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华奎是个举人,年纪虽轻,人很能干,而且赋性谦和可亲,加以“北洋公所”积存的“公款”很多,凡是应酬京官,无不可以报销,使得张华奎越发长袖善舞。清流们集会,不论是在松筠庵,还是“畿辅先哲寺”,或者陶然亭、崇效寺这些名胜之处,乃至于八大胡同“相公”的下处,筵宴所需,都是他来备办,有事需要奔走联络,张华奎更是义不容辞,因而得了个“青牛腿”的外号。
“青牛”是清流的谐音。民间家家有“青牛图”,春为东、东为木、木色青,所以“青牛”也就是春牛。画春牛图时,头、身、角、耳、腹、尾、胫、蹄,部位分明,因而好事者,用青牛的各部分,来形容清流中人,牛头是同治皇帝的师傅李鸿藻,他门下两张——张之洞、张佩纶是牛身、牛腹。也有人说,李鸿藻是驱牛的勾芒神,张佩纶才是牛头,因为他头上的一对角厉害不过,凡被触及,必受巨创。
张华奎因为替清流效奔走之劳,所以名之为“腿”,但也有人说,他连“清流腿”都不够资格,只是“清流靴子”为“清流腿”服务而已。
不管是“清流腿”还是“清流靴子”,张华奎很受人瞩目是事实。不过因此而引起了李鸿章门下的敌视,认为他“图谋不轨”,第一是因为他常巴结翁同和,而翁同和一向是与李鸿章不睦,同时清流多为北派领袖李鸿藻门下,而翁同和是南派巨擘,对政事的见解,一向是有差异的;第二,张华奎拼命拉拢清流,显然是在为他父亲培养声名,目的是想取李鸿章而代之。
这些加油添酱的谗言,不断传到合肥,在“闭门读礼”的李鸿章不由得也动了疑心。他的一班徒党,因而开始谋画逐张迎李之计,不久便找到了可乘之机。
原来张佩纶满腹经纶,颇有用世之志,张华奎便向他父献计,仿照当年左宗棠奏调袁葆恒来提高本人声望的办法,不妨奏调张佩纶“帮办北洋事务”,专门督办水师。张树声同意以后,张华奎极力向张佩纶游说,那时北洋的水师,已拥有好几艘铁甲兵轮,规模壮阔,前程无量,张佩纶怦然心动,终于同意了。
于是天津、保定等处,很快地传出消息,还说张佩纶帮办北洋军务后,将大加整顿,“四道八镇”,一律要参。直隶总督属下,有四名道员,八名总兵,总兵驻防之地称为“镇”,四道八镇便是直隶文武官员的经制,当然全部都是李鸿章所派的。
不道在此要紧关头,张树声父子一则操之过急,二则不明京朝掌故,以至于走错了一步。原来封疆大吏,准许奏调京官到省任职,但不准奏调翰林,这个禁例在乾隆年间更为严格。因为翰林如兼日讲起居注官,随侍在皇帝身边,一言一动,无不深知,而且有机会看到各种奏章,参与国家机密,如为疆吏所奏调,便有泄密之虞,因而有此厉禁。
到得洪杨以后,禁例虽不如以前之严,但第一要看请奏调的人,够不够分量;第二,要看奏调的时机,是否确有需要。当年左宗棠是封侯拜相的勋臣,奏调袁葆恒总理粮台,又有正当大举西征,用兵深资倚赖的理由,自然容易照准。如今张树声的资格远不如左宗棠,且亦非军务所必需,因而请奏调张佩纶的折子一到军机处,竟奏旨驳斥。这一下不但张树声以封疆大吏碰这个硬钉子,大伤威望,张佩纶的面子更加难看。
照张佩纶的想法,他应该是“诸侯之上客”,张树声应该北面以师礼相事,如今答应帮办北洋军务,已嫌委屈,张树声果然有心延揽,应该设法疏通军机,用“特旨”派他到北洋,才够面子。如今上谕中责备张树声“冒昧”,确是太冒昧了。
李鸿章一系的北洋官僚,看到张树声碰钉子,自然高兴,又听说张佩纶对张家父子有不满的表示,更是大喜过望,认为挑拨离间的良机,决不可失。恰好张树声上奏的那天有“考差”——两榜出身的京官,须经考试合格,才能放出去当乡试主考,一任考官,所得可以维持一两年的生活,所以绝少有人放弃考差,但张佩纶因为有丧服在身,不能派任考官,考差自然不必参加。这个原故,外人不会知道,因而别有用心者,就可以造他一个谣言,说他故意避考,在家等待准为张树声所请的上谕,以便走马上任。这个中伤的谣言,传布很快也很广,张佩纶的清誉大损,不免恼羞成怒,自然是迁怒到张家父子身上。
