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密麻麻的高楼大厦
找不到我的家
在人来人往的拥挤街道
浪迹天涯
我身上背着重重的壳
努力往上爬
却永永远远跟不上
飞涨的房价
给我一个小小的家
蜗牛的家
能挡风遮雨的地方
不必太大
给我一个小小的家
蜗牛的家
一个属于自己温暖的
蜗牛的家
自从有了房子后,大宝特别喜欢唱这首歌,《蜗牛的家》,歌声里充满了悲怆。
大宝给我普及音乐知识:“小学的时候,老师教过这首歌,当小动物歌曲唱,一点也不悲怆,‘我身上背着重重的壳,努力往上爬’,觉得好可爱好可爱,好勇敢好勇敢。现在找到所有的版本,原唱苏芮的、郑智化的、水木年华的,再听,一个比一个悲怆。”
“小时候你听这首歌,蜗牛是小动物,可爱。现在呢,我们就是那只蜗牛,所以就不可爱了,可悲了。”我说,“另外一点,蜗牛是在城市里的道路上爬,累了,可以歇一会儿;我们呢,是在高速公路上爬,不能停,不准停,停不了!”
很快,蜗牛身上又多了一层壳。
小宝意外出现了。
一个纯属意外的事故。
事故变成了故事。
二○○六年春天一过,大宝感觉不对劲,胃口特好,“好朋友”不告而别两个月、三个月。买菜的时候顺带买了条试纸,一验,两道红杠。医院一查,阳性。真的有了,怀孕了。
好在大家对这个意外事件没有什么反对意见。
两家的父母巨开心。
大宝她爸一见到我就悄悄地竖大拇指,潜台词是:“小子,你干了件好事。”
我老爸,据说在学校围墙外头放了一串鞭炮,以示庆祝,结果还被城管抓住了。城管头头一看,是自己的老师,握了个手,口头警告,没做处罚。
大宝她妈正好办下了退休手续,一天到晚就围着女儿转,各种经验传授,各种教训吸取,把她的那些话录下来,简直就是一个中国版的《怀孕圣经》。
那年正是我事业小有成就的一年,几个民生调查连连获奖,省、市、国家各种奖,都不落下。
经过三四年的锤炼,我成了《晨报》的骨干记者。大头像每个月都上墙,配着一段新闻理想,用词低调而张扬,噌噌地冒着热气,人模狗样。
三月的全国两会报道一结束,报社开展“活血计划”。其实就是人事调整,老人下,新人上,把舞台留给年轻人。
一时间,各个部门都搞竞争上岗,业务学习氛围十分浓厚,一条三百字的稿子,恨不得要把它写出花来。还暗中比较,一个版上,你我同一批进报社,都是本科,看谁的活儿漂亮,看谁的标题短而精,看谁的导语有没有超过一百个字。一些文字记者,还自己拍图片,显摆自己的第二技艺。同样,一些摄影记者也自写稿件,不甘落后。
正是要求上进的年纪,自然参选。我一直报道突发新闻,最合适的职位是民生新闻组组长、副组长。这个组负责老百姓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大街小巷里的纠纷。我喜欢这种走街串巷、观察生活的采访方式,一会儿扮个消费者,调查地沟油,一会儿演个小老板,暗访黑心棉。精心策划,惊心动魄。
这哪是记者?
