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新故事（3）
钟楼离路家离十家都比较远，像是刻意，十天总觉得这可能是一次秘密的谈话，傍晚的时候去咖啡厅，只是和路之轩说有事，然后就独自走了。赶去咖啡厅的路上打电话给戴恩，让她去路家。他到底不放心让性格强硬的路之瑶面对看护。
十天赶在店员过来询问之前找到杜沁沁的位置，惊讶的发现顾若沐竟然也在那里。顾依旧是盘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发髻，身上的连衣裙剪裁还算精致，大概是为了配合场合多多少少挑选了一下。杜沁沁把平日里常盘着的头发放了下来，铜锈色的大波浪，挑了一条颜色比较素净的裙子。两个人看上去都很舒服，却是不同的气场。杜沁沁会拉着儿子女儿跳舞，和老公去三亚，顾若沐却是绝对不会撒娇的人。
她们正在说什么，很入神，杜沁沁注意到十天靠近，等到十天在顾若沐身边坐下来，她才发现，笑着跟他打招呼，“十天来啦，刚刚跟你妈妈多多少少谈了些，你来了，我就再说一遍。”
“恩，沁姨请说。”
“十天能否答应我，现在在做什么或是将来要做什么，都要是真心，都不要太过勉强。”
“恩。”十天应一声，微微笑着点头。
“十天啦，小瑶的事不是你的错，你不需要为小瑶的事负责。怎么说呢？”她停下来，思索了一会，“不知道会不会有积极地作用，但我还是得告诉你。就算是你开车撞断了小瑶的腿，你也不必承担任何责任。这是我们家欠你们家的。”
“你们家是怎么欠我们家的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路爷爷在外公遇难时给他找了一片归宿的土地，算是有恩。”十天说着看顾若沐一眼，“就算我知道的那一段历史不是全部，两家还有我不知道的恩怨，我照顾小瑶却不是因为责任。你说的对啊，小瑶的事又不是我的错。可是沁姨，我无论如何都是要陪在她身边的啊，我喜欢她，所以和她在一起。她活蹦乱跳当然更好，她如今深有残疾，我如果想要圆满，当然要做得更多。”
杜沁沁讶异，然后释然，笑说，“你要是真的认为不是你的错那更好。可是，我不信啊。”
十天苦笑，却不说话。顾若沐轻轻将手搭在他的右手背上，说，“你沁姨心疼你。”
“我没事。”语气僵硬。十天严肃得近乎心不在焉。
他右手摁住的口袋里手机在震动，顾若沐手搭在他手背上正好感觉到震动，终于明白十天语气僵硬的原因，“十天，接电话。”
“好。”十天像是一直在等这句话，离开座位，走出去。之后就没有再回来，只是传回来一条短讯，说是临时有急事，先走了。
“这孩子，刚刚还在长辈面前连个电话都不敢接，现在倒又敢不打个招呼就在和长辈的约会中跑掉。”顾若沐解释，她笑起来是眼角有细密的皱纹，“大概是真有什么事，沁沁你见谅。”
杜沁沁叹息，“已经走了么？重要的那一段却没来得及讲，我们家欠你们家的是人命。当年路伯伯一时懦弱就害你家破人亡，害你无家可归，逼得你背井离乡。血债，情债，已经还不清了。”
“可是啊，当时如果不是我家破人亡，路家大概要家破人亡。”卡布奇诺有些凉了，奶泡不怎么细腻，有些发腻，喝一口，香甜却让人不快。
“那时候人都被逼得扭曲了。”
“不是牛去啊，是更真实。可怕的真实。”顾若沐抿口奶泡，“我其实没理由怪罪路伯伯啊，那首诗本来就是我爸写的，总不能让路伯伯顶罪。可是路伯伯带着一群人冲进我家的样子把我吓坏啦，家被他们砸得稀巴烂，爸爸被带走，那时候的景象我忘不了。也没办法理智的原谅。那些事还是不提的好，我虽然不能和路家再相处，可也不觉得他家欠了我家。”
“纵使是这样，是历史，是无奈，我还是欠了你啊。我坏到底啦，我身为你最好的朋友，却抢走了你的未婚夫志宇。”
“沁沁，你要清楚，离开这个城市是我的选择，与十青在一起生活结婚生子也是我的选择。离开这个城市也许有许多我不能控制的现实与无奈，可是和十青组织家庭与他不离不弃只是单纯地因为我爱他，我相信他能给我最极致的爱情，如此而已。沁沁你知道我的任性我的小脾气，我多少有点小气，不太能包容别人。我其实也不恨你和志宇，可是毕竟我们之间发生了不好东西，有无法弥补的空缺。我没办法像原来一样与你相处与他相爱。沁沁啊，其实这样更好，我还是志宇的未婚妻的那时候我就觉得你也许比我爱他更多，你只是在我与路志宇的恋情结束之后，和他开始了一段新的恋情而已，算不上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总不能说我不嫁，志宇就不娶了。”
