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浮沉沉之间,萧潇恍惚觉得自己在一艘小船上,随波逐浪,穿行在江南烟雨中。
浓妆淡抹总相宜的西湖,占尽天下三分之二月色的扬州,丁香结般忧愁的姑娘,还有滴滴答答,永不停息的雨。
萧潇忽然意识到这不过是梦,她应该还是躺在金陵一座偏僻的小楼上,只不过既然能做梦,伤势是有所好转吧。萧潇迷迷糊糊微笑一下,天无绝人之路,真气虽然没有了,她经受过真气锻炼的身体还是比一般人强健,一定能撑过去。
好了之后,就把梦到的情形全部亲身体验一次。
忽然,雨落的更急,落在她的眉眼上,脸颊上,鼻梁上,还有结痂的唇上,萧潇觉得这雨实在有些煞风景,不耐烦地睁开眼看天,却只看到一张脸,她辨认一下,认出是大哥寒息,瞬时间,他的脸变幻万千,初见时,再见时,结拜时,告别时,生气时,喜悦时,恼怒时,难过时,萧潇也就不计较他打扰自己看风景了,她冲他微笑一下,算是打招呼,然后等他变成另外的形象,
但是他一直在那里,神情紧张而悲伤地看着她,眼中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诉说,却发不出声音。
她对大哥有这么深的掩藏的依恋吗?萧潇自问。就连在梦里徘徊的时候也有他执着地陪伴。
她不由得有些迷惑,抬手去擦他脸上的泪痕,将要触及时却因为一丝犹疑而无力地落下,如果他一触即逝,她岂不是又要一个人孤零零地飘荡?天知道她的梦还能存在多久,他想留下就留下好了。
于是她疲惫地闭上眼,继续乘小舟忽而向东,忽而向西,只是心知有大哥的陪伴,心中多了几分喜乐平安。
“真人,陛下听信皇太弟的谗言,认定萧娘子是漏网的闽国余孽,正在四处通缉她,更怀疑我收留她在府上,是图谋不轨,下旨严词训斥,要我闭门思过。”李弘冀变装出门,心急如焚地向黑衣人请教,“都怪这个萧娘子,不明不白作一首虞美人,然后又不辞而别,怨不得陛下生疑,却连累了我。”
黑衣人的手掩在长袖中,不停地摆弄一块玉佩,玉质细腻,仿佛还残留着前主人身体的温度。他说道:“殿下没有派人抓她,也好自证清白?”
李弘冀说道:“不止是我,金陵有好几路人在找她,可是忙乱了这好多天,连个鬼影子都没找到。如果如真人所说,她修道有成,只怕早就离开金陵,继续找多久也是白费功夫。”他抱怨一下,换到自己来求教的真正话题,“现在我在陛下心中的地位一落千丈,情势不妙,我该怎么做,才能挽回陛下的信任?”
黑衣人道:“殿下怕死吗?”
李弘冀一愣,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回答道:“怕,自然怕,这世上哪里有不怕死的人。”
黑衣人道:“我听说周国和吴越一北一南向我朝开战,南面的润州主将贪暴,不得军心,而其余诸将多是新人,没有太多战场厮杀的经验,润州岌岌可危,殿下何不自请镇守润州,让陛下知晓你一心为国,不顾个人安危?”
李弘冀思索一回,说道:“如果我自请北抗周国呢?周国新立,中枢、地方互有猜忌,这次出兵,主帅是没经历什么战阵的太原侯郭荣,还不知道能不能镇住手下一干骄兵悍将,我看十有八九就是呼应一下南边的吴越,顺便刷一下郭荣的资历。我去迎击,一定能立下功勋。”
黑衣人说道:“如此美差,恐怕轮不到殿下。”
李弘冀还是有些犹豫迟疑,黑衣人道:“我为殿下卜过一卦。”
李弘冀眼睛一亮,说道:“是什么?”
黑衣人道:“南行大吉。”
李弘冀见识过他出神入化的手段,自然深信不疑,起身行礼道:“多谢真人指点,我这就向陛下请命,镇守润州。”
黑衣人目送他离去,才放松地靠在坐榻的护栏上,他的伤势比开始想的还要重,多年前的旧伤和这些年来日积月累的损伤一起发作起来,他镇压一种,往往会有另外几种加重,不得不费心筹谋,用了很多心思和精力来克制伤情、调理身体。
而那个引发这些麻烦的罪魁祸首,还不知去向,连他总是手到擒来的占卜也找不出她的踪迹。
黑衣人想到这个就恨得牙痒痒,却又觉得一刀杀死真是太便宜她,总要施加种种手段,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算报的这段仇恨。
“寒大郎,我来守着先生,你去休息一会儿。”小鱼放下药碗,对端坐在萧潇床边的寒息说道。
寒息是周国在南唐间谍组织的最高负责人,周、唐开战前,他已经把从各个渠道收集到的南唐各处城池的兵力、地理、守将等种种情报送回开封,周军南下后,情报上报、反馈更是频繁,千头万绪,都少不了他的居中掌控。每天忙完公事,他却总要陪坐在萧潇身边,不眠不休,不知疲倦。
手下各路掌柜都担心他哪天会撑不住,或者因为困倦而出错,误了大事,但是他处理公事的时候照旧条理分明,思维敏捷,只是一有人提起萧潇来,就冷下脸来,一副生人勿近的气场,他们只好请多少能和他说上几句话的小鱼劝说。
小鱼自知寒息对她一直心存提防,寒息救回萧潇后,却没有再就这个话题说什么,他忙公事的时候,就把萧潇交给她照顾。等他回来,小鱼就自觉地离开,尽量和他少打照面。
金掌柜托她劝说寒息,隐约表露大家对寒息的担心和不满,认为他为一个妇人这样死心塌地到罔顾大局的地步实在过分,要不是他的确有能力,也还没有出错,而周军取胜的消息****传来,早就军心大乱了。
小鱼不懂那些军国大事,但是听他话中意思,似乎对萧潇不利,就算她再害怕寒息,也只得硬着头皮劝他收敛些,免得为萧潇招来不满和怨恨。
寒息听了她的转述,不置一词,忽然问道:“小鱼,你很怕我?”