分明是演员。
人格分裂。
身份错乱。
装疯卖傻。
深入虎穴。
为民除害。
为民解忧。
刺激。
爽。
报名竞选。
势在必得。
发表演说。
评委打分。
编委讨论。
公布结果:姚奋斗,民生新闻组组长!……副的。
正的,是老杨,这个山东大汉本来就是我的领导,人品和业务一样好,俺服。
副的就副的,能力得到了肯定。不用早上一个报题会,下午一个编前会,乐得自在。继续当一线记者,还挂了个职务,关键是多了一笔职务工资,奖金系数从1.0涨到了1.6。妈呀,这个太美了。
挂了头衔就得更加卖力。
我爸那个时候,正好被学校返聘,继续发挥人类灵魂工程师的余热。我问老爸,为何还要执鞭三尺站讲台?老爸答道:“能够让人发生深刻转变的东西,除了钱、钱、钱,还是钱、钱、钱。”
太实在了,老爸。
后来,想想又有点心酸。他一把年纪多挣两个铜臭,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儿子。
我是他的大儿子。没怎么要他操心。
可他还有个二儿子,小我一岁的弟弟,姚奋进。姚奋进当时在帝都北京,攻读博士,想起都头大的学位,哲学,而且,即将毕业。
即将毕业,意味着即将买房、恋爱、结婚、生子。
一堆的事。
一堆要花钱的事。
唉。
为了事业,也为了Money,冲啊。
以至于,每次困难重重、压力巨大的时候,我就冥想念经:“唵嘛呢叭咪吽”,舌头偷懒点就是一句英文:“All money go my home!”
这导致大宝怀孕期间,我的任务基本上就是晚上回到家,问她妈一句话:“没事吧?”
据说她那个时候反应特别大,吃了吐,吐了吃,哎哟,整一个进食小漏斗。
漫长十月,我能描述的就是这么一个细节,现在回忆起来,都有点惭愧。
二○○六年平安夜,据说,深圳同期气温史上最低,我的宝贝儿子姚小宝,降临了。“Jingle bells,jingle bells,jingle all the way!”圣诞歌曲《铃儿叮当响》全城播放,都是在为他歌唱、祈祷、祝福。
这首听得耳朵起茧的歌曲,我特意百度了一下它的中文歌词,最后几句是这样的:
白雪遍地,
趁这年青好时光,
带上亲爱的朋友,
把滑雪歌儿唱。
有一匹栗色马,
它日行千里长,
我们把它套在雪橇上,
就飞奔向前方。
多美好的歌词,多美好的生活,比大宝柴美好的名字还要美好。可是这美好,也就美好了一夜,接下来的育儿生活,真是如歌里唱的那样:
“日行千里长。”
日行千里,哇,好累呀!
养个孩子到底要花多少钱?
不敢算,也不想算。
小宝从零岁滚到现在,最大的感受是:
“孩子是个无底洞。”
再多的人民币都填不满。
第一次和大宝去买奶粉。
第一个问题,去哪里买?
楼下就有便民超市,太小了,选择少,Pass掉。
两站地,有个“好又多”超市,太平民了,不高档,Pass掉。
沃尔玛,家乐福,老外开的,还是不行,大仓库似的,不精致,Pass掉。
全都Pass掉。
和所有苦哈哈的为人父母者一样,一大早过境,奔资本主义地区,香港。
进口。
必须进口。
买的就是心安。
最贵。
必须最贵。
便宜无好货,好货不便宜。
有什么好商量的?
没有一点好商量的。
都是为了小宝。
雅培菁智。惠氏启赋。合生元。
原装进口,全英文包装。
一次两桶,广东话:“丫千蚊。”
可怜的,不止天下父母心,还有父母薪。
香港店员知道你是内地来的,看你抱着铁罐,还会操一口半生不熟的普通话,给你推销牛初乳、DHA:“新生儿要多补补介个,宝宝才更强壮。”
我问:“系不系啊,大佬?”
店员笑颜如花:“当然系啦。”
“那就买。”我爽快得很。
大宝发话:“慢着,那么贵。”
然后大宝开始对着牛初乳、DHA研究。都是英文说明,碰到不懂的单词,她就掏出电子词典,一个一个单词地查!
整一个阅读理解啊!
我好不耐烦。干脆坐在一边等。
等啊等,终于听到她招呼我了。
我跑过去,她说了一句话:“大概意思看懂了,确实挺管用。”
“然后呢?”我问。
“彻底贯彻一句话:穷什么不能穷教育,省什么不能省孩子。”大宝说完,顿了一会儿,问,“你愿意让小宝输在起跑线上吗?”
