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此通电,仰转训勉,并将此电全文朗诵,一体遵行,以副本委员长与全国同胞之殷望。
衡阳天主教堂,方先觉等高级将领都被关押在此处。
“军座! 喝点汤吧!”平子小心地端了碗汤递到床前,此刻的方先觉已经奄奄一息,羞愤交加加上数十天的折磨,使昔日这个高大的汉子已经萎靡不振。
“不用了,拿走……对了,什么汤,哪来的汤?”
“军座,是鸡汤。您不知道,日本人一直关照您,您的伙食标准据说和他们的师团长是一样的!”平子强装微笑的语气中带着一种凄凉。
“不喝,今后日本人的食物都不用给我端来!”
“这地方除了日本人的东西,还有别人的吗? 军座,您就不用折磨自己了!”平子呜咽起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您当日牺牲了,今天也就不用背负汉奸的骂名了,如今如此折磨自己又何苦呢! 您看您现在这个样子……”
“我知道我现在已经连做人都不配了,我也真不想活了。孩子,你还小,得空自己走了吧! 记住,永远别说自己在衡阳待过,宁愿讨饭一辈子也不能说在衡阳待过!”
“军座,衡阳这段历史是无法抹去的。我知道您的意思,可我们还得面对,还得做点什么,难道真的能一死解千愁吗?”平子哽咽着,“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轻轻松松乞讨一辈子,就比如你,就比如我,我们既然经历了这段日子,就不可能忘记了,不可能!”
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
“军座,那个……他们又来看你了!”
方先觉点了点头:“扶我起来!”
说话间,横山勇和六十八师团长堤三树男中将、一一六师团长岩永汪等人出现在门口。
“方先生,我们马上要离开衡阳了,临行前我向您引荐一个人!”
横山勇言毕,一个人猥琐地出现在房间,不停地朝方先觉鞠躬。
“方军长,您的大名我早有所闻。就是皇军,也无不称赞您是名悍将啊!”
“你是谁,有何贵干?”方先觉扯着粗哑的嗓子。
“鄙人吉丸,在贵国汪主席下面做事……”来人脸上露出一股笑意。
“对不起,我身体不舒服!”方先觉转向横山勇等人,“我可以休息一下吗?”
“可以可以,不过吉丸先生是大日本帝国在贵国政府汪主席处的顾问,汪主席对方先生一直非常关注……”
“不必说了,我知道你们的意思。实话告诉你们吧,我奉命守衡阳,城破未死,愧于国家,唯愿病死衡阳,以赎罪愆,如强我离去,宁可就义。”说完闭目不语,横山勇几个倒显得有点尴尬了。
“打搅打搅!”横山勇几个很不情愿地退了出去。
“军座,有些话我很想和您说,可又不敢!”吉丸一行人一走,平子吞吞吐吐地说。
“说吧,这个时候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您生病的这几日,鬼子在组织什么先和军,愿意参加的,生病的给治疗,没生病的吃的喝的也全有,否则就任由流落街头,又不允许到衡阳之外,很多没加入进去的弟兄就这样活活饿死、病死了。”
“日本人也不讲信用。是我这个做军长的亏欠这些弟兄了。我方先觉在衡阳披肝沥血却唯欠一死啊,反而害苦了这些弟兄!”
“军座,这些,这些实在还不算什么……”平子犹豫了很久,“您的一些连长营长甚至是团长,吃不了这份苦,受不了这份诱惑,参加了鬼子的先和军不算,还都跑来想劝说您继续担任他们的军长。您生病期间是我将他们阻挡在外……”
“有这样的事,真有这样的事吗?”方先觉脸上一片迷茫。
“真的,军座! 他们和吉丸一样,都是希望您去做汉奸!”
“汉奸,汉奸!”方先觉喃喃念着平子的话,眼泪涌了出来。
“这些日子经常有飞机在附近徘徊,日本人说,那是重庆的飞机,他们一直想救您!”平子有意无意地朝方先觉透露着他所了解的消息,“您都这么久没见过阳光了,不去外面走走吗?”
