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天，云层厚厚的，低得好像就在人头顶。一米八零的吴扬名看上去比平时矮了一截，脸上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他就连回自己家都跟个贼般蹑手蹑脚。当下他迫切要完成的一桩任务就是，负荆请罪！
吴扬名换了拖鞋进屋，四下打探，贾五一还在卧室的床上躺着，面朝墙壁，不知道是睡了还是醒着。吴扬名张了张嘴，愣是没敢喊出声来，他怕自己即便张嘴喊了，五一也会假装没听见，晾着他，嫌着他，恨着他。
平日里吴扬名喊五一，就跟阿里巴巴喊芝麻开门，只要有需要，五一就能满足他。“五一，我想吃你的手擀面了。” “五一，我那件范思哲衬衣你得好好烫烫，一个褶子都不能有。” “五一，我妈住院了，你赶紧收拾收拾赶过去。”……甭管是吃喝拉撒，还是家里家外，只要他吴扬名张张嘴，贾五一就立刻让他心满意足。这么贤惠的妻子上哪儿找去？他出门放心，回家舒心，从不闹心。可有福之人往往不知道惜福，等到伤了老婆的心之后，才想起来满世界找后悔药去。贱，自己真贱，吴扬名肠子都悔青了。
吴扬名从卧室退出来，直奔卫生间，撸起袖子，把脏衣服分类放进洗衣机，然后戴上橡胶手套拿起拖把。他要把家里的活儿统统干完，用“劳动改造”争取“组织”的宽大处理。
以前，他们还是贫贱夫妻时，吴扬名常常自觉地做这些家务，那时的他觉得，疼老婆的男人就该干这些体力活，他累弯了腰，老婆的小蛮腰就不必弯了。那是每对夫妻刚刚踏进婚姻的最柔情阶段，也是婚姻里最美好的时光。后来，有了女儿豆豆，吴扬名的第一件家务就是陪女儿玩，让女儿骑大马。再后来，公司业务越来越红火，吴扬名财大了气自然粗，进家门就是个“抄手党”，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他要给老婆请个保姆做这些粗活，可老婆大人说，自己的家就得自己操持，什么都假手于人，时间久了，这家就成了旅馆，这婚姻就光剩了个壳子。偶尔，吴扬名犯点小错，老婆的脸再阴沉，只要他拿起拖把揉起抹布，老婆的脸就阴转晴了。老婆大人说了，做家务的男人，人和心就都在这个家里。家务，成了夫妻关系的晴雨表和润滑剂，这也是山穷水尽的吴扬名，唯一能想到的赎罪方法。
吴扬名洗了衣服，拖了地，刷了碗。
躺在床上假寐的贾五一还是纹丝不动，人没动，心里可乱成了一团麻，这吴扬名唱的是哪出啊？她心想，那小三儿已经生了吧，他是回来谈离婚的还是求我收留那团肉的？为了豆豆，我是不是该听顶顶的，该我们娘俩的财产，我就争取，不能便宜那狐狸精？
长痛不如短痛，贾五一起身下床，胡乱拢拢头发，冲着正在客厅摘窗帘的吴扬名开了口：“你别瞎折腾了，等咱们谈妥条件办完离婚手续，你再热火朝天地翻新这个家迎接新人也不迟。”
怕什么来什么，站在凳子上的吴扬名听到“离婚”这两个字，犹如老鼠听到猫叫，腿一软，跌坐在地板上，扭到腰了。
贾五一收好自己的同情心，继续说：“咱们家这点家底，既不是你父母给的，也不是你朋友送的，都是咱俩结婚后一起打拼来的。所以，该我跟豆豆得的我拿走，该你得的你留下来。咱们拟个协议吧，如果你非要闹到法院，那我也奉陪到底！”
吴扬名艰难开口：“五一，我错了。这次我错得太离谱了，你就原谅我吧，以后咱们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我再也不犯浑，不伤你的心了。”
贾五一听着吴扬名这话锋不对，忍不住问：“你是得了个大胖小子高兴傻了吧？你没错，错的是我，没能给你生出个大胖小子来！谁一家三口？是你跟那狐狸精和你的宝贝儿子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吧？我和豆豆不会妨碍你们的幸福的！”
吴扬名觉得贾五一这话就像抽自己的脸，只得老老实实答：“我被苏米给骗了，她肚子的那块肉不是我的，她跟我手底下一个包工头鬼混到一起，那对狗男女为了讹诈我拿怀孕当陷阱，就等着我上当受骗，他们好狮子大开口要卖孩子的钱呢。唉，谁都知道我想要个儿子想疯了。什么大风大浪我没见过，岂能在这阴沟里翻船！”
贾五一笑了，笑着笑着笑出了泪，笑他被人耍得团团转，笑他为了这么一个饵而葬送掉多年夫妻之情，酸甜苦辣交织在一起，又透出一股悲悯。
