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替罪
婉儿行了礼,显问道:“皇后的心中是否有了合适的人选。”
韦后收起了冰冷的神情,走到显身边,讨好的说道:“皇上,臣妾的父亲在蜀地为官,与臣妾相隔甚远,臣妾想像皇上讨份恩典,将他擢升为豫州刺史,也好解了臣妾的思亲之情。”
“这----”显为难的看向了婉儿,这两个人都是她不忍拒绝的,况且,她们一个贵为国母,一个又是武后最为宠信的人,得罪了谁都不是一件好事。
韦后也将目光看向了婉儿,一副挑衅的味道,婉儿只假装不知,道:“皇上,既然娘娘有了更好的人选,那就依娘娘的办吧。”
显的眼神中露出了感激的神色,道:“拟诏吧。”
婉儿点头,迅速的写下了诏书,擢升韦后之父韦玄贞为豫州刺史。
如此轻易的便打败了婉儿,韦后的心中难免起了疑,但婉儿的脸上却一点异样都没有,让她也捉摸不透,但即使是表面的胜利也足以令其开心不已了。
从新皇登基到现在,已经足足两个月了,在这段时间里,婉儿一直忙着朝堂,忙着应付来自韦后方面的刁难,但依然没有忘记那个深处后宫的武后,只是苦于抽不出时间而已。
终于有一天,显去向武后请安,也顺便带去了婉儿,婉儿才再次见到了武后。
“奴婢参见太后娘娘。”
皇后,太后,只不过是一字之差而已,但对于武后,不同的不止是身份,还有另一些她渴望已久的东西,所以,当婉儿如是请安的时候,武后的脸上竟显出了悲凉的神色。
武后给显赐了坐,问道:“听说你把豫州刺史一职给了皇后的父亲?”
显有些惊慌,但还是答道:“是,是因为----”
“显儿,这大唐的江山是你曾祖父,你祖父及无数将士用鲜血换回来的,任人唯贤才是治国之道,行差踏错都会给李唐江山带来危机,到了那时,你如何向李家祖先,如何向天下百姓交代?”武后没有等他解释,已抢先诘问道,语气很是不满。
“儿臣知错了。”显俯首道。
武后稍微缓和了一下情绪,道:“既然诏令已发,此事就这么办吧,朝令夕改也非朝廷所为。”
“儿臣遵旨。”
武后的心中依然不快,但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又坐了片刻,显终究受不了如此压抑的气氛,起身辞道:“母后,儿臣还有些政务要处理,先行告退了。”
“等等。”武后道:“显儿,哀家有一事相求。”
“母后请说。”
武后看了眼婉儿道:“贤儿流放巴州已经数年了,现在你已登基,母后想,是该派个人去看看他了,一来,哀家心里也着实挂念得很,二来,你们毕竟是兄弟,派个人去看看,也好让天下人知道,你到底还是念着手足之情的。”
说是相求,但武后的语气却更像是一种命令,而显则只想尽快离开这里,于是答道:“一切就依母后的意思办吧。”
武后点头道:“下一份诏书,让丘神绩丘将军去吧。”
“娘娘。”婉儿跪下,道:“婉儿也想一同前往。”
其实,婉儿说出这句话心中也没有底,她也很清楚,这样的请求对于显而言,意味着什么,只是终究还是抑制不住对贤的思念。
武后没有让她等待太久,而给出的答案虽然简单,却让婉儿欣喜不已,武后道:“你也一起去吧。”
“谢娘娘。”
显的脸上现出了不快的神色,但当着武后的面却也不敢多说什么,武后终于摆了摆手道:“你们都下去吧。”
显转身走了出去,婉儿感激的看了眼武后,武后笑着点了点头,婉儿也跟着出去了。
显走得很快,即使婉儿小跑着,也很难跟上他的步伐,终于在一座假山后,显突然停了下来,婉儿也跟着停下了。
显转过身,看着婉儿道:“为什么要去见贤?”
“你知道的。”
“可是朕要听你说。”
婉儿回望着显的眼神无丝毫的惧意,反而多了一份挑衅,道:“因为这是我欠他的,我出卖了太子宫,得到了今天的一切,而他却付出了一切。”
“如果朕不允呢?”
婉儿道:“你一定会答应的,因为,这也是你欠他的。”
二人都明白这番话所指何事,不需言明。
看着婉儿渐渐远去的背影,显的表情显得有些痛苦了起来,在婉儿转身的瞬间,他似乎想解释什么,但到底还是忍住了。
四年,婉儿仍然清晰的记得最后和贤温存的那个夜晚,依然还记得那张无边的蛛网,也记得贤流放的那个清晨,只是四年却也可以改变很多东西,往事,悲伤,还有时光和容颜。
就在婉儿还沉浸在即将前往巴州的喜悦中时,武后却再次召见了她,而这一次却是在夜阑人静的时候,前来传唤的人是如月。
如月将她带到了殿门口,便离开了,婉儿只好自己走了进去。里面没有执事的宫女,只有武后一个人,在她面前的桌案上放着一个托盘,上面罩着一层白色的绸缎。
婉儿跪下行了礼,武后道:“婉儿,你明日就要随丘将军一道启程前往巴州了,哀家有一些东西想让你转交给贤儿,替哀家告诉他,哀家从未忘记过他。”
“娘娘想让奴婢带什么东西?”
