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膝着地,两脚并拢。弯腰,垂头,手臂自然下垂,轻拄着地,做出向天地最虔诚的姿势。
皮肤干裂漆黑,在空气中渐渐分崩离析,上千个孔洞清晰可辨。
后背裂开,向外翻卷的皮肉成了装饰,肩胛骨、肋骨碎成小块,和搅烂的肺叶一起,悬坠在蛹壳之间。
而蛹壳呢?就挂在从身体里爆出的“蝶翼”上,像风铃一样。
他就这样,跪在与我仅一门之隔的地面上,不曾挣扎,像是很自然的臣服在身边飞舞的蝴蝶翼下。对了,忘记说了,从蝶蛹中羽化的鬼美人凤蝶此刻正悠闲游荡在屋子中,时而上时而下,倒不像是从死亡中蜕变的产物,地面上,歇着大多数,不知是已经死了还是怎的,一动不动,两翼紧闭。蝶翼的背面只有黑暗,只有张开,才能看到惊喜。
我站在门前,心里像是堵了一抔黄土。眼前的蝶翼尸是对我世界观最大的颠覆,一年时间,变化发生的竟如此大,当真是我跟不上时代变化了?一年,云南的那个小山沟成了炙手可热的宝地,当初轻易解决的寄生尸让我在山沟里翻了车,而原是一具丑陋的布满孔洞的丑陋尸体,现如今却多了一对从身体里爆出的粘液构成的翅膀,乍看下去,竟有种说不出道不尽的美。
不自觉得,手扶在门把上,向下一压,将门推开一条小缝。我要看得再清楚一点,当时心里想的只有这个,吴颜给我的警告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身旁的吴颜见我没听她的话,打开了门,气急败坏的冲过来,按着我的手,冲我狠狠喊了一句:“你这个疯子不要命了!”
我手上本来用着力,保持这个门只开一个小缝,同时又不会惊动地面上不知死活的鬼美人凤蝶,可被她这么一按,完美的平衡彻底打破,门呼的一声打开了大半,地上的蝶群蜂拥而起,向我们冲来。吴颜这个女大学生哪里见过如此阵仗,吓得体如筛糠,三魂七魄早不知哪里去了。见她这副摸样,我赶忙将她推向一边,顺势在大批鬼美人凤蝶涌出之时关上了门,蝶群噼噼啪啪的撞在门上,探视玻璃瞬间便被一双双美人面和鬼脸占满,许是错觉,我心里觉着,这美人面咋这么眼熟。
“叫你开门,找死啊!”吴颜被我推倒在地上,回过神的她正揉着自己的尾椎骨,满面怒容的叫喊着。我眼露凶光,狠狠地盯着她,她也算识时宜,闭嘴不再抱怨。
暴起的蝶群,约有半数撞死在门上,其余的也大多断翅短腿,做最后的挣扎罢了。奇怪的是,死亡和受伤凤蝶迅速变黑分解,不出30秒,便化作一抹黑灰,散在空气中。
我有些不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狠狠掐了一下伤口,刺痛和鲜血告诉我这是真的。凑上前去,一切仿佛就没发生过,只留下一具张着双翼的尸体静静的跪着,跪在冷若万年玄冰的瓷砖上。
吴颜镇定了许久,她的三魂七魄才陆续飞回,她踉踉跄跄站起来,喊道:“别看了,那些凤蝶也活不过一天的,死了后就什么都没了。你也别在这里妨碍工作,你朋友已经脱离危险了,在二楼病房,你去看看吧。”
一听到博格已经没事了,我内心终于平静下来,抛开眼前的事,对吴颜丢下一句抱歉便跑上二楼。问清情况后,由护士带着,去了病房。
博格的病房就在楼梯旁边,隔了4个病房就是护士站,行动什么的都很方便。护士堵在门口,没有让我进去,她压低嗓子说:“今晚还在观察期,不要进去打扰了,在门口看一眼就得了,不要吵到他。”
我点点头,向里面张望了一眼便出了房间。现在急着进去看他也没用,还不如找个安静的地方吃点东西,想想之后的计划。
我向护士索了些零嘴,她看我狼吞虎咽的样子,到一边给我泡了一碗方便面。道了谢,我坐在走廊里大块朵硕,简单是简单点,总比压缩饼干之类的好吃。抬眼看看那护士,看上去比吴颜那个小丫头大很多,估摸着40岁左右的,跟我交谈所说普通话,但乡音难改,字里行间透着本地人的特质。
或许该向她打听打听一年前这里爆发寄生虫的情况,那疯子和女富翁到底有什么瓜葛。我心想,脚下向护士身边挪去。
“你好!”我说,“我想跟您打听个事儿?”
