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进买房的钱一确定，老爸老妈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接下来，看房子、选房子，他们才没这个精力跟着屁股到处跑，至于怎么装修买什么家具，更轮不上他们说话。
心，又空了。
很自然地，他们想到了另外一件开心事：带孙子。
虽然我的房子和岳父岳母的住房相距不到一千米，但几年来小宝一直跟着外公外婆睡。老爸老妈一大早锻炼回来后，就觉得身边应该有个小宝的声音，吵闹的声音、问“为什么”的声音，甚至是哭泣的声音。这才叫老有所乐嘛。
这一点上，两人意见高度一致。一个电话就挂到了亲家那边。岳父岳母自然欢迎：“过来吧，小宝也刚起床。”
我爸我妈几乎是小跑过去，吹着口哨，哼着小调。
四老聚在了一起。单单听不到小宝的声音。
“小宝呢？”我妈问。
“自个下去玩了。”岳父答，然后走到落地窗前，撩开窗帘，“喏，你看，在那儿呢。”
我爸我妈隔着玻璃看到，小宝正和一小伙伴打着陀螺，一会儿蹲着，一会儿赖着，一会儿打着滚。
一边看，我妈一边自言自语：“不怕脏啊。大热天，不怕中暑啊……”
一会儿，一辆自行车呼啸而过，我爸惊吓了一句：“好危险！”
岳父岳母在一边看着，脸色有点不对，打着哈哈说：“没事的，小宝懂事，玩一会儿就自己回来的。骑单车那小胖墩，是小宝最好的朋友。”
我爸隔着玻璃猛招手，小宝根本看不见。徒劳一阵后，四个老人喝起了茶。
可我爸我妈根本坐不住。心不在焉，心在小宝那儿。期盼着小宝快点回来，帮他擦汗，教他学习。我妈上厕所的时候，偷偷溜进了一个小房间。小房间里有小床。床上的被卷像腌菜，揪得乱七八糟，墙上五颜六色地涂抹着，字写得难看死了。
我妈回到沙发坐了会儿，看看墙上的钟，说：“走，我们去找小宝，都几点了。”
岳父说：“行，我们在家准备午饭。”
“中午随便吃点。”老爸一脚跨出了门，连脚上的拖鞋都没换。
两个老人像获得解放一样，冲下楼去。远远地就喊叫：“小宝、小宝。”
小宝跑过来，被老爸抱了个满怀。老爸尝试举起来，可惜失败了。
老妈噗噗噗地教训起来，但听上去，又像是在数落岳父岳母：“就不怕中暑啊！以后不准这么玩了，要回家学习、练字。”
小宝的一头汗，早在老爸的怀里擦干净了。“来，我陪你打陀螺。”老爸一手夺过玩具，啪啪打起来，非常溜。小宝高兴得跳起来。
老妈就这么一直看着，一老一小互相比拼着谁的技艺精湛。
老妈也忘了自己站在太阳底下，汗水直流，直到手机响起，才回过神来。岳父打电话过来，喊回家吃饭了。
老妈赶紧把小宝身上的汗再擦了一遍，拉着小手，进了电梯。
电梯里，老妈问：“爷爷奶奶好玩，还是外公外婆好玩？”
小宝说：“都好玩。”
“嗯？”老妈再问。
“爷爷奶奶好玩。”小宝这个机灵鬼。
“下午，我们再出去玩，好不好？”老爸问。
“好。”小宝说。
“回家后，跟外公外婆说，下午我们出去玩，好不好？”
“好。”
下午我一回家，就看到小宝在家里接受两位曾经的、优秀的人民教师的管教。一张作息表列了出来，几点起床，几点练习毛笔字，几点听故事，几点下楼玩，几点看动画片，几点刷牙，几点睡觉。
表格抄了一式两份。
其中一份写着“贴外公外婆家”。
老妈描述了她在岳父岳母家看到的情景：小宝在烈日下玩，自行车呼啸而过、险象环生，小房间里乱如猪圈，字写得狗爪一般。
