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我正躺在一个陌生男子的膝上。
这应是一处较小的天然洞穴,藏得很深,以至于阳光只掠进了洞口的一片,使得洞内一派阴气森森。四面寂静仿若无人,唯有石缝间“滴滴答答”的水滴落的声音一声一声击打着我的耳膜。
我睁开眼,正巧就对上了男子的双眸,心下惊了惊。
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眼睛,眼瞳是幽深而沉静的暗紫,如同微光下照射的琉璃。唯一不协调的是,他的眼中闪烁着几点莫名的红芒,令人心中生出几分恐惧。
我静静地看着他,他也同样默然无语,却并不看我,只淡然望着不知何处。
骤然,昏迷后逐渐苏醒的记忆中泛起一缕火光,剌剌地扯紧了我原本松弛的神经。我倏地一跃而起,转身便冲向洞口,在最边缘处怔怔地站住了脚步。
这是一处陡峭的悬崖,而我面前一览无余的,是男子眼中红芒的本体——
火光冲天的豫王府。
连天的火海在我眼中肆虐着,仿佛一个巨人强而有力的心脏,激烈而惊心。
那是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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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豫王的嫡女。
娘亲是当今圣上的第三女,她还是公主时便最受宠爱。不仅因她是现如今圣宠不倦的玉瑛妃的唯一子嗣,更因她姿色天成,慧根自具,才气纵观贵族小姐乃至许多狂放不羁的清客、文人都难有人可匹敌,又兼她弹得一手好琴,甚至当朝第一琴师都对他赞不绝口。如此,称之为天之骄女也不为过。
至于父王,也是英华俊貌。他少年成名,年纪轻轻便随老豫王驰骋沙场,立下许多汗马功劳。且他文武兼备,于军政方面均有可观建树。老豫王是当年开国第一功臣,先皇在世时便将其推为心腹,如今先皇已崩,老豫王也早已过世,豫王一族还一直执掌国家军事要务,于国于民忠心耿耿,父王也一向清正廉明,博得天下一直的美名,不可谓不显贵。
当初圣上颁下圣旨赐娘亲与父王姻亲之时,天下无人不认为这是一段良缘。郎才女貌门当户对,着实令人显得眼红。之后的十几年,二人也相处融洽,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传为一段佳话。
然而,这只是坊间传言,我却知道,这都只是传出去的假象。
父王不喜欢我,对娘亲也十分冷淡,打我有记忆以来便难得与他相见,父王也从不来我与娘亲居住的碧芜阁。阁中下人被娘亲打发了大半,只留下几个贴身的照顾起居,整个碧芜阁一年四季都是凄凄冷冷的样子,连逢年过节的喜气都被那小小的院门给阻在了外面,丝毫没有身为皇室成员的富丽与奢华。
娘亲似乎根本不在意这些,她总是独自一人在那方小小的落荷池旁抚琴。小时候我也常在一旁听,即使听不懂琴音,多少也能听出其中的落寞与伤怀。
我年纪太小,很多事都不明白,不明白父王为什么不来看我们,不明白为什么下人们看我的时候总是带着怜悯与不解,不明白为什么父王与娘亲都对这桩“天赐良缘”如此淡薄。不过我从不钻牛角尖,大多情况下不会过于追究,不懂便不懂吧。
那时的我一直相信,这只是一时的状况,父王和娘亲之间大概有什么误会了。总有一天他们会重归于好,总有一天,他们会像书里说的那样,白头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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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我盼的这一天终究没有到来,或许可以说,还没来得及到来,一切就都结束了……
不,等等,还有希望!
随着脑中的记忆渐渐清晰,我仿佛抓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了一个念头:
火起后我便昏迷在自己的房中,既然我被救出来了,那父王和娘亲……
猛然地,我转身看向一直静静站在身后的那名男子,但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扼杀了我的一切妄想:
“我救出你后火势就超出了控制,而豫王的书房是大火的中心,豫王妃当时确也在书房中,我无能为力。”
他声音干净而干练,虽则清澈却不留一丝余地。漂亮的眼睛不知为何也没看向我,只是微微眯起,随意地看着远方。
我不甘心地想要挣扎一番:“可能……”
“死了。”他扫了我一眼,“豫王和豫王妃,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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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小的时候,娘亲就时常和我说:天意艰涩,祸福难测,这世间众生,无论命途顺舛,不过是纵横命盘中渺小一星罢了。
这是不是就是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微不足道的,生和死,都是可以平淡地看待的……
我不知道啊……我还什么都没弄明白啊……为什么,为什么娘亲,娘亲怎么就……
我怔怔地盯着男子的衣角,似乎方才坐着时弄褶了。
我就这么一直注视着他褶皱的衣角,直到男子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豫王妃有一封信让我代交于你,看看吧。”
我抬起头:“你……认识我娘亲?”
男子抖了抖递到我眼前的一封薄信,点点头:“数面之缘罢了。”
迟疑了一会儿,我还是伸手接过了那封信。
信很短,不过数行潦草的字迹,似乎是匆匆写下的:
吾女,汝见信时为吾亡时。来日方长,将汝托于救汝之人,随其度日,也能安吾之心罢。吾曾言,万物无法,随性自然,吾无甚奢求,汝自在而活便可。然仅一则切记:勿回皇族,勿入官门。如此吾方可静心而去。唯欠汝良多,未将汝抚养成人是吾之过,望见谅。
娘亲没有署名,但这或许是我能留下的有关她的最后的东西了。想到这里,我不由捏紧了纸的那一角。
“看明白了吧。”男子开口问道,“你……愿意和我走吗?”
我握着信纸,茫然地看着他。
他似乎露出了悲切的神色,抬手拍了拍我的头:“豫王妃嘱托我照顾你至及笄之年,你,可愿意?”
下意识的,我笑了笑:“是你救了我啊,谢谢你啊,我没有问题的,你不嫌弃就好。”
“那走吧,家门寒苦,暂居山林,你可能会不大习惯,要辛苦些了。”
男子说着拉起我的手,将我带出了山洞。
豫王府熊熊燃烧的火焰映着漫山的碧色,仿佛要将我过去的一切撕裂。
已经,回不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