武后轻轻的将托盘往前方推了少许,婉儿轻轻掀开了上面的绸缎,里边赫然是一把纯白的匕首。
婉儿慌乱的说道:“娘娘,奴婢不明白。”
武后轻轻拉起了婉儿的手,眼神有些悲伤,道:“婉儿,你应该明白的,贤在世一天,对显都是一种威胁。”
“可是英王已经登基了。”婉儿辩解道。
武后轻轻的摇了摇头,道:“不管是在朝堂之内,还是之外,拥立贤的人都还有很多,所以,只要他在世一天,显儿的位置就不会稳固,他是我的儿子,我又怎么会想要他死呢,只是,我更希望看到天下太平。”
“既然如此,娘娘当日为何不直接赐死太子呢?”婉儿痛苦的说道。
武后大概也没料到婉儿说出这样的话,愣了片刻,道:“那是先皇的旨意。”
婉儿颓然的坐了下去,武后的主意已定,再说已是枉然,婉儿很早以前就预感到了贤悲剧的未来,只是未曾料到,即使他被流放,也逃不过死亡。
婉儿缓缓的磕了头,捧起了托盘,一步步的往殿门外走了去,看着她的背影,武后说道:“婉儿,记住了,这是显儿的旨意。”
婉儿突然感到惊惧了起来,贤被赐死,发旨的是显,这无疑是在向天下宣告,显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君主,试问,这样的君王又如何能够长久呢?
这一切,不过是武后在为她的未来铺路而已。
婉儿没有回头,目光一直望着前方,手中的那把匕首似乎很重很重,可她终究还是托起了它。
马车一路向巴州驶了去,除了随行的丘将军,还有数名侍卫。
婉儿坐在马车内,丘将军一行则骑着马。
婉儿掀开了车帘,通往巴州的道路虽然难行,但风景还算不错,奇山大川连绵不绝,放眼望去,山水相接,极是雄浑。
如是在往常,婉儿一定会随性作上数首诗作,可是现在,却无这个心思了。
放下车帘,继续思索着救贤的方法,不自觉间,婉儿又碰到了腰间的那把匕首。
蜀地的三月,寒气依然很浓,婉儿只知蜀路难行,殊不知,连春色都来得如此之晚。
下了马车,一阵刺骨的寒风吹来,婉儿紧了紧身上的衣服,丘将军上前禀道:“婉儿姑娘,太子的府邸就在前方。”
婉儿点了点头,随着丘将军一道走进了一条小巷。
时隔四年,婉儿终于再次见到了贤,破旧的府邸内,贤身着布衣,披散着头发,低着头坐在院里的石桌边,右手握着一坛酒,桌上凌乱的堆着一些酒坛,有开过封的,也有尚未开启的。
丘将军做了个请得手势,婉儿点了点头,缓缓走了进去,丘将军和一众下属则候在了外边。
婉儿在距石桌数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许久许久,方才轻声的唤道:“太子。”
大概是贤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的称呼了,也大概是婉儿的声音让他有所触动,他的手微微的颤抖了一下,却始终没有抬头,起身,提着酒坛转身往屋里走了去。
婉儿想哭,可这一刻,她连哭的力气都失去了,着了魔般,跟着贤走了去。
昏暗的屋子内,婉儿再次轻声了呼唤了声“太子”。
贤终于回过了身,转过头,四年的时光,婉儿依然美貌如初,只是贤却已不见了当年的英姿,蜀地的环境改变了他的模样,流放的生涯则将他当年的野心一点点的消失殆尽了。
唯一还能让婉儿认出的,只剩下了那双深邃的眼睛。
“你来做什么?”没有惊喜,只是无边的寒冷。
“先皇驾崩了,英王做了皇帝,是他和太后娘娘让我和丘将军一道来看看你的。”
“看我?”贤突然笑了起来,带着无尽的嘲讽,收起了笑声,他说:“恐怕不止于此吧。”
“是。”婉儿的心情很复杂,却不得不答道。
婉儿缓缓从袖中取出了诏书,没有打开,兀自说道:“娘娘说,你威胁了皇上的地位,所以皇上下了这道圣旨。”
贤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结局,只是脸上再无悲戚的神色,大步走到婉儿面前,拿过了诏书,迅速将它撕得粉碎,奋力抛向了天空,在漫天飞舞的纸屑中,贤吻上了婉儿的唇,那么突然的,让婉儿来不及躲闪。
熟悉的酒香,熟悉的人,却瞬间变得陌生了起来,只是婉儿还是不由自主的回应着他的热情,双手搭上了他的颈子,仔细感受着这片刻的温存。
婉儿感觉贤的身子微微的颤动了一下,吻着自己的双唇慢慢的冰冷了起来,她刚想说什么,贤的身子已慢慢的倒了下去,胸前插着一把匕首,婉儿慌乱的往腰间摸去,却什么也没摸到。
婉儿忙蹲下身,将贤的头枕在自己怀里,想要给他些许的温暖,婉儿哭道:“为什么要这样?我已经想好了救你的方法,为什么不肯给自己一个机会?为什么不肯给我一个机会?”
