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犹豫了一会儿,开了口:“我们准备让奋进、向黔两人生米煮成熟饭。”
“哎呀,拣重点说嘛。”向黔妈把话接过来,“把他们抽屉里的避孕套扎破!”
“啊!”我瞪大眼睛,正好看到老爸拿着个碗在厨房门口偷听。看见我,他鼓了一眼珠子,缩回去了。
“有效果吗?哦,不,被发现了吗?”我关心这个。
“还没行动呢。”老妈说。
“哦。”我拍着心口说,“那就好那就好。”
“什么那就好那就好,就等你回来行动!”向黔妈、我妈异口同声。
“啊!”我彻底呆住了。
“啊什么啊?天下父母一片苦心,你能理解吧。”老妈问。
“理解理解。”我说。
“理解就动手吧。这几天是向黔的危险期。”向黔妈从装菜的袋子里掏出一盒安全套,打开,十几个小东西塞在我手里。
我的妈妈呀!
不把我当外人就算了,还不把我当男人!
羞死我也!
老妈那边,噔噔噔返回房间,拿出一个银白色铁盒子,盒子上一个红十字。是医用消毒盒。
打开盒子,里面有剪刀、锥子等利器,还有小瓶装酒精、药棉、纱布。
天哪,这个都准备好了,忒专业了吧。
“开水端上来!”老妈吆喝。
老爸端着一小铝锅出来了,锅里是汩汩沸腾的水。
“啪。”小锥子丢进开水里。
“开始计时。”向黔妈看着手表,“十分钟后动手吧。”
疯了,两位妈!
“我有疑问,把它们扎破了,然后悄悄放回奋进的柜子里,偷梁换柱?”我问。
向黔妈点头。
“你知道他们的……套套放哪个柜子?”
向黔妈点头。
“也知道他们用的是这个牌子,而且还是大盒装?”
向黔妈点头。
“侦察工作做得够细的啊。”
向黔妈说话了:“也是被逼的啊。”
说话间,老妈用镊子夹出了锥子。
放在纱布上,擦干水,然后裹上酒精,消毒,消毒,消毒。
“来吧!”老妈把作案工具交到我手上。
“别犹豫,我们的本意是善良的。”向黔妈鼓励着我。
我捏捏可怜的、滑滑的避孕套,对着中央位置,扎了过去。
锥子穿过包装袋、橡胶、包装袋,露出锋利的一端。
“要不多扎几下?”向黔妈问我妈。
“我同意。”老妈说。
于是我又扎了一次。
老妈对我说:“我想起了高尔基的一句名言,你知道是什么吗?”
我说:“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嘿,知母莫如子啊。”老妈说。
一盒避孕套都给扎了。
抽出了两个,向黔妈把其余的全装进去:“我现在就去奋进他们家,偷梁换柱,趁着他们俩都不在家。”
“周末怎么不在家?”
“向黔出差了,奋进去弹琴了。”向黔妈说。
“弹琴?”我问。
“他给一部音乐剧写了词,一下班就往人家剧组里钻。”向黔妈说,“你说这两个人,跟没结婚似的,成天出差出差出差,小孩小孩小孩呢,从来不考虑,唉。”
“快去快回。等你回来吃饭。”我妈把芹菜拿出来,择起了菜叶子。
奋进两口子生孩子的情况,被秘密汇报着。
向黔妈住在奋进那边,一个叱咤风云的三八红旗手、响当当的女企业家,担负起了小两口的日常起居、洗衣做饭。每到中午的时候就过来我妈这边,向老妈汇报自己的观察与揣测。
向黔妈真是求外孙心切啊。
“我侦察过了,我们特制的那玩意,他们没有认出来,还用了一个!”向黔妈说。
“关键时间对不对,时间不对,用了也没用啊。”我妈还比较清醒。
“是哦。昨天晚上时间应该不对。”
“你怎么确定昨晚时间不对?你知道小向是哪天来那个的?”
