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婉儿站在窗边,极目远眺着外边的世界,目光所及之处,均是一片银装素裹的淡然。
一阵风吹过,刮起了漫天的雪尘,数片雪花落在了婉儿的脸上,让她感到了丝丝凉意,忙关上了窗户。走回床边,脱去了鞋袜,将自己严严实实的裹在了被褥里,在婉儿看来,这个冬天似乎格外的冷。
自从上次在前殿回来之后,太子就没有再传召过她了,她依然回到了书库去打理,而取代她去前殿侍奉的人是香儿。
婉儿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贤,只是贤连书库都很少来了。而紫宸殿则会隔断时间便传召她一次,婉儿没有将与太子的最后一次谈话告诉武后,只是找着折中的方式回答着武后的问话。
婉儿越来越孤独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太平还会经常来太子宫,也会经常来看她,这让婉儿感到了些许的温暖。
屋外响起了叩门声,婉儿下床,开了门,进来的人正是太平,太平身后跟着数名宫女,端着银质的托盘,盘上罩着盖子,还有一壶热酒。
太平吩咐宫女将东西放在了桌上,对婉儿道:“婉儿,我知道你一个人无聊得很,我也是,所以我让御膳房准备了几碟小菜和美酒,来找你喝酒聊天的。”
宫女们退了出去,太平满满的斟了两杯酒,笑道:“母后一直不许我喝酒,可我觉得我已经长大了,没什么的。”
婉儿接过了太平递过来的酒杯,看着杯中透明的液体,闻着淡淡的酒香,婉儿又想起了贤,想起了他亲吻自己的样子。
“来,干杯。”太平举起了酒杯,婉儿也跟着举了起来,学着太平的模样,干了杯中的酒,酒并不烈,只是因为第一次喝,婉儿和太平都不禁被呛得流下了眼泪,二人对视了一眼,都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笑过了,太平忍不住问道:“婉儿,你是不是不开心?”
婉儿轻轻的摇头,太平却道:“每次你来紫宸殿见母后,你的眼中都会有淡淡的悲伤,是不是和贤哥哥有关?”
婉儿惊讶于太平竟是如此的敏感,她自认为已经将感情隐藏得很深了,但到底还是没能逃过太平的眼睛。
太平道:“你不用骗我了,我听沈姨说,本来贤哥哥是让你去前殿侍奉的,但不知为什么,你只去了一天,便又被派回了书库打理,为什么?”
婉儿淡淡的说道:“大概是太子不喜欢我侍奉吧。”
“就因为你是母后派去的人?可是,是贤哥哥亲自向母后提出要你过来太子宫的啊?”太平不解的说道。
婉儿不说话了,有些事她不能说,也不愿说,它们关于太平的哥哥,也关于朝堂上她那个高高在上的母亲。
太平叹了口气,重新斟满了酒,略显羞涩的说道:“婉儿,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是谁?”
太平摇了摇头,道:“不知道,我只见过他一面,是在朝臣的宴会上,但似乎他并不是朝中的大臣,因为我之前并没有见过他。”
婉儿笑道:“你身为大唐的公主,要找一个人出来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只要皇上的一道手谕,他自然就无所遁形了。”
太平撅着嘴,道:“可是,我不想要父皇做主。父皇和母后都那么疼我,他们要是知道了,一定会赐婚的,那样,他就不得不娶我了,我不想那样,我今后要嫁的人,一定是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的人。”
婉儿突然羡慕起了太平,举起了酒杯,道:“那我就祝公主你心想事成。”
“谢谢。”太平由衷的笑了起来,和婉儿一起干了杯中的酒。
外面的雪依然在下,屋中的婉儿和太平却越聊越兴奋了起来,她们的骨子里都流淌着高贵且不安分的血液,也因此能在这冰冷森严的宫闱中成为了朋友。
一场接一场的大雪,除了让婉儿神伤之外,也带来了新年的气息。
这是婉儿第一次在掖庭之外的地方过新年,心中别有一番感慨,自己离开掖庭的时候还是荷花初绽的时节,而现在,却已到了岁末,不经意间,婉儿想起了她的母亲,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她了,不是不想,只是刻意的遗忘。
那一天,武后召见了婉儿。
紫宸殿的中央摆上了一个巨大的暖炉,婉儿刚走进去,便被浓浓的暖意包围住了,感觉很舒服。
高宗、武后,还有贤、显、旦三位皇子和太平公主都已在里面等着了,婉儿不敢看贤,只是在中央跪下,向皇上和武后行了礼。