那护士瞟了我一眼,张口说道:“你这个女娃可吓死人喽,有啥子事情快问。”
“是关于……一年前,这里爆发寄生虫的事?听说镇上来了两个陌生人,一个富翁一个疯子,不知,您是否清楚?”随着我说,护士的脸色越变越难看,一语未完,她的脸色简直可以和山石媲美,不用多想,一年前的事对她造就的影响不小,她一定记忆犹新。
“不知道不知道,一年前的事了,瞎打听什么!城里的娃娃就是多事,回去守着你朋友去,别在这儿妨碍工作!”她非但没拿出山间老妈子唠闲话家常的样子跟我一一道来,反而挺直了腰,对我下了逐客令。
见她不肯开口,我无奈从口袋中掏出两张红色RMB,她瞟了一眼,坐立不安起来,但嘴上还说着不知道不清楚。见状,我又掏出三四张,这也是我身上仅有的钱了。她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的收下了钱,面容随即舒展开来,一脸憨厚的说:“哪,这个女娃还真实诚,打听事儿好说,我全知道,你听那段?”
“就说寄生虫爆发到结束发生过的大事。”我随手搬来个凳子,坐在护士身边,细细听她道来。整件事她足足讲了几个小时,故事结束时,已经是凌晨了。整个过程被她说的极其繁琐,事后我简单整理了一下,使得整个故事有模有样起来,当然,我也是自己推测了一部分才得以事故是完整,整个故事大致如下:
2013年七月左右,云南的暑气正盛,几个孩子为了解暑,跑到江边戏水。几个稍大一点的孩子索性站到水中让湍急冰凉的江水带走他们多余的热量。其中一个下岸时犹豫了一下,他掀起裤腿,看了看几天前受的伤。伤口虽然已经结了痂,但阿妈嘱咐他不要玩水,此时他心里十分纠结,同伴的几声招呼,彻底让他把阿妈的嘱咐抛在身后,一头扎进了水里。
玩兴正浓,他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扒在了腿上,他只当是水草之类的东西,继续和别人打水仗。水流湍急,他丝毫感觉不到自己的异样。快乐的时光过得很快,伙伴们陆续回了家,他也感觉身体不太舒服,刚想上岸,却一头栽进了江水里,不见踪影。
回来取鞋的同伴见衣服还在岸边,以为他回家太着急忘了拿,便一起裹好,顺路送回了他家。可到了他家才得知他根本没回来,他父母听了这个消息,忙叫了七邻八舍到江边去寻,寻了大半夜,人没找到,只好当淹死了。可大伙准备回家时,一组人在临江的树林里发现了一串湿漉漉的泥脚印,似乎是刚上岸不久。见此,所有人都放了心,说不定那孩子已经回家睡觉去了。人群喧闹,并未注意到树丛中有一孩童的身影,腿上的伤口发着淡淡的荧光紫。
从那日起,镇里不断有人受害,无一例外都是被寄生了满身的虫子然后精血耗尽而死,不过那时的死状还正常的很,不似现在还会爆出一双灰不溜丢的翅膀一样的东西。
镇里缺医少药,又没有大一些的医院来容纳这些被寄生的人,镇子里死的人越来越多,直到那一天,两个陌生人踏入了这片被死亡笼罩的土地。
先到的是个女疯子,一头长发遮住了半张脸,穿着破烂的长裙,不知从什么地方逃难来的,不过所有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寄生虫上,没人在乎她干了什么。不过之所以叫她疯子,是因为她一直胡乱念叨着听不懂的语言,老一辈从怒江地区来的人只说,那是独龙语。
现只说第二个人,就是那个富翁。那天一个带着墨镜的女人带着一群持枪的私人雇佣兵来到了这个镇子。她在镇中央的空地上建了临时棚屋,安置已经被感染的人,又派人消灭了传染这种寄生虫的那个孩子,据说烧死那孩子的时候,他的父母十分愤怒的在围观者中大喊烧死他。当感染者都死去,整件事也算是过去了,那女人有为镇里建了这栋三层楼的医院还有其他的一些公共设施,随后来镇里歇脚的旅游者多了起来,镇民的生活也算是有了保障。