“丰润学士的气量小是大家都知道的,他一定会复仇,张振轩弄巧成拙,直督一定保不住。”沙一心说,“现在只是在找一个可以让李合肥夺情回任的理由,这个理由一找到,张振轩就要交卸。”
这段内幕,对胡雪岩很有用,原以为李鸿章即会回任,也是父母之丧二十七个月以后的事。不过只要有理由,随时可以回任。照此看来,左宗棠想驱逐李鸿章在两江的势力,应该加速推行才是。
其时沙一心的瘾已过足,便由胡雪岩陪着到湘云老四妆阁中,飞觞醉月地闹了一回酒,沙一心起身告辞,余客亦知胡雪岩与古应春第二天一早要陪左宗棠巡视制造局,都说要走。只有林茂先在湘云老四那里“借干铺”。
“沙一心这个人很有用,”在归途中,胡雪岩对古应春说,“你以后不妨跟他多联络联络,他对淮军及北洋的情形很熟,有事可以请他打听。”
“我的原意就是如此。小爷叔放心好了,我会安排。”
巡视防务
江南制造局在上海县城外,濒临黄浦江的高昌庙,本来是一片荒地,自从曾国藩奏请设制造局以后,人烟日起,造一条石子马路,东通县城南门。不过左宗棠这天仍旧是在天后宫行辕前面下船,沿黄浦江直达制造局的专用码头,制造局的总办,候补道李勉林用他的绿呢大轿,将左宗棠接到大堂,然后引见属员,一一参谒。接下来请示:先看哪一处?
“先看船坞吧!”左宗棠说,“我去年陛辞出京,上头特别交代,洋防要紧,要我分外留意。制造局的船坞,规模虽不及福建,到底是中国第二个造船厂,能人尽其用、地尽其用、物尽其用,对洋防亦颇有裨益。”
这一段开场白,便有些教训的意义,李勉林听入耳中,当然不很舒服,脸上不免有尴尬之色,见此光景,胡雪岩便在一旁替李勉林说好话,总算将场面圆过来了。
船坞中乱糟糟一片,看不出一个名堂来,左宗棠只好问了:“彭宫保整年巡阅长江海口,江防、洋防的形势,周览无遗,写信给我,以兵船不敷调度为虑,说至少要添造小火轮十号,照我看,十号亦还不够,最好再能仿造新式快船五艘,你看你这里能不能造?”
“小火轮能造,新式快船,限于机器,力所不逮。”
“那么,造小火轮每一号要多少钱呢?”
“这要估起来看。”
话又有些碰僵了,幸好左宗棠没有在意,只问:“要多少日子才能估得出来?”
“估价欲求精确,还得找福建船政局,他们那里图说全备,材料的行情也比较准。大人如果决意要造,局里马上派人到福建,大概有一个月的工夫,细账就可以出来了。”
“好!请你马上就办。”
船坞旁边就是枪炮厂,左宗棠对这里很感兴趣,因为西征得力就在器械精良,尤其是对洋枪,他已经很内行了,但看得多,用得多,洋枪如何制成,却还是初次见识,所以从炼钢厂看起,每一部门都看得很仔细。
最后到了检验处,附设有个靶场,乒乓乒乓地声音很热闹。左宗棠一踏了进去,坐在高凳上的一个老头子跳了下来,躲到一边,李勉林便喊:“姚司务,见见左大人!”
这姚司务面红似火,发白如银,一双眼一大一小,大的那只右眼,炯炯有神,手臂亦是一粗一细,侔不相伦。左宗棠平生阅历甚富,看过不少异人,一看这姚司务形相古怪,不由得便加了几分注意。
等姚司务磕过一个头起身,李勉林便看着左宗棠说:“这姚司务是制造局一宝,不管什么枪,经他手里出去的,‘准头’一定好。”
“喔,”左宗棠对军械的兴趣最浓,当下抬起头来,看了一下问,“这就是你验枪的所在?”
“是。”李勉林代为回答。
“怎么验法?”
“说起来大人恐怕不信,他只是瞄一眼、开一枪就知道了。”
“这倒是神乎其技了。”左宗棠欣然说道,“我倒要见识见识。”
“是。”李勉林转脸对姚司务说,“你演练演练给大人看。”
姚司务似乎很木讷,连一声“是”都不会答应,只点一点头去掇开那张高凳,意思是站着验枪。
“不,不!”左宗棠急忙阻止,“你照平常一样。平常坐着,现在还是坐着。”
姚司务不敢答应,仍旧须李勉林说一声:“你照大人的吩咐。”
姚司务这才又将高凳搬回原处,踩着凳上所附的踏级,坐了上去。他面前是用墙砌出来的,狭长的一条弄堂,尽头处是个六个同心圆的靶子,中心弹痕累累,姚司务便大声喊道:“换个靶!”