武后开口说道:“婉儿,新年就要到了,可是你看这皇宫,到处都是散落的雪花,一点生机都没有,无趣得紧,本宫和皇上及各位皇儿商量了一下,想要命人在宫中布置些花卉,具体细节就交给你去处理吧。”
婉儿点了点头,道:“奴婢遵旨。”
“司制房会从旁协助你,新年那天,皇上会在宫中宴请朝臣,所以,尽量做得气派些,不要辱没了皇家的威仪,知道吗?”武后补充道。
“奴婢知道。”
“好了,你退下吧。”武后吩咐道。
转身的时候,婉儿看到了贤,尽管只是匆匆的一瞥,但婉儿却觉得他比之前似乎消瘦了很多,他的目光是望着远处的,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婉儿的出现。
显的目光则一直追随着婉儿,只是她连看都没有看自己一眼,在她的眼里似乎只有贤一个人,这让显显得有些愤怒。
此时正值隆冬时节,除了寒梅,宫中的其它花卉均已凋敝,经过思量,婉儿决定用丝绸及彩纸来复制春的气息,婉儿很快就做好了具体的方案,再交由司制房按照她的图样进行裁剪制作,此次仿制几乎涵盖了整个大明宫,于是,长安城内的绸缎庄也变得忙碌了起来,而装点太液池和紫宸殿的绸缎更是从苏杭快马加鞭运过来的。
距离新年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了,婉儿也随即变得忙碌了起来,但也正因为如此,反而让她暂时忘记了贤,少了些惆怅。
夜已经很深了,婉儿依然还在司制房亲自勾画着一朵牡丹,这是要送去紫宸殿的,昏黄的烛火映衬着婉儿绝美的容颜,让进来的显也不觉怔在了原地。
“婉儿。”
看到进来的是显,婉儿忙站了起来,行过礼,候在了一边。
显拿起了桌上的画布,假装欣赏了起来,目光却一直停留在婉儿娇美的容颜上。
从第一次在武后安排的家宴上见过婉儿之后,显就没有停止过对她的思念,只是奈何她是太子宫的人,才不敢造次,另外,也因为香儿的缘故,在婉儿出现以前,她是他最为迷恋的女人。
“英王殿下。”婉儿起身,行了礼,静候在了一旁。
显走到桌边,看了眼桌上的字画,不禁叹道:“好美。”眼睛却看向了婉儿。
婉儿明白显的意思,只是在他的心里到底只能容下一个贤,低下了头,假装不知显的话语所指。
“婉儿,你拥有如此高贵的血统,又拥有如此美好的面容,还拥有无尽的才华,却在这里为婢,你不觉得委屈吗?”显试探着问道。
婉儿淡淡的答道:“高贵的血统,那是爷爷和父亲的过往,美好的面容本就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尤其是在这森严的皇宫,至于才华,那是英王您抬爱了。”
“可是我喜欢你。”显动情的说道,昏黄的灯光给了他说下去的勇气,放下了手中的字画,拉起了婉儿的手,道:“从在母后的家宴上见过你之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婉儿,我喜欢你。”
婉儿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却奈何显抓得更紧了。
“婉儿。”显急切的叫着婉儿的名字,眼里有炽热的火焰熊熊燃烧着。
婉儿有些害怕了,她明白显想要什么,而且这里晚上是没人来的。
“英王,这些字画明日便要送去紫宸殿,不能耽搁了,您还是请回吧。”婉儿推拒着。
“让我陪着你,婉儿,让我留下来。”显说道。
“走吧,婉儿。”二人慌乱的抬头,不知何时,贤已经站在了门口,目光是望着婉儿的,似乎对显和她刚才发生的事并不知情。
“贤?”显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贤微微的点了点头,走了进来,牵起了婉儿的手,道:“婉儿,跟我回太子宫吧,夜已经很深了,这些事就留着明天再来处理吧。”
贤的声音很温柔,让婉儿无法抗拒,点了点头,任凭贤牵着,走出了小屋,显的神色很难看,但终究不敢说什么,也只能目送他们离开了。
离开了司制房,贤突然松开了拉着婉儿的手,大踏步的独自向前走去,看着他的背影,婉儿终于明白了,刚才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戏而已,只是既然他的心里没有自己,又何苦要出现呢?
婉儿的脚步慢了下来,贤似乎也发现了婉儿的异常,转过身,问道:“你怎么了?”
看着贤的眼睛,婉儿答道:“婉儿在想,太子的心里到底有没有婉儿?”
贤怔了片刻,突然大笑了起来,道:“正如你所说,你只是一个奴婢,我的心里又怎会有你的位置呢?还有,刚才的事我不希望再发生第二次,因为我不想看到宫中有如此污秽不堪的事存在。”
“是吗?”婉儿的眼中有着淡淡的悲伤,道:“这么晚了,太子为何还来司制房?”
