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狂野地摇晃着树影,雨点以一种粗暴的旋律打在玻璃上,途径W市的台风正猛烈地释放它所蕴藏的巨大能量。
陆凡一从沙发上猛地睁开眼睛的时候,思绪和影像依然如噩梦中那般在他脑海中闪动,他看到一个长着翅膀、赤裸着身体的女人背对着他,坐在海边的礁石上。巨浪拍打着漆黑的礁石,激起惊天的浪花,夜幕下的大海充满了令人不安的敌意。那个女人逆着风浪,用一种奇异的旋律低声吟唱着那首《Rape Me》。当她转过身的刹那,她左侧的翅膀被风折断了。
陆凡一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从沙发上坐起来。
天还没亮,时间还早,几盏零星的街灯在蒙蒙的雾气中模糊不清。
黎冉不在房内,沙发跟前的茶几上压着一张便签,陆凡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飞快地拿起便签,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昏暗光线,看到一行熟悉的笔迹。
“凡一,其实,我只是想说,天一亮我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你多保重。”
很轻、很淡的一句话,却平静得令人心慌。黎冉一直都是如此的。
对人太过善良、太过温柔的他,极少将藏在自己心中的话说出口,越是遇上了痛苦、难受的事,便越是冷静地逼着自己去面对。黎冉一直都是如此的!而作为至交的他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不是吗?
可他……却犯下了这样的错误。
昨晚是破天荒的一次,黎冉想找他谈谈,却被他莫名其妙地拒绝……说来可笑,似乎只有在碰到音乐方面的难题时,他才会想起这位友人。所谓的“至交”,终究不过是他种种自私行为的托辞而已。
黎冉不过想跟他道一声保重,他居然连开口的机会都没给他。陆凡一懊恼地闭上眼睛,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渐渐变白。
上午8∶00,离案件讨论会还有一个小时,刑警楼负一层的射击训练馆内,陆凡一带着耳罩,握着常用的64式手枪,他对面的假人已经千疮百孔,看起来像一场大屠杀。
这个射击馆几乎可以成为枪械专卖店,77式手枪、84式手枪、92式手枪,甚至还有散弹枪、来复枪等,几乎挂满了整个墙壁。
陆凡一射击了两圈后,系统帮他换了个假人,就在这时,李宁突然出现在射击练习场馆,大步朝他走来,一副瞪着眼睛、紧抿着嘴唇的模样,似乎有一股怒气爬上了他的脖子。
“那个该死的混账!”李宁一开口就说。
“谁?”陆凡一摘下耳罩,收起枪。
“曹帅,就是他,这个不讲义气的混账,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你昨晚是不是去找欧阳嘉了?”
“你怎么知道?贾兰告诉你的?”陆凡一太阳穴上的脉搏忽地跳动了一下。
“你在欧阳嘉家里待了将近三十分钟,猜猜看发生了什么?昨晚那个该死的台风夜,我、你、贾兰被全程监视,从头到尾。你开车去找欧阳嘉的时候,难道就没发现自己身后跟着一辆奥迪车。对了,你和欧阳嘉没发生什么吧?”
“你的意思是,谢队还派曹帅监视我们?”陆凡一惊愕地问,“你和曹帅谈过了吗?”
“哼,没有。”李宁气得咬牙,“那个混蛋可以去死了。谢队根本就没有下令派他监视你,是那个小子自作主张。对了,你昨晚跟欧阳嘉都说什么了?”
“怎么了?”陆凡一警觉地问。
“欧阳嘉正在举行记者招待会。”
“你说什么?”一句话就把陆凡一愣住了,他犀利的眼神就像射击练习场馆的墙壁一样叫人难以穿透解读。
“我相信,她已经在办公室里面对记者的照相机和摄像机了,你昨晚到底跟她说什么了?”
陆凡一沉默不语,快步走向厚重的大门,头也不回地离开射击练习馆。
8∶30,离案情讨论会还有半个小时,副中队长办公室内,十几架摄像机和照相机对准欧阳嘉。案发至今短短几日,这位重案队的美女副中队长越加消瘦了,脸上的浓妆也没能遮住她的憔悴。
“欧阳队长,您确定您丈夫被杀现场出现的音乐是涅磐乐队的《Rape Me》吗?您认为,它与您丈夫的死有关系吗?”
“绝对有关!”欧阳嘉脸色苍白,在摄像机的灯光下深深吸了一口气,“还有另外三宗谋杀案,也跟涅磐乐队有关。”
“欧阳队长……”“欧阳队长……”
记者互相抢话,喧嚣渐渐达到高潮,而欧阳嘉打断他们,摄像机转回,镜头再一次对准她,她缓慢而清楚地说:“如果有人因为蔑视涅磐乐队而受到惩罚,那个人理应是我,我恨透了这个变态的乐队,尤其是主唱Kurt Cobain,一个心理阴暗、扭曲的疯子。”
“欧阳队长……”
“欧阳队长!”一个男记者在纷乱中提高了嗓音,“您是在暗示,另外三宗案件和您丈夫被害的谋杀案,凶手的杀人动机都是因为死者蔑视涅磐乐队?您能解释得更详细些吗?”
“这不仅仅是个暗示。”她说明。
“难道您不怕,凶手看到您的公开宣言而对您造成威胁吗?”
“我会等着他。”欧阳嘉冷冷地说。
陆凡一站在办公室门口,难以置信地瞪着挥舞着利剑、向凶手发起挑战的欧阳嘉。事情正在变得越来越糟,说她陷入疯狂还嫌太过轻描淡写了。她看似平静的外表下掩藏着一个女人因悲伤而引发的愤怒和绝望。她像个古罗马的角斗士,清清楚楚、毫无保留地邀请凶手与她一决生死。
谢刚接到消息赶过来,冲进办公室,怒吼道:“欧阳,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重案队全体集合,到会议室开会,马上!”
