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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讨要真心(1)

思云陵的建造必是花了大心思的,这里每一草一木一石一阶,处处表现着临天皇对陵寝之人的珍视。

寒气透骨的墓室里,冷气氤氲,感觉像是进了一个建造奢华的大冰柜,她一进去,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凝目四望,空气中寒雾缭绕,隐隐透出浅碧色的玉石墙面。宗政无忧正侧对着墓室之门,站在冰水池上的白色石桥上。

知道她进来了,他眉心微动,却没有回头,脚下冰水升腾起薄雾缭绕在他的周身,他听着那个令他朝思暮想的女子轻缓的脚步声,心绪忽如潮涌,百转千回。

漫夭缓缓踏上石桥,望着前面清减了许多的身影,他的面容依旧俊美绝伦,但她却直觉地感觉到,这里的宗政无忧跟外面的他似乎有所不同,好像……柔和了许多,他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母亲的遗体,显得忧伤而孤独。她走到他身边停住,想着要客气的见礼吗?这里就只有他们两人。

“离王……”她犹豫了一下,缓缓开口,却被他打断。

“什么事?”

他淡淡地望过来,眼中全然不见了平常的邪妄狂肆,他问得那么直接,将她先前酝酿好的那些话全部都给堵了回去。她慌忙垂眼,看到棺中女子美好纯净得让老天都会妒忌的容颜,有种神圣感。

“我……是来还你扇子的,这样贵重的物品,不适合放我那。”不知怎么,先说出来的竟是这个,她从袖中拿出扇子,递到他面前。

宗政无忧看了一眼,没接,微微皱眉道:“要保住你想保的人,总需要一些信得过的人手。你若不想欠我的,就当做是,我偿还……那一夜,对你的亏欠。”

那一夜……

漫夭心间猛地一阵刺痛,这就是他为她的身体所估出的价值吗?她禁不住笑起来,苦涩道:“听说无隐楼的杀手全部都是天价,想不到……我的身体,这样值钱。”

她的语气充满讽刺,心中悲凉无比。

宗政无忧胸腔猛的一震,似是这才意识到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心下一阵懊恼,见她放下扇子,转身就要走,他忽然慌了神,下意识抓住她的手。

“对不起!”

一声对不起冲口而出,不假思索,令她转身的动作瞬间凝滞,惊诧无比的回头看他,便看到了他眼底的懊悔和自责。她愣住,她以为他这样的人一辈子都不会对任何人说对不起。他抓住她的动作那么急切,急切得像是害怕她的离去,令她心里刚刚升腾而起的愤怒和苦涩竟一瞬间消失无踪。她愣愣地望着他,忘了该如何反应。

“阿漫,”他叫她,目光黯淡,嗓子微微沙哑道:“既然来了,就留下来陪陪我。这是我母亲,你给她行个礼吧。”他拉着她的手,将还在怔愣的她拽到身边去,像是一个很孝顺的孩子拉着别扭的初恋情人去见母亲的动作和语气。

漫夭有些反应不过来,她见识过狂妄自负的宗政无忧,见识过邪魅温柔的宗政无忧,也见识过冷酷无情的宗政无忧,就是没见过像普通人一样会道歉会自责会真情流露的宗政无忧!

她按照身份和规矩,朝云贵妃的遗体行了一礼,带着十二万分的虔诚,表达着她对棺中女子的敬意。

宗政无忧打开棺盖,从玉棺里最大的一朵冰玉莲花中取出一样东西,递给她,“这是母亲给你的见面礼,好好收着。”

那是一片看起来极为普通的叶子,有着世上最清透的碧色,仅巴掌大,叶片较厚,形状似枫叶,裂片有七。她没问这是什么,只用双手接了,小心翼翼放进袖子里,那叶片上氤氲的冰冷寒气贴着她的肌肤直窜进她的肺腑,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这墓室里本就极冷,她只着了一件单薄的纱衣,此刻有点经受不住寒气的侵袭。

一件白色的狐裘披风立刻披到了她的身上,那是宗政无忧进来那日,临天皇让人送来的,他原想扔出去,没想到会派上用场。

漫夭忍不住回头看他,他也只穿了一件单衣,却在这里一待便是一个月,他不会觉得冷吗?她又想起初见之时,他给她的感觉像极了这冰池里的水,远远的,都能感受到那股直沁人心的冷意。原来是这么来的,不知要习惯这样的冰冷,需要多少日夜的煎熬?