“我想把小宝收回来，马上就小学开学了，要给他来一个学前魔鬼训练，养成一个做事有条理、爱整洁、守纪律的好习惯。”老妈说，“你岳父岳母那一套，容易把孩子搞野了。不行，没规矩，成不了方圆。”
晚上，岳父电话过来，问：“小宝今晚过来，还是在你们那儿？”
大宝接的电话，举着电话扯住正在跟老爸玩的小宝说：“小宝，外公叫你过去睡觉了。”
“不，我今晚和爷爷睡。”小宝嚷道。
大宝听到自己的父亲在电话里叹了一句：“狼来了。”
大宝还没明白，四个老人的战争开始了。
另外一边的战争，也开始了。
说的是奋进、向黔这个中产之家。
那段时间，白鹿市“最动听”选秀的消息，迟迟不到。每次问大壮，大壮都说，批复在路上了在路上了。我说，批复自己走的吧，都几个月了。
担心被说吃软饭，我接了个私活。写一个公安跨境缉毒大案的报告文学。每天窝在家里，查阅一米高的卷宗，整理、梳理，找细节，把案子写成一个个故事。
也正因为我在家，我见证了，也不幸参与了这场战争。
“催生”大战。
催促生育。
确切地说，主谋是向黔妈。
帮凶，我和我妈。
还有我爸，没直接参与，至少也是间接参与，负有知情不报的责任。
唉。
那天在车上，收到老爸发的短信，说晚上有家庭会议。
一到家，就发现奋进、向黔在。
向黔她妈，也在。什么时候从贵州跋山涉水过来的？一个信号弹都没发。
什么重要问题呀，这么大动干戈的？
奋进看了我一眼，然后眼睛拐弯到我身后，没看到他嫂子，然后眼神复杂地看着我，似乎在求证什么事。
我长叹一声。奋进跟着长叹一声。
两兄弟算是心领神会，有效沟通过了。
向黔电话不断。看她在阳台上说话，边说，手边挥舞着。她这样子，让我联想起她在法庭上辩论的样子，一定很帅，很大义凛然，很横眉冷对，很英姿飒爽。几个月下来，向黔已经是深圳知名律师了，深圳电视台晚上十点半的“法治在线”节目，经常看到她坐在嘉宾席，大谈家庭暴力等话题。未来前景和钱景，都不可估量。
向黔终于打完了电话。
开会。
一个家庭扩大会议开始了。
主持人：向黔妈。
审议事项有二：
第一，向黔、奋进，你们是否要继续留在深圳？
主持人说：“向黔在深圳的名声已经起来了，一年收入比我这个贵州著名乡镇企业家还高。奋进，你呢，在深圳的研究项目总会有到期的一天，也不远了。项目到期，意味着你要回到北京的研究所。好啦，矛盾出来了。你们的计划是什么？去还是留？”
奋进说：“国家利益高于一切。哪里有饭吃，就留哪里。”
老妈打断奋进：“别嬉皮笑脸的，好好回答你妈的话。”
奋进说：“我随向黔。她要回了北京，客户、业务又要重新开始，不划算。项目结束了，不行，我再谋出路，好歹咱也是博士一名，找份工作还不容易。”
向黔投来感恩的目光。
主持人说：“都是好孩子，通过。”
第二，向黔、奋进，你们打不打算要孩子，什么时候要？
主持人说：“你们都老大不小了，奋进，你三十而立都过了，向黔，你马上三十了，孩子还不要，你们打算退休以后再克隆一个？这一点，你哥，奋斗就做得很好，现在孩子马上上学了，多幸福？”
我心里不好说：“亲家妈，我幸福得差点假离婚，办的那假证都还留着呢！”
显然，这个议题，触动了老爸老妈。
老妈说：“你妈说得有道理，现在环境这么差，出去街上走两圈，人都要得肺癌，你们精神压力又这么大，再不早点要孩子，我担心你们以后悔之晚矣。”
“别搞什么措施了，赶紧吧。”向黔妈习惯性手一挥，像三八红旗手给妇女做报告一样。
“什么什么措施？”老妈一时没反应过来，问。