还有记者在锲而不舍地追问,四周吵吵嚷嚷:“欧阳队长,您能再说说另外三宗案子的情况吗?”
“都给我走开!一群坐吃等死的蛀虫!”谢刚一嗓子吼翻了一群人,他的语气和眼神告诉那些记者,他可没有耐性等待新闻发布会结束。看得出来,这位中队长是真讨厌记者,他骂人的语气就像一杆猎枪一样凶猛。
“我们是W市日报的记者,我们有权力采访。”那些人继续拍照。
“滚开!”谢刚一脚踹翻离他最近的一把椅子,这位脾气火爆的中队长双目通红,透过记者和摄像师,愤怒地瞪着办公桌后的欧阳嘉,不敢相信这个女人竟然能办出这种蠢事。
“我们已经采访到了第一手的资料,还拍了照片,你们重案队根本就是对凶手束手无策。你们才是一群拿着纳税人的钱坐吃等死的蛀虫!”在场的记者也不是省油的灯,纷纷反击。
“哦,是吗?那还不快滚!地狱等着你们呢!”谢刚咬着牙说。
“呵,谢队长的冲动易怒还真是令人印象深刻。”记者们悻悻离去,刚刚还喧闹的办公室一下子安静下来。
“欧阳,在这种情况下,我了解你召开新闻发布会的原因。”谢刚强忍着怒气,严厉地说,“但最好不要再发生,和记者讨论案件这种愚蠢的事,那只会增加麻烦。倒不是怕记者会干扰调查,而是记者报道的越多,你越会把自己推入危险的境地。”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欧阳嘉一眼,大步离开办公室。他已经一句话也不想多说了。
李宁站在陆凡一身后,叹息着开口:“欧阳队长这么做,简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不,比这严重得多,应该说,她是朝自己头上开了一枪。她就像一颗不受控的炸弹,随时都会爆炸,毁了自己,也伤了别人。”
“如果不是认为有帮助,她不会这么做的,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陆凡一低下头,不忍去看怔怔地站在办公室中间的欧阳嘉,她已濒临因焦虑而崩溃的边缘。
如果有人因为蔑视涅磐乐队而受到惩罚,那个人理应是我,我恨透了这个变态的乐队!——从欧阳嘉说出这句话开始,情况就已经失控了。陆凡一知道,事情最后会演变成“一个女人因痛失丈夫而陷入轻率鲁莽”的闹剧。报道的重心也会变成重案队副中队长在时机尚未成熟的时候公布调查结果,而她所作的指控完全是没有真凭实据的胡言乱语。最后,她将被嘲笑成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
“走吧!去会议室!”陆凡一低下头,不忍心再看着欧阳嘉陷于痛苦的泥淖中的表情。转身离开办公室的时候,他正好和匆匆赶来的贾兰撞了个满怀。
“谢队让我过来叫你们去会议室开会。”看着呆立在办公桌前的欧阳嘉,贾兰惊愕地脱口而出,“咦,欧阳队长,你怎么在这儿?”
简单的一句话,却叫陆凡一的心“咯噔”一下,叫住正要离开的贾兰:“你刚才那句话什么意思?”
“呃,这个……”贾兰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发。
“吞吞吐吐地干嘛?有什么话就直说。”陆凡一皱眉。
“我刚刚去洗手间,听见我旁边的隔间有声音,我就以为是欧阳队长。可欧阳队长明明在办公室,我就感到有点奇怪。”贾兰说。
“你凭什么认为你隔壁的人就是欧阳嘉?”陆凡一反问。
“因为在这个楼层办公的只有我们重案队的人,而重案队只有我和欧阳队长两个女的,所以,我很自然地认为刚才洗手间里的那个人就是欧阳队长。”贾兰答。
“那你刚才为什么吞吞吐吐的?”陆凡一问。
“这还用问啊!人家是女孩子嘛!”李宁觉得这一问很好笑,“女孩子上洗手间的事怎么好意思跟一个大男人提啊!”
陆凡一不理会李宁,继续问:“贾兰,你说你在洗手间听到了声音,是什么声音?”
“凡一,你干嘛啊?谢队叫我们开会呢,你怎么打听起女孩子上洗手间的事儿了?”李宁听不下去了,连连催促他快走。
“你先走吧!”陆凡一头也不回地说。
“真是的,我不管你了。”李宁嘟囔着离开,他快有点鄙视陆凡一的婆婆妈妈劲儿了,什么事情都要打破沙锅问到底,这位首席警探的固执还真是让人喜欢不起来。
欧阳嘉走过来,盯着门口的陆凡一和贾兰,沉默地站立了一会儿,纷乱的思绪如同她家院子后那条黏滞的河流,然后,她移开苦涩的目光,语气充满了歉意:“还要继续站在这里吗?谢队今天被我气疯了,你们还是早点过去吧,迟到了又要惹他发火。”
“欧阳队长,你没事吧?你看上去真的好憔悴。”贾兰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注视着身前这位美女副中队长。
“我没事!”欧阳嘉挤出一个安慰般的笑容,“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陆凡一深深地看了欧阳嘉一眼,动了动嘴唇。其实,他想问问她,为什么一大早召开记者招待会,做那些会把自己烧灼得体无完肤的事情。最后说出口的却是“我后悔了”。
“什么?”欧阳嘉愣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