驯马,只可惜我总是被鹰啄伤。后来,两老送我去书院读书,学汉文,学蒙古文,先生赏识,举荐我入国子学,后遇世祖当廷检查生员习字成效,见我精通蒙文,便升为国史院典书,后迁户部员外郎。当今皇上即位后,推行儒学,首平章施大人独得皇上赏识。这施大人……”

“他很赏识你?”他的语气让她有此猜测。

他摇头,“也不能说赏识。我不知道这人为官究竟为了什么,只能说朝堂上须步步为营,谨言慎行,才能越坐越高。”二十二岁升为户部尚书,施弄墨的推波助澜他心知肚明。

踢踢脚尖,她闷闷无语。

他的话只有短短几句,她却知,这一步一步并不容易。

她是没什么吃苦受累的经历,但也不会认为自己能上天摘星下海捞月。这个男人啊,独自一人走到今天的地步,突然从天而降落到她面前,成了她的相公,叫她如何……如何不想去……心疼啊。

是的,她在心疼。就连她自己也奇怪——怎会有这种情绪闪过心头。

若说因他对姜掌柜的笑而尝到嫉妒的滋味,那么,今日因他的话,令她品到了心疼的滋味。

她在心疼一个男人,心疼她的相公。

“南恭。”低叫他,手指绕住他的垂发把玩,“你的养父养母呢?”

“早已去世了。”提起养父养母,他眸中有丝黯然。

闻言,腰后的手抱得更紧。

“那、那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做一个贪官?你就不想清正廉明,万世流芳?”她还没见过哪个贪官像她这相公一样承认得光明正大,谁不是躲着藏着啊。

她的话不比平日的中气十足,夹上那么一点探求的意味。他敛眉轻笑,此刻,若是景蝶慢抬头,必会看到一张邪笑的俊颜,可惜,她未抬。

中指沿着细玉般的肌肤滑动,在颌下流连片刻,他轻轻使力抬起,与她直视,“蝶慢,这个世道,不缺清官。你可知,‘贪官死一人,清官死十人’是什么意思吗?”

她摇头,有些着迷地盯着他的眼睛。又黑又亮……

“作为一个官,无论是清是贪,第一,清正廉明是绝对必要的,端是看你清在何处,廉在何处。二呢,官场上的利弊得失也要一清二楚,这样你才能游刃有余。就拿今年钩考盐课来说,廉明的官儿自诩清高,这数月盘查账册下来,必会查出税课差漏,逮系当事官吏,追征补欠。上奏到皇上那儿,一道圣旨下来,会死的绝对不止一人。”见她听得入神,他再道,“贪官呢,只要给皇上交个差,追查一二项欠税便可,不会死太多人。如此,那些官儿坐得安稳,睡得太平,也就不会去闹些过分的事。官官相护,也就是官官相系。”

她点头,却仍有不解,“可这样的官越多,百姓岂不越是受其盘剥?”

“问得好!”他轻赞,“朝上没有贪官佞臣,就会天下太平。这是老百姓的想法,对不对?”

“对。”

“天真!”轻讽,凤眸浮上讥诮,“你信岳飞那‘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惜死,则天下太平’之念?能实现吗?哼,天下永远不可能有绝对的太平,只在有人、有官、有皇上,还政于民的境地永远不可能存在。”

“所以你就做贪官啊!”她叹。

“不,蝶慢,不是有人天生就想做贪官的,而是在为官这条路上,你想成为一个怎样的官。这,在你自己。你择了哪条官路走,你就是个怎样的官。”

“……”太深了,她只知道他这一番“官话”有些偏激,却并不觉得哪里不对。这大概是他为官多年的领悟吧。

“我贪与不贪,不是旁人能决定的。”深邃的眼珠缓慢游移,挑起凤目看她一眼,他慵懒一笑,“我说贪,那我就是个贪官。我说不贪,呵,谁能奈我何!”

“是不能奈你何。”咕哝一句,他语中的讥讽引来她的不满。盯着天青袍上隐隐绣制的盘纹,偷偷咧个鬼脸,倏地昂起头,贼笑,“嘿,我能奈你何呀。南恭,信不信我一杯茶就放倒你。”

“……”

“你这是什么表情?是怕呀,还是笑啊?”