贾五一叹道：“你这是自作自受，活该！你跟那狐狸精的事我没兴趣听，你们是亲是仇自己掰扯去。我只想跟你赶紧办完离婚手续，跟豆豆重新开始生活。”
吴扬名实在没辙了，可怜兮兮道：“五一，豆豆她妈，老婆，你就可怜可怜我，这次饶了我吧。如果我再有下次，就净身出户。我这就跟你写保证书，去公证财产，只要你能原谅我，让我干什么都成……”
贾五一听不下去了，怕自己再听下去就会心软。她起身进卧室，反锁门，在主卧室的小卫生间里打开水龙头，这才放心让眼泪尽情地流。这么多年，她没见过吴扬名如此卑躬屈膝，如此穷途末路！这么多年，她看惯了吴扬名对外精明、强悍的嘴脸；看惯了他在家慵懒、散漫的嘴脸；看惯了他对女儿百依百顺的投降嘴脸，就是没见过他这副卑贱到尘土里去的嘴脸。她嘴上强硬，可心已经开始发酸发胀，生生的疼，火辣辣的疼。贾五一觉得自己站在了十字路口，何去何从，没了主意。
贾五一打开卧室大门，看到惊心动魄的一幕：吴扬名头顶显示器跪在电脑键盘上负荆请罪！
到了接豆豆放学的时间，贾五一出家门就给夏顶顶打电话，约在豆豆学校门口见。
姐妹俩见了面，贾五一一五一十地把吴扬名喜得贵子终成空的始末说了一遍，忧心忡忡地问夏顶顶：“他又是做家务又是写保证书又是跪电脑键盘的，你说我该怎么办？”
夏顶顶边听边乐，一开口就语出惊人：“我姐夫太悲催了，半辈子就出一次轨，还遇上这么狗血的事！他这次肯定得落下心理阴影，以后听见出轨这两个字估计他都得头疼！你今晚让他跪一夜键盘，明天一早带他去公证，让他把财产、房产、公司都归你名下，他要真舍得这么做，肯定是承认悔改，连我夏顶顶都敬他是个真爷们！”
贾五一于心不忍。“这样做太过了吧。毕竟，这都是他多年打拼下的。”
夏顶顶拍拍表姐的肩头，说：“姐，这个公证说穿了就是个试探，他要不敢去公证，那就说明他还给自己留着退路呢，你再跟他离也就铁了心；他要真敢去，那就证明他心里装的是你和豆豆。再说了，女人有了钱就有了安全感，男人有了钱就惦记着犯坏。姐夫一旦没了身家，就不再是别的女人盯着的一块肥肉，你这也等于变相帮他驱赶外患呢。金钱跟感情的辩证法，你得学着点。”
贾五一点点头，说：“你这丫头到底是个金龟女，打理感情跟理财似的，稳赚不赔，以后你多教教姐。对了，还有件事，我想让豆豆跟着你住两天，不想让她搅合到这事里来，怕她知道了她爸做的丑事再生出什么抵触情绪，回头影响了学习。”
夏顶顶一口答应，说：“好嘞，反正这几天我手头没什么活儿要赶，我就先跟向杨做对实习父母，伺候好你家小公主。”
她们正说着，豆豆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出了校门，她跑过来，一听说去小姨家玩两天，乐坏了。
夏顶顶就是个孩子王，豆豆拿她当玩伴儿多过当长辈。
夏顶顶载着豆豆绝尘而去。贾五一就在小吃店里吃了碗粉，折转回家。
贾五一一进家门，看到吴扬名还跪着呢，脸色发灰，T恤上已经渗出汗渍，腰弯成秤钩，屁股坐到脚跟上，怎一个狼狈了得。
贾五一摆摆手，说：“罢了罢了，你也别唱苦肉计了。起来吧，当心弄坏了电脑，那可是豆豆的心肝宝贝。”说着，她接过他头顶的显示器，物归原位。
吴扬名谢主隆恩后，趔趄着瘫坐在地板上，揉膝盖捶胳膊，一脸的痛苦表情，嘴巴却是咧成了笑口枣。昨天，他从天堂坠入地狱，刚才贾五一的发话，让他顿觉从地狱重返人间。
贾五一接着说：“我把豆豆送顶顶那里住几天，你也不想让豆豆知道这件事，以后看不起你这个爸爸吧。”
吴扬名点头如捣蒜。“那是，那是，不能让我的错再伤了豆豆的心。”
贾五一叹口气。“废话少说，这几天你在医院跑前跑后累得够呛，赶紧起来吧。你还是去书房睡，明天一早，按你说的，咱俩去公证处，你敢去，我就再给你一次机会。”
吴扬名有如听到梵音，拍着胸脯说了三个字：“当然敢！”
第二天一早，吴扬名驱车载着贾五一直奔公证处。
他们来到门口接待处的3号窗口，接待他们的，是一位中年女公证员。女公证员打量了吴扬名和贾五一一番，就略知一二了，公事公办地问：“是来办理财产公证的吧，请出示你们的有效证件。”
贾五一拿出自己的身份证，女公证员继续索要结婚证，以及他们接下来要公证的财产、房产证明，并提醒他们的合法权益和公证的法律效力。
贾五一有点懵，结婚证、房产证什么的她没拿，她压根就没做这方面的功课，她只想试探吴扬名，没想到办个公证这么麻烦。她偷偷瞅了吴扬名一眼，心想，这个一直稳赚不赔的商人是否肯做这等赔本买卖？