“不愿意。”
“然后呢?”轮到大宝问我“然后呢”。
“买。”我没好声好气,“我不早说了吗,一个字,买。”
还有尿片,都是必需品,两个字,买呗。
还有小衣服、小鞋子、小袜子、小帽子。
都很漂亮。
都很贵。
但我不赞同买这些消耗品。
可大宝看到就赶不走了。
女人对外表打扮的东西,天生有好感。
一买就松不了手。
还有小玩具,益智玩具、拼图玩具、数字算盘,等等。
买得连她自己都不好意思,说:“我发誓,再往货架伸手我就砍手。”
“结果发现自己是千手观音。”我帮她补充。
挣钱就像扔石头打飞机,太难了;花钱就像蒲公英丢进风里,一下子没了。
手里拖着一箱子的婴幼儿用品,心里想着永远失去了的人民币,疲惫地按动门铃。
开门的是保姆。
然后看到月嫂。
这两个憨厚可掬的女人,可是高消费啊。
孩子头几个月,必须请月嫂。
有大宝她妈在,也必须得请。时代不同了,连抱孩子的姿势都不同了。
你问任何一个过来人,都会告诉你,必须得请。
你到医院,医生也是这么建议。
你看报纸,都在报道“月嫂荒”。
整个社会都在营造这么一种氛围。
专业化。
育儿专业化。
喂奶专业化。
连洗澡澡都要专业化。
哄宝宝睡觉都要专业化。
疯了,什么世道。
你可以说是人们的心理在作祟。
你可以说是有人在培育市场,在做大这个产业蛋糕。
你甚至可以说,这是时代的一种病。
你也可以说你受过高等教育,很理智,很清醒,有常识。
但你无法拒绝。
你无法拒绝潮流。
怎么办?
那就请吧。
五星级月嫂的工资比大宝公务员的工资贵。
一个月,八千。
八千,你嫌贵?还有一万、一万五的。
这个工种,可是稀奇货。
有个真实的故事是:“某女,一开始被招进家政公司做月嫂,月入超万,而且想休假就休假。她志向远大,不干,吭哧吭哧读了博士,当了妇产科大夫,于是大夜班是家常,急救是便饭。收入呢,月入五千紧巴巴,还常被人怀疑收红包拿回扣。一点点失误,就是医疗事故,还有被患者砍杀的危险。最后,她惊呼:真是知识改变命运啊!”
还有保姆,一个月三千。
算算吧。
好在月嫂顶多请三个月。
每次到ATM机上取钱,都是五千五千地取。
花钱容易赚钱太他妈的难。
心疼。
太心疼。
太心疼了。
取款机吐钱的声音,想起都做噩梦。
咔咔咔、咔咔咔。
那声音,让我想到一个场景:有人在挖山,咔咔咔、咔咔咔,一个石头一个石头地卸出来,山越挖越空,越挖越空,空得都要像气球一样升起来了,又随时会掉下来,砸到人,砸死人……
记得很清楚的一个晚上,二○○七年,四月一日,愚人节,哄孩子哄烦了,大宝冷不丁冒一句:“我们都才二十六七八岁,又是房奴,又是孩奴,一辈子就这么完了。看看我们那些同学,还正在享受恋爱呢,花枝招展,夜夜笙歌,哪像我们,披头散发,严重缺觉,面容憔悴,整一个小老头、小老太太。”
知道这是气话。
但我也唯有一声叹息。
而后又安慰她:“我们是先苦后甜,你那些同学看上去很潇洒,慢慢地就不潇洒了,她们马上就是剩女啦。还有,再艰难,我们也比街上的农民工幸福呀,按你爸说的,好歹我们也是中产,工作稳定,年收入将近三十万,还是不错的……”
“不错个屁。”大宝粗暴地打断我的话,“三十万,三十万,看看我们一年剩多少,看看你都两年没出省游了,还中产,中产个屁!”
“还有!”大宝嘴皮子停不下来,跟我侃侃而谈,知识面还挺宽,“我们哪有农民工兄弟幸福?说回家过年就回家过年,你要他加班,他不乐意,拍屁股走人,工作说不要就不要啦。你敢吗?他们有的是退路,回家可以种田,至少衣食无忧。要知道,现在农村不仅免了农业税,而且粮价、肉价、蛋价,涨得比股市还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