“不去!”方先觉病情稍好,但依旧是有气无力的样子,“救我,救出去又有何意义呢? 我活着还能干什么?”
“您出去还可以继续打鬼子!”平子压低声音,“您和有些人不同,您不是投降,可他们是真的投降!”
话未说完,外面传来了敲门声:“军座,能开门吗?”
方先觉点了点头。一名穿着军装的人进入内室,那衣服较为干净,只是方先觉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怎么有这感觉。
“你是……”
“军座您好,我是军部少校参谋……姓郭,您对我没印象了?”
“哦,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位。怎么,有事?”对方还没开口,方先觉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你怎么可以自由出入我的房间? 还有,你这身衣服……”
对方的脸嗖地红了:“军座,我是受皇军委托,请您继续担任我们的军长,您的部属和弟兄们都翘首以望啊,祈望在您的指挥下重振第十军……”
“出去,给我出去!”后面的话方先觉怎么也无法听下去了,“滚,滚出去!”
方先觉刚刚好转的病情似乎一下子重新恶化了。他瘫躺在床上,啜泣起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这是我的兵吗?”
“军座,您得接受现实,您的那些部下,当初为衡阳可以流血可以牺牲的部下,已经有很多背叛了第十军,背叛了您,背叛了国家……”平子隐忍数日的话终于如决堤的洪水一样涌了出来。这段日子的人生剧变,使他这个只知讨饭求生的大男孩也在迅速地成熟。
“我错了吗,难道我真的错了吗?”方先觉如梦呓一般,头猛地朝墙上撞击着,墙壁上顿时血迹斑斑,“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此后几乎每日都有旧部敲门 “叙旧”,方先觉一律拒绝。
落日如虹,一群衣衫褴褛的男子佝偻着身子爬行在衡阳近郊的沼泽地里,却被岸边一张巨大的铁丝网挡住了去路。
男子们胡子拉碴,一个个又黑又瘦,显得有气无力:“我去把它扑倒,只要通过这里,我们就自由了!”说话的人年纪虽小,却显得异常老成。
“娃娃,别去,稍微不小心惊动了鬼子,我们前面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连长,我不去谁还能去? 除了我,你们几个哪个还有个好身子?”他低泣起来。
这一行人正是周连长和强子、周康几个,还有一个被草席拖着的,正是一九〇师五七〇团的贺团长。
原来此时鬼子鼓励十军残部加入 “先和军”,而那些不为所动尚且健康的,就被强迫服超强劳役,受伤的任由其自生自灭。由于衡阳条件恶劣,日军又故意不给食物,很多服役的士兵被折磨致残致死,意志较弱的就成了“先和军”的一员了。
贺团长脾气较倔,躺在街头奄奄一息时被周连长他们带了过来。周连长这些人,也在繁重的劳役下都已心力交瘁,身上没一块完整的地方了。
“我们这些人,就算逃出衡阳也活不了几天了!”周连长叹息,“要不,就在衡阳苟延残喘几天吧。”
“不行,衡阳我一天也不想待了!”强子语气坚决,“我要回去,我要洗刷今日的耻辱!”
“洗刷耻辱,谈何容易啊!”周连长苦笑起来,“我们这些人都是铁定了的汉奸,我们都是降军,谈什么洗刷耻辱,不把人大牙笑掉吗?”
“最可恨的是我们那些军长师长,说什么为了满城弟兄、满城伤兵,现在都投敌做了汉奸,成了 ‘先和军’了,我看他们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还怎么出口?”
“但是我们一样投降了鬼子。我不想这样啊,不想这样!”
“扑通”一声,一阵打水的声音响过。
“谁?”周连长几个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
“别别别,老总,是我!”一个乡下人划着船出现在不远处。
“有船!”强子惊喜地叫了一声。
“老乡,过来,我们有事请您帮忙!”周连长也是大喜过望。
“这里有铁丝网,你们过不来的!”乡下人似乎一点儿不奇怪,“你们是在衡阳打过仗的吗?”