村里人问过那女人的来历,她却只说有个富翁出资想做些善事,随即便不再说话。女富翁一直待到了二楼快建成的时候。期间,有人看到她和手下的雇佣兵抓了披头散发的疯女人,他们割下挡住疯子面部的头发,整张面孔一览无余,一半就是普普通通的女人面相,甚至还有几分姿色,另一半脸上却扣了一个毫无生气的青铜面具。女富翁和几个手下把疯子带进了未建成的医院,便再也没有出来。
剩下的雇佣兵有的留在了这个镇子里,不过不知为何都在三个月内因意外死光了,其余的便不知去向,许是继续自己佣兵生涯去了。
故事至此便结束了,通篇我唯一感兴趣的点便是那个面具,其他的不是已经见识过就是毫无头绪。青铜面具,独龙语,几个关键词挑动着我的神经。要是能见到那个面具就好了,见到我便知道和自己一年前在山涧中扔掉的那副青铜面具是不是同一个。我想着,又问了几遍护士知不知道面具的下落,那护士直摇头,看来是真不知道。
我冥思苦想了一夜,也没理出个头绪。
第二天清晨,用我塞在装备里的假发和化妆品给自己做了个伪装,脱掉斗篷,换了一身旅行者的打扮在镇子里行动。一边打听着疯子和女富翁进入医院以后的事,一边准备着之后行程需要的东西。
医生说,博格大约需要三至五天才能苏醒过来,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有同样多的时间来准备,我必须在博格醒来之前离开。公路上的那个夜晚提醒我目的地的危险性,博格继续跟下去只会有丧命一条路,况且,山里那头怪物要的是我,与博格半毛钱关系都没有,我不能让他和我一起去冒险,待在这个镇子里养伤是他唯一生路,为了他,我也只能这么做。
两天时间,我清点好幸存的装备,武器弹药都还齐全,只是食物少了些。我将行李暂时寄存在了护士站,然后在镇子里买了些饼干之类的食品,随后带着食品在镇子里乱逛起来,穿街过巷的打听疯子和女富翁的下落。得到的回答无一例外全是不清楚,知道内情的只有留下的雇佣兵,可他们又离奇的死光了。见询问无果,我也只好放弃询问,继续在镇子里游荡。
我在驴友过夜的聚集区偷了一辆改装Jeep,将我需要的行李全部装好,只给博格留下了现金和一些衣物。在医院结了账,盘算着博格还要恢复一段时间,又交了半个月护理费用,本想嘱咐吴颜几句让她看住博格,不过我始终都没有找到她,也就算了。同时我给医院留下了博格公司中国分部的联系方式,让他们尽快叫人来照顾他。终于,在他昏迷第二天的深夜,我出发了。
旅途第一站,医院。
我还有些不放心,总觉得不跟他说清楚他就不会善罢甘休的,便再次回到医院。
走廊里空荡荡的,没有了嚎啕大哭的家属,看来寄生虫已经彻底消失了。值班室的护士打着瞌睡,我小心走过去,推开病房门,不料却和查房的护士撞了个满怀,定睛一看,是吴颜。吴颜被我的出现吓了一跳,下意识的要叫出来,我连忙捂住她的嘴,比了一个安静的手势。她呆呆的点点头,我便松开了手。
“他怎么样了?”我压低嗓音问。
吴颜拍了拍胸口,小声答道:“已经没事了,醒了就无大碍了。”
“谢谢,我可以进去看看么?”我指指房间,问。
“可以。”她笑着点点头,让开了门口。
我正要跨进房门,吴颜突然抓住我的肩,将我拉了回来。一个女护士竟有如此大的手劲,捏的我的锁骨生疼。
“和他一起的那个白化病女人呢?我们需要她来签一些文件。”吴颜目光中闪过两丝不易察觉的杀气。
“我是她叫来的,有什么文件可以先给我。她大概已经在回美国的飞机上了。”我撒了个谎,脸上微笑着,右手早已按在别在后腰的枪上,以防万一。
“好的,那我先走了。”她转身快步离开。
惨白的灯,惨白的墙,惨白的地砖,惨白的制服,唯独吴颜脚上的高跟鞋反着大海的光泽。海蓝色,总能唤起我一段十分痛苦的记忆,不过那家伙应该已经死了吧,就算没死,她也不会找到这里来,我们之间还没有那么大的仇恨。
我没再多想,转身进了屋。
同时,走廊尽头的吴颜扯下头上的护士帽,解开长发,发丝间,透着几缕海蓝色,她回过头,意味深长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