“你那时候下乡之后再回来，志宇立刻去找你，我被吓坏啦，以为自己要被抛弃，我那时候都计划好了，他要是要和我取消婚约，我就撒谎说我怀了他的孩子。可是他后来失魂落魄的回来，告诉我你有了十青。我虽然没有真的为了留住他而欺骗，我心中却总是对你有亏欠。我连那样子想都不应该。”杜沁沁看顾若沐的眼光近乎虔诚。
十天匆匆赶到路家，路之轩正站在客厅门口的台阶上等他。
“出什么事了？小瑶呢？”十天问。
路之轩下了台阶快步向右走，“你没让顾若沐知道你离开是因为小瑶吧。”
“没有。”十天跟上去。“为什么不能告诉？”
“因为她会回来。”路之轩转一个弯，花房前徘徊的临时看护看到他后如见到救星般匆匆跑过来，她是杜沁沁一个熟识的人的孩子，已经是大二，做临时看护算作兼职，她跟小瑶见过一两面，顾若沐把小瑶交给她，以为不会太糟糕，却不晓得小瑶内心的怨愤已经到了什么程度。而这个女孩子在路之瑶面前的身份是今天来家里玩的某个大姐姐。
“她把自己关在里面，根本不理我。怎么办啊？”她焦急，眼里都已经含着泪。
路之轩轻轻握住她抓着他手臂的手，然后拿开，动作温柔却残忍，“你去放热水，由她待会洗澡用。”
女孩子有些尴尬，顿了一下，小跑着离开。
十天敲门，路之瑶回过头来对着他笑，花房的白玫瑰被人用油布盖了起来，路之瑶坐在那一大片灰绿色的油布之间，她笑靥如花，却让人心慌。十天唤她的名字，隔着玻璃路之瑶却听不见，只看到他因为轻咬而嫣红嘴唇不断开合。路之瑶于是用唇形和手势示意十天等一下，然后转动轮椅的轮子来给十天开门。
“给你看个好东西。”路之瑶打开门后迫不及待拉着十天。
十天推她进花房，路之瑶突然回过头来对着路之轩喊，“哥，哥，你来帮我一下。”
“恩，就来。”路之轩把手中握着的花房钥匙放进口袋，然后跟上去。
“十天啊，你把这布掀开。”路之瑶拉拉路之轩的小指头，“哥，你帮他。”
“好。你乖乖待在这里。”路之轩跟路之瑶说定，然后向十天走去。
十天已掀开了一角，满目的蓝色妖姬摄人心魄，用她的风华绝代嘲弄着所有其他的美好，十天有些愣住。路之轩走上去，利索地将油布都掀开，抛在一边。
整个花房的白玫瑰都变成了蓝色，而且个个盛开，最是艳丽的时候，那么多纯粹的蓝色看起来简直诡异。
“十天你看。”路之瑶指着十天脚边的那一朵说，“他们都没有刺哦，上次我在花房里找到你的时候，你的脚都被这些刺划烂了，真讨厌啊，把你伤得那么厉害。所以我把这些刺都剪掉了啊，花了好长时间呢，你去上课，我就来剪玫瑰的刺。还有啊，我今天喷漆的时候把花苞都剥开了，它们今天全都是盛开哦，都是十天喜欢的漂亮蓝色妖姬。”
“小瑶，你要做什么？”十天觉得后背发凉。
“我想让你看到大片的蓝色妖姬啊，是我给你的礼物哦。还有那幅画，就是我被撞断腿的那天要送给你的那幅画，在我房里，你还没看是吧，我带你去看。”路之瑶让十天跟她走，“走，走，去我房间。”
“小瑶回去先洗个澡，身上手上全是泥土。”路之轩在十天推着她离开之前交代她。
路之瑶惊醒的样子，“哦，说到洗澡我想起来了，这些话不能浇水哦，会掉色的。”
十天带路之瑶离开，路之瑶一边哼着小调，突然问十天，“为什么蓝色妖姬的颜色都是假的呢？好虚伪好美的话啊。十天呐，你爱的是一朵不存在的花哦。”
路之轩背对着他们站在那片蓝色妖姬中，半长的发丝勾勒出他线条流畅的脸。有什么东西在下坠。深蓝色的漆在浑圆的花瓣上下滑，还没着地就凝固。十天已经带着路之瑶转角，看不见了。
路之轩转身出了花房。
那位临时看护站在二楼卫浴间门口跟路之轩打招呼，她因为失责多少有些局促，“热水放好了。”
“恩，这里没什么事了，去休息吧。”路之轩走过她身边。
她喊住他，“小瑶不是要洗澡吗？”