小鱼摸不着头脑,不明白这和她的劝说有什么关系,不过还是老实说道:“是的。”他不经意间流露的丝丝煞气总让她觉得,他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她杀掉,而不会有什么心软。如果不是先生与她关系密切,万一醒来一定会想见到她,小鱼怀疑自己早就躺在哪条沟壑间了。先生这样一个温柔良善的人,竟然认他这么一个义兄,是小鱼自从知道这件事就一直感到奇怪的。
寒息说道:“既然你真心为萧潇着想,我就原谅你的欺骗和这次疏忽,不过不会有第二次了。”他停顿一下,“我知道你是奉命行事,你向命令你潜伏在她身边的人,自请离去,然后走吧。”
小鱼惊道:“寒大郎,郭将军只是让我贴身保护萧先生,并无任何恶意。”
寒息一边喂萧潇喝药,一边说道:“以后有我保护她,你可以交差了。”他小心擦去从她嘴角流出的一点药液,回头看一眼小鱼,说道,“如果你担心太原侯为难你,大可不必,他不是个刻薄寡恩的人,再说,就算只是为了让萧潇安心,他也会为你安排个好归宿。”
他这么自然地说起两人的顶头上司对萧潇的隐秘心思,小鱼有点吃惊,也有些不解,说道:“我答应过先生,要陪她走遍天下的。”
寒息不耐烦起来,说道:“我不会让有别样心思的人留在她身边,听谁的命令,是什么命令,都不行。我不想再说第二遍。”
小鱼默然半晌,悄悄退了出去。
寒息喂萧潇喝完一碗药,又喂了她几口清水,忙碌的时候还不觉得,静下来看着她苍白无神的脸,微微扇动的睫毛和从来没有睁开过的眼睛,只觉得心如刀绞,疼痛的喘不上气来。
她南下之后,他总觉得放心不下,就自请来江南负责细作组织,本以为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暗中关注、保护她,谁知道,不过是为了周军南下做准备忙了几天,就只能看着她生死不明地躺在那里。
寒息拉起她一只明显削瘦,已经露出青筋的手,捂到自己脸上,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他是个心思粗豪的汉子,虽然觉得喜欢和萧潇在一起,还在她南下之后,心心念念放心不下,干脆追随而来,但是并不曾意识到这喜爱已经超出兄妹之情,直到看到她气息全无地躺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
妹子是个神仙般的人物,怎么能如此低到尘埃?
她还要和自己老来相依,怎么能这么早就撒手离去?
那一刻,寒息只觉得天地崩塌,痛不欲生,恨不得就此了却,抱着她在一个无人发现的地方长眠。什么封妻荫子,什么征伐天下,甚至找出凶手,替她报仇,都不再有意义。
他过去抱起她已经没有温度的身体,忽然想起以前做过的一个梦,宫殿倾塌,他抱着年幼的萧潇被火焰吞没。原来那不是关于他失落的儿时的旧事,而是关于他未来的预言。从来没有落泪的他泪如雨下,一遍遍亲吻她的额头,眼睛和嘴唇。
如果不是萧潇在他的怀抱中又暖和起来,如果不是她无意识地睁开眼睛看看他,冲着他露出一个微笑,甚至抬手要摸他的脸,他早就在冲动之下一把火埋葬两人了。
“妹子,等你醒过来,我也不做什么封妻荫子的梦啦,你想修道我就陪你修道,你想行医我就陪你行医,你到天涯海角,我也跟着去,一步都不离开。”寒息想起两人结拜时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心里好像不那么难受了,“就算到阴曹地府,我也会保护你,有什么小鬼敢来欺负你,就把它一刀砍了去。”
他知道金老板等人对他不眠不休地陪在萧潇身边不满,可是他们怎么能知道,只要一合眼,他就会看到萧潇葬身火海,而他只能在一边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那种感觉比死还可怕。他一次又一次失去仿佛是比自己生命还要宝贵的东西,上穷碧落下黄泉,再也找不到她半点踪迹。
眼下周军节节胜利,他此来江南也算不负所托,不欠谁什么了,以后的事他也懒得再管,****陪在妹子身边,何等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