贤努力挤出了一丝笑容,抬起手,轻轻抚摸着婉儿的脸颊,道:“其实,从离开长安的那天起,对于生,我已不抱任何希望了,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我相信,有一天我还会再见到你,等了四年,只是因为还想再见你一面。”
婉儿问道:“是不是我不来,你就会一直等下去?”
贤没有回答,婉儿道:“若真是如此的话,我宁愿自己没有来见你这一面。”
贤苦涩的笑着,道:“即使你不来,我也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坚持多久,婉儿,我累了,以前我一直认为离开了皇宫,就自由了,后来才知道,我适应不了朝堂,更适应不了不在朝堂。”
“太子----”
贤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了起来,看着婉儿的眼神尽管不舍,但到底还是模糊了,在婉儿的泪水中,他似乎又看到了过往的种种,长安的雪,长安的灯火,还有夜色下婉儿的舞步。
一切都渐渐远去了,婉儿的哭喊声也变得迷离了起来,贤笑着,慢慢合上了双眼,这一次,再未醒来。
婉儿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了起来,看着贤的脸,触摸着他冰凉的身子,看着看着,便也倒了下去,倒在了贤的怀里。
婉儿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躺在床上,许久方才想起之前发生的事,贤死了,婉儿的悲痛再次涌了上来,屋外有敲门声,婉儿用力的起了身,开门,屋外站着的是丘神绩。
“婉儿姑娘,太子的灵柩已经准备妥当了,我们何时回朝?”丘神绩问道。
望着无尽的虚空,婉儿幽幽说道:“人都不在了,回不回去又有什么分别呢?”缓缓的转身,进屋,关上了房门,却再难坚持,靠着门蹲了下去,抱着膝盖,无声的哭泣了起来。
一连三天,婉儿都未出过房门,也没有去看过贤。丘神绩等人也拿不定主意,贤的死是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但既然婉儿出的面,想必也是和太后、皇上有关的,只是接下来应该怎么做,他们却是不知的。
婉儿终于走了出来,脸上有着浓浓的悲切之意,只是却不再哭泣了。
“婉儿姑娘。”丘神绩上前请示着。
“回长安。”婉儿简短的吩咐着。
婉儿缓缓走向了停放贤灵柩的屋子,因为天凉,黑色的木棺还散发着浓烈的油漆味,丘神绩上前禀道:“婉儿姑娘,需不需要打开?”
“不用了。”
婉儿的手碰到了木棺,心中兀自说道:“太子,婉儿带你回长安,在那里,婉儿才能感受到你的气息,蜀地太过遥远,久了,婉儿怕忘了。”
清晨的雾气很浓,前程一片迷茫,婉儿一行缓缓的向前行进着,婉儿坐在马车内,此时,在她脑子里的名字不是贤,而是另外两个人,武后和显。
在马车即将到达长安的时候,婉儿却突然停了下来,丘神绩打马上来相问,婉儿掀开了车帘,缓缓走了出来,无比威仪的说道:“丘将军,你先找个地方安置太子的灵柩,不可让人骚扰了,我先回朝复命,记住,千万不可让太子灵柩已运抵长安的消息泄露出去,否则皇上和太后追究下来,将由你一人承担。”
“末将明白。离这儿不远的地方有座破废的寺庙,末将就在那儿等候。”
婉儿点了点头,不舍的看了眼贤的灵柩,吩咐着车夫往长安城内驶了去。
一路走来,婉儿已经学会了如何隐藏悲伤,所以,当她回到皇宫的时候,并未表现出任何的异样。
她没有去见显,而是直接去了紫宸殿。
武后一早就接到了密报,知道婉儿今日回宫,所以早早的就谴退了宫人。
“奴婢参见太后娘娘。”
“贤儿怎么样了?”武后颤抖着声音问道。
“太子,过世了。”婉儿平静的说着。
“是我害了他,是我----”武后痛苦的说着。
婉儿却俯首答道:“不是娘娘,这是皇上的旨意,娘娘您也无能为力。”
武后的脸上流露出了希冀的神色,眼泪却还是流了下来,道:“婉儿,丘将军奉旨杀死了贤儿,你说,该如何处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