眼角迅速瞥过茶壶。嗯,离得很远,她在他的怀中,应该是拿不到。只不过她的笑过于黠刁,让他心生戒备。

看她缓缓抬起手,他的心立即紧绷起来。直到她的手放到他的额角而不是伸向茶盏,紧绷的心才慢慢放松。

“读了半天书,头痛吧,我帮你揉揉。”

她的举动太突兀,也太贤惠了。对此,他,舒南恭,完全是受宠若惊地呆掉。半晌,才扬起笑,道声“好”。

抿唇嬉笑,素手绕过他的脖子伸到脑后,轻轻拉开他的发带,让一头滑亮的黑发散落在他的肩头。

揉揉揉……

她的力道控制极好,的确让眉心汇聚的涩涨化开不少。合起眼睑,他静静享受妻子的软玉温香。

揉揉揉……我揉揉揉……咦,他的头靠过来了?

见他脑袋慢慢倚靠在她颈边,她瞪大眼,不信他就这么睡、过、去?

拳头举起,摇了摇,再摇了摇……终于,还是叹口气,放下。

静静坐在他怀里……静静……

景蝶慢不是个爱静的人。是故,撇撇嘴,将他的发带系在额上玩闹一阵,她禁不住坐在他腿上摇晃起来。晃动引来他的轻唔叹息,搂住她,鼻尖向领口探去。

“好……香……”他口中含混不清地吟着。

小脸微红,她微昂着头,感到他的发丝蹭得颈脖麻痒,吃吃一笑,一时有些恍惚。

“南恭,你……想歇息了吗?”

“嗯。”

“南恭,你……怕我吗?”

“嗯。”

“那……南恭,你爱我吗?”

“嗯。”

嗯嗯嗯,嗯他个头啦?选

“舒——南——恭——”佛门狮子吼对着他的耳朵杀将过来。

他惊颤,磨蹭在香颈畔的头急速抬起,眸中夹着茫然,瞪她半晌,迭声道:“好好。”

好什么?她瞪眼欲斥,却在见到他小心翼翼的神色后,心头软下。

这人啊,是她的相公呢,若她当初逃了婚,今天他们之间的情形会是怎样呢?

幸好,她不屑逃之。

不是没有媒婆上门提亲,要么被她一鞭吓走,要么是提亲的公子不合爹择婿的意。甚至,她还幻想自己是否会嫁个飞檐走壁的相公,却独独未想过“他”是个文弱书生啊。

真的没能力逃婚吗?

恐怕不是吧,她长叹。

或许,在未到驿馆前,她就对他好奇了,怎样的男人会想娶她?又能让爹点头答应?冲入驿馆的一刹那,他眉眼含笑地转向她,似乎笃定她会来。也就是那一刹,她的坚持动摇了。

是的,她动摇了。

嫁给他,闹他,越是接近他,初时的那抹好奇越是消磨殆尽,转而兴起了……呵,竟兴起独占他的念头啊。

由嫉妒,到心疼,再到乍然突醒的独占……她对他,是戏里唱的那种“心动意惶”吗?

心动——她喜欢上他了吧。

世间俊秀良才无数,武昌城里风度翩翩的佳公子也不少,唉,她一定是疯了,一定是。否则,怎会觉得这所有的好,都比不过他怕她。

怕她,却又在她发脾气时用颤抖着的双臂抱住她、安慰她,仍至——纵容她。

为她拭泪时的小心翼翼,斥骂言归时的冷森怒气、查看她有否受伤的担忧惊怕……诸此种种,一直在她脑海盘旋不散。

自幼,她想要什么,便能得到什么。这次,也不例外。

她的爱,很简单。

只要一个疼她爱她,能被她欺负到老的相公。

就算他贪,她也欺、负、定、了。

伸臂怀上他的脖子,红唇贴向耳畔,她轻吟:“你,不准纳妾!”