“就是因为我记了她的日期,我才说不对。”向黔妈比画起指头来,“你看嘛,她是上个月一号来的,按理,危险期应该十几号才对,今天都二十五号了。不对不对,绝对不对。”
“还要看小向平时准不准。”
“我留心过,她挺准的。”
“下个月,十二三四号,要督促他们。”
“督促?明的,肯定不行,必须暗的来。”向黔妈还在掰着手指头,“下个月,好好策划策划,有条件要上,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我在房间里当然听得出她们说的“那个”、“那个”。我故意装傻,问:“你们在说什么准不准啊?”
“去去去,没你的事。”老妈挥手。
“奋进怎么样了?”我继续装傻。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两位妈异口同声。
说来真是搞笑,被扎破了的避孕套,还真发生了作用。
一进家门,老爸老妈、向黔妈三人齐刷刷地望向我。那眼神闪着光,燃着火,说不出来的复杂,说不出来的激越。
还看到了奋进。
奋进、向黔两口子都好久没来家里了。
奋进扭转头看了我一眼,眼光淡定得如一块洗旧了的布,一点光都没有。
我坐下。
老妈用一种异常克制的语调说:“向黔有喜了。”
向黔妈重复了一句:“有喜了。”她嘴里的“喜”字,显然飘浮一些,她的嘴角是上扬的,暗暗地笑,发自内心。
我看着奋进,用的是求证加询问的眼光。
奋进说:“纯属意外。”
两位妈再看向我,眼珠里写着两个大字:哈哈。
“好事啊,咱们家今年的大喜事。”我放开声音说。
“明年夏天,我就当外婆了。”向黔妈放开声音说。手里摇着老妈的手。
“明年夏天,我再一次荣升奶奶了。”老妈放开声音说,摇着老爸的手。
“你好像不开心?”老爸问奋进,“还不想要孩子?”
大家这才发现一放肆,没有注意到奋进的表情。
奋进说:“我当然想要,听到向黔说这个月没来那个,是不是怀孕了,那一瞬间,我第一感觉是心突然开了一下,就像花骨朵突然绽开一样,我当然高兴。但我担心的是……”
“担心什么,担心向黔不想要孩子?”向黔妈问,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她敢!”
“这几天,我看向黔一点也不开心,心事重重的。她老在重复一句话:‘怎么会意外怀孕呢?’”奋进说。
“亏你们还是高级知识分子。你以为做了保护措施,就可以万无一失啊?千里马还有失蹄的时候呢。你们上网查查去。”向黔妈这个主谋,主动担任辩护的任务,然后口气一改,“孩子跟父母是有缘分的,意外怀孕了,说明时候到了,这是天意。”
“你不用做我的思想工作,我愿意,关键是向黔。”奋进说。
“向黔,我跟她说去。”向黔妈大手一挥,“现在就给她打电话,让她晚上过来吃饭。”
“她北京出差了。”奋进说。
“哦,对,那就等着她回来,我给她上一堂人生课。你们年轻人啊,想法多多,但就是分不清主次。唉。上完这课,我要回我的贵州啰。”向黔妈说完,拉着老妈的手,“走,买菜去。”
就在我收到大壮短信“‘最动听’已批复”的那天,东窗事发。
向黔不愧是个出色的律师,调查取证,逻辑严密,火眼金睛。那天下午,北京出差一回来,她第二次拉开床头柜,取出避孕套,逐一检查,发现了秘密。
质问的第一个人,当然是奋进。
奋进一进来,就被叫到了卧室。
“你干的?”向黔举着避孕套问。
奋进一愣。
向黔抓过奋进的两个手指,按在避孕套上,可以感受到有润滑油冒出来,油油的,滑滑的。
奋进明白了怎么回事,拿起来一看,果然有戳穿的印迹。
“怎么回事?”奋进问。
“不是你作的案?”
“开什么玩笑,当然不是!”
“你怎么证明不是你干的?”
“不是就不是!”奋进哭笑不得,“我怎么证明,我没法证明。”
“难道是老妈干的?”