“不……是是是,是的!”周连长几个开始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就是曾经的衡阳守军,但听人家语气好像对衡阳守军并无坏的印象,“我们是衡阳的守军,我们在逃命!”
“那行,你们想办法翻过铁丝网吧,可别惊动鬼子,否则我就要走了!”乡下人从船上扔过一包东西,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取出一看,原来是把钳子,好像是有备而来。
强子几个一喜,没想到就这么一个土里土气的乡下人竟然给他们带来了生的希望,顿时一个个来了劲儿。有了老虎钳他们几个没费多大劲就将铁丝网剪开,一溜烟奔到了河边。
“船小,装不了几个人,他还能活吗?”乡下人用竹竿指着奄奄一息的贺团长。
“能活,能活的!”周连长几个忙不迭地应着。
“您好像知道我们在找出路,连这个都带来了!”强子忍不住说出了心里话。
“衡阳军又不只你们几个!”乡下人淡淡地说,“衡阳打仗结束以来,我们没少救出城内的国军,虽然国民政府有奖励,但我们衡阳人不图这个!”
“那你们……”
“那段时间我们不断看到鬼子运出一车一车的尸体,就知道你们在衡阳打得怎么样了。我们老百姓知道你们苦,虽然不能帮着打,可一直也想帮你们!”
“您真是个好百姓!”
“快别这样说,衡阳人都知道这事,衡阳人都感谢你们。我们现在来到城郊,每个人都随时准备接应你们,我们知道你们都还在里面……”
乡下人的话使每个人都流出了热泪。
“老乡,我们当不得你们这样的盛情。我们后来投降了,我们没有坚持到底,我们没有死在衡阳啊!”周连长突然在船头大号起来。
“快别这样说,快别这样说!”老乡的眼角也溢出了泪,“你们的事我们都听说了,不是你们不好,你们已经尽力了。你们自方军长以下,都是衡阳老百姓心目中的英雄!”
“我们听说,方军长当日疏散衡阳全城的老百姓,就没想着要自己活下去。他是打算把衡阳变成一座日军的地狱,变成一座死城,所以他不愿意老百姓也跟着遭殃。说他怕死谁相信呢? 您说他是投降,他是汉奸,我们老百姓死也不相信!”
从一个普通乡下人的嘴里说出这么多充满感情的话,周连长几个感到了震惊。
“我以为我们在衡阳的真相没人会知道,我以为我们的屈辱没人能理解……”周连长苦笑着,“我们还是低估了我们的同胞!”
天主教堂,又是一排飞机低空跃过,衡阳拉响了警报,紧张万分的日本宪兵一队队被派往各个关押重要人物的场所。三个多月后,方先觉在伪衡阳县自卫司令王伟能(原衡阳县县长) 与军统及伪维持会、复兴会的帮助下终于成功逃离日军的势力范围,经由第七十三军十九师派遣部队接应,顺利抵达重庆,其他将领也先后安全脱险。
“喂,在这里,在这里——预十师师长葛先才和孙鸣玉几个朝空中打着手势。
“哎,军座既然也关押在这里,怎么从未见过呢?”葛先才颇为担心地询问孙鸣玉。
“听闻军座一直病着,也不知好了没有。”孙鸣玉叹息着,“但愿他能逢凶化吉!”
“病了也好,省得被人烦,要是军座知道那帮兔崽子的德行还不气死!”葛先才苦笑,“鸣玉兄,那些人劝过你没有?”
“你说的是参加那个什么 ‘先和军’的人吧?”孙鸣玉苦笑,“他们能放过我吗? 只是我一直装聋作哑,可恨某些当日称兄道弟的家伙,衡阳战役中那么艰苦都过来了,这一下子仿佛变了一个人,说多恶心有多恶心!”