不知为什么,心间陡然划过一丝疼痛。

身上的狐裘已经将她裹得很紧,她还是觉得冷,又打了个寒噤,立刻被拥进了一个宽实的怀抱。竟不觉得突然,他的动作很自然,像是早已在心里演练过无数遍。

漫夭身子僵硬,不能动弹。他的怀抱并不温暖,可她却奇异的不想推开,不想挣扎。耳边响起临天皇的那句话:“如果他没有将你的意愿看得比他还重,他一定宁可毁了你,也绝不允许他的女人另嫁他人!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若非自闭视听,又岂会分辨不出真假?”

是这样吗?她忽然觉得害怕,竟不敢往下想。忍不住闭上眼睛,一股名为绝望的气流在二人的周身流转涌动,缓缓注入她和他的心田,让他们的心也跟着绝望起来。上一回,她这样安静的毫无抗拒的待在他怀里,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阿漫,你……可曾后悔?”宗政无忧望着角落里发出惨白光芒的夜明珠,突然问道。

漫夭心底一震,后悔?

从一年前的那间地下石室里,她一念之间令幸福变得遥不可及,这一年里,她也曾问过自己,如果当时不那么决绝,给他一次机会,又会是什么结果?

没有答案。

因为她不确定他那一刻所说的真心是不是他为她设下的又一个甜蜜陷阱!?

“不后悔。”她答,仍旧安静待在他怀里,没有挣扎,却听他悲声笑道:“可是我……后悔了。”

漫夭身躯剧烈一震,惊讶无比地抬头望他,有些难以置信。

他说……他后悔了!?

后悔什么?后悔当初不该欺骗、利用她,还是后悔不该放她走?不管是什么,她心底都无比震惊,震惊他那样骄傲自负的人,竟然会对她说“后悔”二字!

宗政无忧这时放开了她,重新将那把墨玉折扇递回到她手里,背过身去,语气淡漠道:“你走吧。”

漫夭浑浑噩噩出了那间墓室,天已经黑了,外头空气中蒸腾的热气依旧滚烫,如火扑面,一下子溶解了她周身的寒气,却融不化她内心的悲凉。她蓦地闭上眼睛,眼睛干涩疼痛,有些东西已经呼之欲出,她仍然不敢去想,只怕一想,她的世界便是翻天覆地。

项影看到她脸色发白,吓了一跳,忙问:“主子身子不舒服吗?”

漫夭摇头,被扶着上了马车,一路飞奔回了将军府,竟有些急切,像是在逃避着什么。袖子里,那把扇子又被放了回去,还多了一样东西,她这一趟,没有拿到她想要的,还招来了一腔心事。

将军府里,傅筹已经在清谧园等了她一个时辰。

她一进园子,远远看到饭厅里傅筹一人独坐,他正望着面前满桌的饭菜发呆,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整个清谧园安静得有些不寻常。

漫夭本想先跟他打声招呼然后再去沐浴更衣,但是又看了看手中的那两样东西,想起傅筹之前因为这把扇子的反应,还是决定先去寝阁把东西放下,以免再惹他不快。

她转了一个弯,就往寝阁行去,但只走了一小段,突然听到饭厅传来“咣”的一声响,然后是噼里啪啦盘摔碗碎的声音,震得她头脑发懵,她心中一惊,连忙折身返回,在小岔路口正碰到大步而出的傅筹。愣住,他的脸色比之前还要差,一向温润的唇白得吓人。而他的眼光在看到她的那一刻转换了无数个表情,但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将军!”她惊讶地叫了一声,望着浑身散发着说不出是喜是怒的强烈气息与平常温和判若两人的傅筹,她愣道:“将军因何事大发脾气?是怪我回来晚了吗?”

傅筹复杂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动了动唇,依然没出声。

漫夭走到他面前,探头看了眼杯盘狼藉饭菜满地的屋子,蹙眉又问:“你把桌子掀了,晚上我们吃什么?”

这是极其简单而平常的一句话,然而,就是这句话,堵在傅筹心口的郁郁之气忽然全盘皆散。他嘴唇蠕动了几下,傻瓜一样地呐呐问道:“你……还没吃饭吗?”

漫夭扬起长而浓密的眼睫,奇怪地望着他,理所当然道:“当然没有。你不是说要等我回来一起吃晚饭吗?”