“只是碰巧路过而已。”贤冷冷的说道。
“奴婢明白了。”婉儿强忍着眼中的泪水,绕过了贤,径直往太子宫走了去。
越是临近新年,雪越是下得频繁了。
又是一连数天的大雪,各个宫都安排了宫人太监们打扫积雪,以防王室中人不慎跌倒。
此时,用以装扮太液池的绸花都已准备妥当,只要等到腊月二十八,便可命宫人们悬挂上去了,若挂得早了,怕被风雪侵袭,到初一,便少了那些华美和威仪。
现在只是等着新年的到来,皇室中人也都放慢了他们的政治步伐,武后在紫宸殿召见了婉儿,她说,只是召婉儿过来聊聊天,解解闷,但婉儿却知道,她想知道的是贤的近况。
婉儿进去的时候,武后正坐在铜镜前,由宫人们替她梳理着长发,因为平时她的头发都是挽上去的,再配以凤冠金钗,因此看不到间隙的白发,而此时披着,就显得没有那么年轻了。
婉儿行了礼,在一旁静静的恭候着。
宫人们为武后插上了最后一支珠钗,武后对着镜子照了很久,方才满意的点了点头,道:“以前在感业寺出家为尼的时候,我一直盼望着有一天能再次拥有一头乌黑的长发,可是后来愿望实现了,烦恼却也多了,这人啊,还真是不知道知足。”
武后由宫人们搀扶着站了起来,走向了上方的软榻,坐下,道:“对了,我送给太子的那些补品,他都用了吗?”
“用了。”
“嗯。”武后满意的点头道:“太子现在身负监国的重任,理应好生调理才是。那些奏折呢?他都看了吗?”
“看了。”婉儿答道:“不过太子因为要修注史书,很多奏折都是留到晚上批阅的,太子常对奴婢说,如果有皇后娘娘您帮忙,他会轻松很多。”
婉儿不敢将太子全力治国的事告诉武后,怕引起武后的警觉。
武后笑道:“他身为太子,早晚要接触这些的,历练一下也是好事。”
“是。”
说话的时候,早有宫人们拿着食盒走了进来,武后指着那些食盒说道:“这些炖品是我专门让御膳房准备的,里面有西域进贡的珍贵药材,可以提神补身,你带回去给太子吧。”
其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武后已经放松了对贤的提防,但遗憾的是,高宗李治却偏偏选在这个时候让他监国,这才让武后升起了警觉之心,上次是药材,这次是炖品,即使她什么也不做,也足够给贤在心里上造成一定的负担,让他不敢拥拦大权。
“娘娘。”婉儿突然跪了下去,说道:“现在已近新年了,虽说是补品,但也终归是药材,多有不吉利,还是等过了年再说吧。”
婉儿想起了那晚在厨房,贤脸上隐忍的痛苦,她不忍心这样的事再发生第二次。
“你在怕什么?”武后的眼神变得犀利了起来,盯着婉儿的脸问道。
“奴婢不敢。”
武后道:“这就好。去吧,把这些炖品带给贤,记住,好好侍奉太子喝了。外面要下雪了,再耽搁下去,恐怕你就走不了了。”
武后的意思婉儿明白,因此不敢再多说什么,拿着食盒离开了紫宸殿。
婉儿的每一步都走得很沉,身后留下了长长的一串脚印,在太液池边,她终于停了下来,因为下雪,这里很少有人到来,除了偶尔经过的巡视侍卫。
婉儿在池边坐了下来,将食盒放在身旁,她突然有种想要倒了它们的冲动,她不确定武后这样无形的施压,贤还能支撑多久,她不想看到他如此痛苦,她深爱着他,就像香儿一样,不,甚至比香儿爱得更决绝。
武后曾一度是她的信仰,可是为了贤,她宁可抛弃这一切,哪怕到了最后,自己又必须回到那乏味的掖庭,或者是死亡。
但婉儿终究还是没有这么做,即使她现在倒了这些炖品,换来的也只有自己的处罚而已,如果自己死了,紫宸殿方面就会有新的眼线进入太子宫,对贤而言,那将是更大的危机。
有人踏雪而来,一步一步的,很慢,却很沉重。
婉儿知道来的是贤,站了起来,行礼。贤的目光却停留在了婉儿旁边的食盒上,问道:“你又见过母后了?”
婉儿点头,道:“娘娘让我带了些炖品给你。”
“炖品?”贤突然笑了起来,只是笑容中却带着无尽的苦涩,道:“母后对我还真是无微不至啊。”
婉儿怕贤再说出什么不敬的话,传入武后耳朵里,于是拿起了地上的食盒,道:“太子,外面天寒地冻的,还是回去吧,免得着了风寒。”说完便绕过贤往太子宫的方向走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