“要干也是你妈干的,不会是我妈干的。”
“不管谁妈,这样都不对。”
“那就走吧,今晚到哥那边吃饭。”
那天,知道向黔北京出差回来,我妈在家里做了一桌子菜,向黔妈负责打下手,汤汤水水,全是补身子的。
一进家门,看到桌子上热气腾腾的炖鸡汤,向黔一下子明白了。
两位妈看到向黔进门,脸上堆着向阳花一般的笑。向黔妈接过包,我妈连忙找来拖鞋,棉的,新的,特别厚实。
嘿,伺候上了。
我看了一眼奋进。奋进阴着脸,感觉不对劲。
奋进看了我一下,晃了晃手机。
我跑进房间里,拿到手机,发现奋进给我发了条短信:谁干的,老妈参与没?
老天,你让我怎么回?
何止老妈参与了,你哥我还参与了呢。
没法回!
我走出房间,看了他一眼:无可奉告。
一家人坐在圆桌上,三个老人也看出来了,气氛不对,别扭。
和老外寒暄一样,先是扯天气。
向黔妈说:“还是深圳好,都快入冬了,天气还是这么暖和。”
我妈应道:“也有冷的时候,冷风冷雨的,一年中有十天半个月。奋斗,是不是?你这个老深圳了。”
“一般是春节前后,有那么一两个星期,不过再冷,也就是十度左右。”我说。
“是零上吧?”向黔妈问。
“当然是零上,零下,那还得了。”我说。
“贵州山区就经常零下好几度哦。”向黔妈说。
“那你春节来深圳过。一家人热热闹闹地过个年。”我妈说。
“好,今年肯定是在深圳过了,过个暖和年,陪着小黔。”向黔妈绕了半天,终于把话题绕到向黔怀孕这件事上来了,转头对向黔说,“你啊,要注意下自己的身体,一天到晚飞来飞去的。咦,鸡汤,你怎么不喝呀,炖了一个下午,可补了。”
“是你干的?”向黔问她妈。
“什么什么我干的?”
“你自己知道。”
向黔妈了解自己女儿的性格,先招了:“还不是为了你好,你都什么年纪了,你不着急,我着急!”
“为了我好?你可知道,你这是在犯法!”
“咦!你这孩子,怎么说到犯法,老妈希望你早点生孩子,好帮你带,你怎么扯到犯法的事了?”
“你明知道我现在不方便要孩子,你背着我做手脚,让我意外怀孕了,我再把孩子做掉,一个生命就这么消失了,你不是犯法是什么?”
“你怎么就不方便要孩子了?房子有,车子有,学历比天还高,工资一个月好几万,你还不方便,你什么时候方便,你要到了五十岁才方便?”
“你不懂!”
“我怎么就不懂了?我年轻的时候比你还女强人,你的那点小心思我不懂?我太懂了。你不就想证明自己的价值吗?有什么好证明的呀?人生到头来,靠的还是亲人、儿女,钱只能让你吃饱穿暖,给不了你幸福!”
“别给我上课,听腻了。你就是不懂我!”
“那你打算怎么样,你要是敢拿掉孩子,我这辈子就没你这个女儿!”
“我必须拿掉!”
“你!”向黔妈把碗一撂,站起来,伸出巴掌要打人,被我和我妈拉住了手。桌上的汤水被这么一撞,乒乒乓乓,洒了出来。
向黔放下碗,红着眼睛,跑出了家门。
奋进追了出去。
剩下我们四人和一桌的尴尬。
想不到火药味这么大!
“唉,要是我承认是我干的,小向可能没那么大的火。”老妈拍着向黔妈的背说。
“这孩子从小个性强得很,独立惯了。”向黔妈说。
我和老爸,把桌子收拾了一遍,重新摆好,大家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
半个多小时后,奋进一个人回来了。
“向黔回家了,说要一个人安静安静。”奋进端起吃了一半的碗,闷闷地说。
“奋进,我就不明白了,你们这条件,为什么不方便要孩子?”向黔妈问。
“妈,我用向黔经常说的一句话来回答你吧。她说:‘因为我生在中国,是个不上不下的小中产!’”
“小中产怎么了?”
“‘小中产就不能停下来。’”
一语既出,突然谁都没法接下去。一片沉默。
或许,也只有我和奋进能理解向黔。
因为我们都是小中产。
她的心情,我懂。
我真的懂。
我太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