“说真的,只要他是第十军的,不管是哪个,真做了日本人的走狗,老子绝饶不了他!”葛先才犹如当初做师长时一样,脸上露出一股威严,“当日军座和我们几个不惜背负千古骂名,救的是自己的同胞自己的弟兄,如果有人今天做出猪狗不如的事情,人不灭天必灭,必定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一定不得好死,哈哈!”孙鸣玉附和着,两个昔日的国军高级将领,此刻以此等方式发泄竟然也能其乐融融。
一边的角落里,三师师长周庆祥和饶少伟几个却宁愿沉默,很少说上一句话。
方先觉在一阵噩梦中醒来。
“小鬼,小鬼……”
“军座,军座你怎么了?”平子听见声音赶了过来。
“您刚才怎么了?”
“没事,我做了个梦。”
“做了梦?”
“是的,我梦见自己回到了家乡。我见到了我的父亲、家人和孩子……”
“那不正好吗? 我想梦也梦不到呢!”平子的脸上露出笑容。
“有什么好的,一个败军之将,一个降将,一个败类,还有什么脸面对乡亲,面对父母儿女……”方先觉的脸上露出一片凄凉,“这四周都怎么了,怎么变了颜色?”
“军座,您不知道,您上次撞墙都撞出血来了,鬼子加强了防范。他们怕您自杀,墙都加了软席了。”
“这不是绝了我的后路吗?”方先觉一阵长叹,原来他真有撞墙自杀的念头。
“军座,您别这样,您不是身不由己吗? 认识您的人谁不知道啊,您不是那种贪生怕死之辈!”
“好了,别说了,别说那些!”方先觉抬手狠扇了自己两巴掌,“没事,我没事,我不是好好的吗?”
“您真的好了?”平子凑近方先觉,声音低了下来,“您要真好了我想和您说件事!”
平子在方先觉的耳边一阵窃语。
方先觉先是一喜,随即头又低了下来:“有这事? 你确定是自己人,能成功吗?”
“他们说,如果您不相信,他们会直接和您见面,他们会让您相信的!”
“也好,他们一直没有忘记我,可我真的有愧,有愧啊! 小鬼,这些日子多亏你照顾我,如果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挺过来!”方先觉喃喃自语,“只是,我真的能做回自己吗?”
“军座,我是您的卫兵,您说这些就见外了。我不过是一个一无是处的讨饭娃,见到日本人就会怕,也只有跟了您才慢慢知道什么叫做人,什么叫尊严!”
“恐怕连我自己都忘记尊严是什么了,或许它永远回不来了!”方先觉苦笑着,“你是个好孩子,是我这个做军长的没带好你,让你一起陷入这种万劫不复的境地,或许讨饭一辈子也比一生背负这种屈辱强!”
两个月后,一队日军高级将领兴致勃勃带了一个人来。
“方君,方君好点了吗?”
方先觉起身,喜出望外,原来老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
“父亲!”方先觉迎了上去,虽然高兴,但他总觉得有点不对劲,“您怎么跑这来了?”
“来看看你不成吗?”方父是安徽一个老实的乡下人。在他们眼里,能够吃口饭,一家人太太平平过日子比什么都好。
“我是日本人接来的。日本人对我们一家都很好,听说他们要你做军长呢! 儿啊,衡阳这一仗你已经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你还拼死拼活的,图个什么? 跟日本人干吧,跟着蒋介石干是军长,跟着日本人干也是军长。”
父亲的话使方先觉痛苦万分:“父亲,您不懂,有些事情您是不懂的,回去吧! 回去好吗?”他二话不说将父亲往外推。
“这是干嘛,方君您这是干嘛?”日本人想阻止,但方先觉异常坚决,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方先觉将父亲无情地推出。
“走吧,快走吧,儿不孝了,今后我的事您别管了,您不懂!”
方先觉朝屁股都没坐热的父亲挥着手。
与此同时,日军一直在持续南下,继续他们打通中国南北的 “一号作战”方案,衡阳的日军越来越少了。对中国战俘也渐渐放松了警戒。
经常有十军官兵趁日军不注意逃离,加入到衡阳城郊四乡的抗日游击队,还回过头来帮助城内的官兵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