倏僵的身子逃不过她的察觉,将头枕在她肩上,久久,他给出自己的回答……

轻轻的一声,让她因等待而略显僵硬的唇角又弯起来。

蝇营狗苟,纷纷扰扰,莫莫休休。世间万事,总不尽如人意。

六月十五,急递铺(即元朝官设的公文传递机构)快马传送公文至武昌,官吏传看后,莫不坐立难安,表面虽不动声色,内心纷纷打起主意来。

也正是从这一天开始,舒宅外不太宁静。

首先是与言悟攀谈的“过路行人”增多。以往清晨买菜,言悟心知有人尾随在后,如今,则是光明正大地与他搭讪起来。

其次,送拜帖的人越来越多,且多是趁天黑来此。

再次,每每睡下,景蝶慢总能听到房顶上传来细微声响,像猫儿走动。而且,言归这些天精神不太好,大白天居然能挂在廊梁上睡过去,看得她和瑚儿好生佩服。

然而,拜帖归拜帖,佩服归佩服,她最多也是在晚饭喝茶时随口笑笑,官府的事她一向不会过问,也没兴趣。这事儿能引来她的注意,主要因为她爹也来凑了一脚。

翁婿俩关了书房门,不知谈什么。等到掌灯时分,景俊朝才出了书房,一同用过饭,拉着女儿说了些家常,便乘轿离开。

好啦,爹走了,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闯书房——

“啪啪!”房门摇颤。

三名男子闻声抬头,只见俏丽女子妙目微转,唇闪皓齿,挂着浅笑走了进来。她身后,自是端着茶水和蜜果的瑚儿。

“爹找你干吗?”懒得拐弯,女子直往书桌后走去。

舒南恭哑然一笑,挥手退了言悟言归。瑚儿将茶水和蜜果放上桌后,也乖巧退下,顺手掩紧房门。

闲人走个干净后,景蝶慢想也没想,直接坐到他怀中

柔纤的身子贴在他胸膛上,语气可是一点也不娇柔:“说,爹到底有什么事找你,还找得这么急?芽”

她拽他衣领的粗鲁举动如今略有收敛,但小手仍会揪着衣襟,带那么一点质问的凶狠。他摇头,居然觉得自己已经被妻子揪得很习惯了。

微显冰凉的大掌覆上热暖的手,他将摊放在书桌上的公文拿给她。

“为了这个。”

目标转移,小手放开袍襟,展开公文,见其上写着——

御使台臣今查:江浙行省运司负银课六十万五千锭。此函特发于各路府州县,各路钩考臣吏需以此为警,当复核奸赃,追课银,理补负,不得欺隐。凡有差刻,唯当是问。若行省官员有擅支、盗用钱粮之事,严惩不贷。

“什么意思?”耐心地一字一句读完,她把公文重新丢回桌面。

盯着她轻率的举动,凤眸含上笑意,“就是说,江浙那边已经有一批官员入狱了,朝廷正要追讨这些被查出来的欠银。这公文,是要让其他行省钩考的官员警醒……”

话未说完,她的小手又揪在了他衣襟上,她急问:“舒南恭,你是来钩考的,我爹……”

对官府之事没兴趣,不代表她什么都不知道。她爹是湖广盐司转运使,若查出湖广官员克扣税银,牵连下来,她爹也脱不了干系,至少会有个“督办不严”之罪。怎么办?怎么办?

她的坦白没让他不快,眸中笑意反倒更浓。

官官相系,但也得看上面愿意保哪个,丢哪个。

连月来钩查账卷,这全是明里的一笔笔数字,与每年上缴到户部的税课记录一模一样,若真要按照这些陈年账卷来查,他不如回大都直接查户部记录好了。

来湖广数月,他没去过盐场,也没勘查过盐户,只不过命言悟多买了些东西……

“呵!”忍不住笑出声,他低头,脸上有抹趣味,问道,“蝶慢,为夫怎会让岳父大人受牢狱之灾。”

这话定了她的心神,正想细问,听他又道:“蝶慢,你总爱说‘我腌了你’,想必岳父常在你耳边提起盐运之事。”

她点头,“小时,爹常带我去盐场。”

“你可知我朝境内,盐分为哪几种?”指腹轻点朱唇,他一点也不介意与她谈官盐之事。

“盐就是咸的嘛,用来炒菜腌肉,还有分别吗?”她瞪眼,惹来他的大笑。

“盐依据产地的不同,约可分为二十多种,本朝境内公私通行的盐类以四种为最。河东之盐出解州,多是湖边凝结而成,通常称为‘解盐’或‘颗盐’。我曾亲见,南风起后,解州盐池一夜成盐,人力只需装运盐花既可,所以,每年解州的盐课是交得最好的。河间、山东、两淮、两浙等处煮海成盐,称为‘末盐’。四川之盐因为自井水中煮得,少而稀,故称‘井盐’。另一种为‘崖盐’,自山崖上采得,故而得名。”微一顿,他瞧到小脸上不减好奇的神色,更因她说出的话而大笑——

“哇,那我用不同的盐腌肉,腌出来的味道也会不同?”