路之轩已经开门进了路之瑶的房间。那里十天刚刚掀开那张油画上的白布。单薄的少年，纯白的花儿和少年身上殷红的血交织成绝美。那是路之瑶的画，是她那一天在花房找到十天时的所见，深入她心。那是值得她爱的人，那是值得她画的场景。她一笔一笔，呕心沥血，画下他的伤痕。那些青春年华的伤痕苦痛无论如何都值得纪念。
路小灰的羽翼被涂成深蓝色，它停在花房的玻璃顶上，俯首望着另一片深蓝。我猜它有点怀念他泛灰的白色羽毛。
画中十天的下巴和眼睛加重了笔墨，十天用指尖顺着画中少年下巴的线条画一个弧度，笑说，“你画笔下的我真妖媚。”
为什么偏偏要画这一幅。
路之轩站在门口，“躺上床之前应该先洗了你那一身泥。”
十天把路之瑶抱进洗手间，让她坐在事先搬进去的躺椅上，走过去试水温。给路之瑶脱衣服前，他对跟在他们身后的看护说你出去吧。做看护的女孩子微微吃一惊，站在那里愣愣的不知道怎么办。路之瑶一回头看见她还在，笑说你在这我怎么洗澡？
路之轩正好拿着毛巾进来，说“你出去吧，都是十天给她洗。”他放下毛巾，带着她出去。
路之瑶突然指着路之轩的玫瑰精油说，“十天，我要用这个。”
不过几滴淡粉色的液体，花香满溢。路之瑶被香味与蒸气团团围住，身上沾了属于那个人的熟悉香气。
路之瑶坐在纯白的浴缸里看着十天轻轻说，“十天，我闻起来是不是和那个人一样？”
那一刻十天透过一层一层蒸气看到少女含苞的身体，心一阵抽痛，突然明白那个人的气息也不是独他能有的。
其实我们都晓得，有什么东西错了，如同那氤氲的蒸汽里弱小的水分子，轻轻一碰，哪怕只是路过，都会变了路径，走到了不该去的地方，尽头只有不安和悔恨。
杜沁沁回来看到她哪大片无刺的蓝色妖姬后哭了，并不是为她辛苦栽培的花而哭，而是为她可怜的小女儿而哭，她心疼她的小女儿在她最耀眼的年华里独自承担着旁人无法想象的苦痛。
十天带着那幅画在周末时回家，他现在为了照顾路之瑶只在周末时抽时间回家，倒像是成了路家的儿子，顾若沐心疼他却从不抱怨不能相见，她一直都是能够明白他的人。十天找来泡沫保鲜膜废纸和箱子把画包得严严实实，戴恩站在他房间门口看着他把那幅画塞到了床底，片刻却又拿出来，抱着箱子出了房间。戴恩只是跟在他身后，不说一句话，甚至不敢呼吸。
不知何时一股莫名的张力就那么存在了，戴恩徐朗每个人都在忌惮着什么，在十天身边大气也不敢出。
十天把画塞到仓库的角落里，然后去水果店找戴恩吃苹果。
“哥，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吃苹果。小小印只会喝它的牛奶，不肯吃苹果，你看，它都长不大。”戴恩和十天并排坐在柜台后面。
十天别过头去看角落里那只猫，猫瘦小得离谱，耳朵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钉孔大笑的洞，身上原本柔软的毛变得僵硬贴在身上，它的身量甚至比不上两个月的猫，背对着十天他趴着，似乎能看见阳光穿过它的耳洞。他走过去，用水果刀将苹果削成小块小块丢在猫盆里，猫看着他眼里满是无辜，它不能理解这个人为什么要给猫吃苹果，干脆不理他。
“哥，你把什么封存了呢？”戴恩提及那个箱子。
十天咬一口削掉一半的苹果，慢慢咀嚼着，似在思索，然后说，“怪兽。会毁了村庄的安宁的怪兽。”
戴恩看他一眼没再问。现在十天身上总是有薰衣草温和的香气，即使待在气味芬芳的水果店也一样好闻。
晚上戴恩让徐朗过去，他们一起拆了那个纸箱，然后用同样的方式又把它包起来放回原处。
然后戴恩开始重复地看多啦A梦，一遍又一遍。
路之瑶开始跟着十天去上学，十天每天推着轮椅带她去学校。
即使是不在同一间教室，她也要想尽办法离他最近。
六月里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不是石榴花不是栀子花也不是毕业或者离别，而是废弃的河道里蒸腾而出的臭味。腐败的气息源源不断地向上升腾，丝丝蔓延，弥散在空气中，捉又捉不到，甩又甩不开。不断有人写信让校长处理一下这件事情，花点钱埋了或是通了河道都可以。开始秃顶的老头偶尔开着白色的宝马出现在学校里，从来没有给过这些学生回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