原来她记得!傅筹眉心一动,一个箭步上前,突然从背后一把将她抱住,抱得很紧,仿佛要将全身的力量都用尽,尽管会撕裂伤口,他也不愿放手,他就是要用这种深刻的痛,来证明他的爱,证明他活着的意义不仅仅只有仇恨。人的一生,总应该留下些什么,爱也好,恨也罢,总要有一点是只属于自己的,那样才无愧于来人世走一遭。

“容乐,你不会离开我,对吗?”他低声喃喃问道。

那种小心翼翼带着乞求般的询问令漫夭微微一愣,胸口被他勒得发疼,就想抬手扒开他的手臂,傅筹一低头看见了她手中拿的东西,眼光一凝,将手臂又收紧了几分。

漫夭皱眉道:“将军这是怎么了?我不过是晚回一会……”她一句话还没说完,傅筹突然放开她的身子,一把捧了她的脸,就直直朝她唇上吻了上来,急切得像是在证明什么。漫夭顿时恼了,用力推开他,叫道:“傅筹!你到底怎么了?”

傅筹愣住,然后竟然笑了,她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虽然连名带姓。

漫夭被他笑得莫名其妙,觉得今天的傅筹怎么跟宗政无忧似的,喜怒无常,她转身走进屋里,对着被打翻在地的丰盛的饭菜叹息:“真可惜,都是我喜欢吃的东西。”

傅筹一听,立刻上前拥住她,心情大好,低头在她眉眼之间落下一吻,眉开眼笑道:“不要紧,我现在就带你去酒楼把所有你喜欢吃的,全部点齐,如果一张桌子摆不下,我们就多要几桌。”

用宠孩子般的口气,想将自己所有的爱通过这一件事全部灌注到她的心里。漫夭愣愣看他,她还是第一次看见傅筹露出这样轻松开怀且又十分满足的笑容,仿佛她一句话,全世界都成了他的。

那一晚,傅筹几乎将京城第一酒楼里的所有菜品点了个遍,整整摆了九桌,她拦也拦不住,傅筹不住笑道:“难得我想依着自己的性子办一件事,你就成全了我吧。就当是……我宠你的方式,又或者,你偶尔宠我一次。”

不是不动容,她也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这样的傅筹,她无法做到无视。

回到府中已经很晚,准备就寝之时,她发现傅筹后背的衣服又染了血,便命人拿了伤药和布帛来,准备替他换药包扎,怎么说也是为了陪她出去吃饭才又触动了伤口。

她把傅筹按坐在凳子上,伸手去解他的衣裳,却被他捉住手。

傅筹摇头道:“还是叫常坚来吧。”

漫夭拨开他的手,嗔了一眼,道:“你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常坚也要休息啊。换个伤药而已,谁换还不是一样。”说罢也不管他答不答应,就解了他的上衣脱下。

傅筹看着她那一闪而逝的嗔责表情,意外的心花怒放,都忘了身上的疼,便不再阻止。

漫夭揭开缠在他伤口被大片鲜血浸透的白布,当那伤口呈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连人带心都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

那是一个幽深的血孔,在男子脊椎骨的正中央,似是被尖利的钩子完全洞穿,露出森森白骨。血口边缘有倒刺刮过的密痕,带出翻卷的血肉,触目惊心。

她看得僵住,有些不敢置信,白日里,他竟然带着这样的伤口来陪她坐着,温柔的同她说话,体贴的帮她备车不介意她要见的人是宗政无忧,还对她说,一点小伤而已!晚上,他又带着这样的伤口让人备了满桌子的菜坐着等她回来,因她晚归而气得掀翻桌子,见到她却一句责怪的话都没有,还高兴地带她出去吃饭,折腾了一个晚上!

她真的以为他的伤不严重,因为她完全看不见他露出任何不适或痛苦的表情,她只看到他眼中少有的快乐,那样真实而浓重地在她眼前盛放。

眼眶突然发红,她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傅筹回眸,见她脸色发白,眼眶泛红,忙道:“吓着你了?”

漫夭抿着唇,摇头,颤抖的手拿起一旁沾了水的湿巾轻轻擦拭伤口边缘的血迹,她清楚的感觉到傅筹的身子颤了一下,然后皮肉绷得死紧。她止不住问:“很疼吧?”

这是个白痴问题,不用想也知道,那一定是痛得让人想立刻死去的感觉。然而,傅筹却淡淡道:“习惯了。”

漫夭心头一震,这样的痛,也可以习惯吗?她低头,发现那脊椎骨上,一个挨一个从上往下,由浅至深的痕迹,她默默的数了一下,十三个!

竟然有十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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