“当然不同。”抬指沿着玉颊滑至耳垂,挑起颈后一缕乌发绕在指间,他肯定,“地域不同,盐味也不同。好比甲地盐好,则精白细腻而味甘;乙地盐差,则粗黄碱重而味苦,两相比较,人们当然愿意买食甲地之盐而舍乙地之盐。”

“当然,如果是我,我也愿意吃味道好的盐。”她的脑袋重重点了点。

“对,人人都会这么想。”眸光从俏脸上移开,盯着桌上某一点,他若有所思,轻声道,“正是如此所想,朝廷的盐课才会存在种种弊端。最令人头痛的,就是私盐。”

朝廷统管产盐销盐,规定各地境内只售官盐,若盐贩将甲地之盐贩至其他行省售卖,且价格又低于官盐,百姓当然会丢官盐而买精细的私盐,这会造成官盐无法出售,影响税课,更甚至,影响到每年地方上缴国库的国用。

国用不足,朝廷当然要钩考,以追讨各地税课漏疏,补回钱银;但钩考的弊端不可谓不大,那些权臣又可借钩考之名,诬陷与其作对的官吏,巩固自己在朝中的地位。

私盐?

原已埋靠在他怀中的脑袋霍地抬起,她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是说,我爹的管辖下,有、有贩卖私盐的人?谁?好大的胆子,我去腌了他。”

呵,腌了他?以她的能力,能腌多少私盐贩呢?芽?选他的妻子偶尔也会有些稚气哪?选

视线重新移向她,俊颜仍是一派笑意,“若是岳父大人对贩私盐者不闻不问,你也腌了他?”

倏地,妙目狠狠眯起,“你什么意思?”

“蝶慢,不止湖广,我相信每个行省境内都会有私盐贩。有的是大盐枭,有的是小盐贩。不是朝廷不想查,各地官府根本是睁只眼闭只眼。”拍拍她的背,示意她不要恼怒,他垂眸叹气,“就算钩考又怎样,为朝廷追些钱银,杀几个办事不利的官员,私盐照样存在,根本于事无补。”

她张张嘴,盯着黯淡的眸子瞧了半晌,也学他一般叹气,“唉,南恭,好麻烦。”她不喜欢太麻烦的事。

“是啊,官场上是很麻烦的。”灰眸敛闭,重新睁开时,他已丢开黯然,轻道,“蝶慢,皇上想要的,不仅是追补钱银,更是查办官吏。”

“查办……谁?”她小心翼翼放低声音。

“不是皇上查办谁,而是主责钩考的官派想斗倒自己在朝堂上的什么对手。你常说送礼来的官儿太多,是不是?”拥紧她,他心头突然升起一阵疲惫,“不是他们多,而是他们怕。我在奏折上写什么,怎么写,会直接影响到他们的官途。见我收礼,他们自然争送,否则,他们怎会吃得好睡得稳。”

这些天宅外时时有人打探,夜里有人在屋檐上跑来跑去,他不是不知道。唉……

他的叹气飘进她的耳,悠悠袅袅,不知不觉飘进了心。莫名的,她想为他分忧,“南恭,你要吃好睡好啊。”

他微怔,随即笑起来,“担心我?不,我若怕,就不会做这个官了。”

与她说这些官场利害,他并不介意,反而因她难得的轻言关怀,胸口霎时涨满陌生的情愫,似蛰伏太久,意欲破土而出。

盯着无意识搁在胸口的小手,轻轻吸气,他将头枕在她肩上,让自己满腹盈香。

他的妻子啊……

望着搁在肩头的俊脸,听他语带疲惫,她一时五味杂陈,不知该说什么。心头,闪过一丝怜惜。

他很累吧。这些,爹从未让她接触过。

仔细想了想,她吻了吻他的额,轻道:“南恭,你若不喜欢,可以不收。”

“不。我喜欢。”

“……喜欢什么?”突然觉得自己的怜惜有些多余。

“喜欢他们送礼啊。”贪官就要有贪官的样。

飞快的回答令她一僵,随即深深吸气,缓缓吐出,再飞快跳离他的怀抱。瞪着诧异的俊脸,她五指成拳,阴笑道:“舒南恭,既然你喜欢,就别说得自己好像多么不甘愿一样。”害她白怜惜一场,哼!

再瞪一眼,推门走人。

怀中失了温暖,胸口微凉。

他,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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