“避孕措施。”向黔妈回答。
面对这两个赤裸裸发出威胁的妈，奋进、向黔哑巴了。
我解围说：“可能，他们有他们的想法，不过你们说的也有道理，孩子问题，适当的时候，可以考虑考虑。”
我这台阶一设，向黔有话说了。向黔对着她妈说：“我敢要孩子吗？怀孕、生孩子、坐月子、奶孩子，一个流程下来至少一年，我今年不接案子，明年就再也没案子了，案子不是你家亲戚，等着你，候着你，我今年不上电视，不上报纸，明年记者就不会采访我了，嘉宾资源库里就没有‘向黔’这两个字了。你以为就我一个人是人才？到处都是人才！我不是不想要孩子，我是不敢要！”
向黔似乎思考这个问题很长一段时间了，各种答案都在心里转悠过了。她转过头，对老妈说：“妈你刚才说，上个街转几圈人都要得肺癌，你说中国目前这么一个恶劣环境，空气，空气不好，PM2.5指数隔三岔五爆表；食品，食品不安全，今天这个检出致癌物，明天那个重金属超标，连买奶粉都要去香港；还有吃的药，胶囊，都是工业明胶做的；我能让孩子生在这么一个糟糕的环境里么？以前，为了一口饱饭，你们可以远走他乡；现在，为了一口新鲜空气，我们就不可以远走他乡？”
向黔果然是一个律师，一溜排比句，自问自答，讲事实摆道理，感情还特别充沛，把两个妈反驳得哑口无言。
“律师这行，都是这样，打拼几年，攒了钱，移民到外国去，到外国生孩子。”向黔总结陈词，给大家一个最终的答案。
奋进一直不说话，不知道这个答案，是他和向黔商量好了的，还是只是向黔自己的想法。
有其女必有其母。沉默了一会儿，向黔妈又硬了起来：“好了，你们文凭比我高，知识比我多，口才比我好，你们爱咋的咋的。但是，作为一个三十多年老党龄的人，我告诉你们，你们要相信中国，要相信中国的明天！”
向黔说：“又做报告了。”
“我不做报告，你永远当我在开玩笑。”向黔妈说。
“你做报告，我才当你开玩笑。”向黔顶着。
“好了好了。”老妈充当和事佬，“向黔，你让着你妈一点，她大老远过来，又是汽车，又是飞机的，容易吗？”
“生孩子的事没法让。”
“必须得让，必须抓紧完成任务。”
我看了奋进一眼，让他表个态什么的。
奋进心领神会，前倾着身子：“备战备荒，深挖洞，广积粮，抓革命，促生产，妈，听你的。”
“这还差不多！”向黔妈把水杯递给奋进。
“你以为是大炼钢铁！”向黔气得站起身来就要走。
“去哪儿？”奋进问。
“肚子饱着，到楼下散步、消气不行吗？”向黔说。
奋进追了出去。
我赶紧给向黔妈添了一杯水。
向黔妈接过杯子：“他们不备战，老娘给他们备战。”
“啊？”我和老爸面面相觑，“啥意思？”
向黔妈在我们家待了将近一个月！
“唉，中国人这一辈子，大都是为孩子在活。孩子就是明天，孩子就是希望，孩子就是欢乐，孩子就是依靠，孩子过得好，就是普通老百姓最大的中国梦。”向黔妈果然是三十年老党龄，讲出来的话，轻而易举地和习总书记的“中国梦”挂上了。
我点点头。
“知道我为什么赖在你这儿不走了吧？”向黔妈继续发问。
“啊？”这个我没法点头，什么意思？
“一切都是为了孩子。”向黔妈看了我妈一眼，“为了向黔，为了奋进，不得不出下下策。”
“什么下下策？”我问。
“逼他们生孩子的下下策？”老爸插了一句，语气好像带着反对的意见。
“去去去，烧水去。”老妈支走了老爸。
“亲家，你说。”向黔妈推推我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