令贾五一没想到的是，吴扬名从挎包里拿出了公证员索要的各项证件。
贾五一刚要启齿，一对夫妇吵着闹着挤到窗口前，把她挤到了一旁。
女公证员冲这对夫妇一摆手，说：“你俩昨天和前天都在这里闹了，既没达成共识，也没公证成功。今天希望你们先有个共同态度，不然你们还是回家闹去吧！”
贾五一以为，这对夫妇八成也是跟她和吴扬名一样，来公证财产的，因为细节上达不成共识，所以吵闹不休。
这对夫妻中的女方率先开口：“不会的不会的，我和他在家已经达成共识了，今天保证不吵架，解决问题第一。”
女公证员递出两份表格示意贾五一和吴扬名先填一下，她先帮这对夫妻办理。没想到这对夫妻中的男方一开口，整个大厅里的人都吃了一惊！
男的说：“公证员同志，你得给我们夫妻俩做个公证人。我跟妻子感情不和已有离婚打算，但我们名下只有一套房，目前房价一直涨，此时卖房离婚实在不是明智之举，我们协议暂时分居，可谁都不愿意要儿子的抚养权。现在只有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竞拍抚养费，出价高的人可以不抚养儿子，当庭就公证，不得反悔！”
贾五一和吴扬名面面相觑，这对牛人就是传说中离婚不分家的“蜗婚”族！从来只听说过夫妻反目，争着抢着要孩子的，头回见推卸抚养责任的，连抚养费和赡养义务都得当庭公证！真是雷人辈出！贾五一还从吴扬名眼底读出了一段心声：这要是我吴扬名的儿子，我哭着喊着也要亲自把他养得白白胖胖的，宁舍一条命也不舍我儿子，你们这些人真不配养儿子！
女的不同意男的观点。“姓张的，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我不是不想要儿子，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现在正满世界找工作呢，我怕连自己都养活不起，咋养儿子？”
男的反驳道：“我出差跟家常便饭似的，儿子跟着我就是一留守儿童，出啥差池你还不把我生吞活剥了！等咱俩离婚那天，你真要儿子我还不舍得给呢！”
女的红了眼，腔调直接从B调升到了F调：“你说的比唱的都好听，我还不知道你那点花花心思，你就怕带着儿子，给你见那些骚女人带来影响！好吧，多说无益，儿子每个月的抚养费我出三百！”
“我出四百！我儿子爱吃麦当劳，你可不能亏了我儿子！”
“我出五百！儿子爱玩陀螺，你可不能给他买盗版货！”
“五百五！”
“六百，姓张的，你别欺人太甚！”
……
大厅里鸦雀无声，人人都屏住呼吸，如同看两只蛐蛐掐架、两只乌眼鸡斗法，静待一方胜出。不论结局如何，大家都替那个待在即将支离破碎的家里的小男孩担心。这对男女不差钱，差的是爱心，他们都齐刷刷掉进了钱眼里，他们可以等待房价再高时再离婚，他们可以为了自由而竞拍儿子的抚养费，他们不该姓张姓王，都该姓钱！
吴扬名一张脸憋成了酱茄子，他气得看不下去了，正要上前与这对男女理论，贾五一扯起他往外走，这热闹她看不下去了。
吴扬名没回过神来，傻乎乎嚷道：“我得跟他们说说去，天底下没这么做夫妻当父母的。那儿子他们不要我要！唉唉，别扯我啊。你要去哪儿？咱都排了半天队了，我知道你嫌我爱管闲事，我闭嘴还不成嘛。这点破事是不是又让你想起豆豆来了？放心，我会养我闺女一辈子！”
贾五一停脚，回头，啐他：“走，回家去，我看不得这黑心人黑心事，还好意思来公证抚养费和抚养权，我谅你也不是这种人。走，豆豆该放学了，接豆豆去！”
吴扬名这才回过神来。
大厅里那对男女的自私自利与吴扬名的知错就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贾五一就在那对男女竞拍抚养费最白热化时原谅了他，
夫妻之间，无论金钱还是情分还是儿女，原本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要分从何分起？如果能分得清楚的，那就不是夫妻！
贾五一是怕公证伤了他们的婚姻，伤了吴扬名的心，她还是狠不下心。
这场公证大厅的竞拍抚养费一幕让吴扬名和贾五一触目惊心地察觉到，他们其实分不开，意识到这一点，连他们自己都吓了一跳。原来，他们比各自想象中更在乎对方，更依赖对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