枪靶后面有人在照料,顿时换了新靶。左宗棠看他左面摆着两个长木箱,右面又有两个大箩筐,里面乱堆着枪枝。长木箱中是刚修好的枪,有个人在照管。
“来!”
听得姚司务这一声,那人便取一枝枪,抛了上去,姚司务左手接住,交到右手,眯起眼睛看了一下,便即听得“砰”地一声,接着又听得“彭”地一声,那枝枪已为他扔在前面那个箩筐里了。
左宗棠根本没有看清楚,他是如何单手在扣扳机,不过新靶上正中红心有个小洞,却看得很清楚。
听这时又是“砰砰彭彭”好一阵,有的枪丢在外面箩筐,有的枪丢在里面箩筐,不过外面少,里面多。
“是这样,”李勉林为左宗棠解释,“丢在外面的,没有修好,拿回去重修,丢在里面的,是修好了的。”
左宗棠有些不大相信,“就这么看一眼、放一枪,就能听得出来?”他说,“似乎有点不可思议。”
“是!是有点不可思议。不过确实如此。”
“我倒有点不明白。”左宗棠便趁空隙喊道,“姚司务!姚司务!”
那姚司务纹风不动,恍若未闻,李勉林赶紧又解释:“他重听,耳鼓让枪声震坏。平时说话,只看人的嘴。”接着,他走上前去,拍一拍姚司务的身后,让他下来。
“姚司务,”左宗棠问,“你今年多大?”
“六十六岁。”
“你玩枪玩了多少年了?”
姚司务屈指算了一下:“四十八年。”
左宗棠也在心里略为算了一下说:“这么说,你在道光年就干这一行了?”
“是。”
“你跟谁学的?”
“先是德国人,后来是英国人。”
“喔!”左宗棠问,“你说德国的枪好,还是英国枪好?”
“德国。”
听这一说,左宗棠便回身去看,胡雪岩知道是找他,便从一大堆官员中挤上前去。
“雪岩,”左宗棠问道,“福克来了没有?”
“没有。”胡雪岩问,“大人有什么吩咐?我马上告诉他。”
“我是要找一枝‘温者斯得’的枪——”
“呃,”胡雪岩答说,“我已经分派给新兵,在用了。”
“好、好!拿一枝来。”
这枝枪交到姚司务手里,问他见过没有?答说没有。不过他只略为看了一下,便转开一个螺丝,接着一样一样拆了下来,不过几分钟的工夫,一枝新枪成了一堆零件。
这显出真工夫来了,左宗棠不能不服他,当下问道:“这枪好不好?”
那姚司务竟不回答,只看着李勉林。左宗棠不知是怎么回事,胡雪岩却看出来了,姚司务一说好,左宗棠说不定马上就会交代,购买那一枝。那一来,岂不断了采购委员的财路。
因此,胡雪岩便说一句:“只怕不见得好。”
谁知李勉林恰好相反,连连说道:“好、好,好得很。”
表面彼此客气,实际上已等于短兵相接,也是彼此猜忌。本来江南制造局是李鸿章的禁脔,不管自造也好,外购也好,都轮不到胡雪岩来插手,所以他之说“怕不见得好”,便有不愿跟制造局“抢生意”的意味在内,反过来说,他如果要“抢生意”,唾手可得。这就使李勉林深深感到,劲敌当前,必须小心了。
这笔买“温者斯得”来复枪的生意,自然还是归了胡雪岩,但大发利市的却是福克。
原来这种枪的在华代理权,属于福克洋行,第一批进了五百枝,四处兜销,只卖去一百多,起初亦并未想到左宗棠,因为他知道西征军中来复枪极多,左宗棠甚至还送了一批给醇王,供神机营使用。及至听说胡雪岩要到上海,心想左宗棠的“小队”,也许要用这种比较精良的新枪,送了二十枝当样品,估量着,即使能做到这笔生意,充其量也不过百把枝,库存还有一半,不知销场何在。
哪知由胡雪岩转来的消息,说要买两千五百枝,预备分发江南各防营使用。福克喜出望外,却又发愁,因为能够供应的现货,连个零头都不足。
“胡先生,”福克透过古应春的翻译,向胡雪岩说,“我拿库中存货先交,其余的,准备三个月内交齐,我回国去一趟,专门办这件事。”
胡雪岩便跟古应春商量,他亦看出李勉林对他深具戒心,认为不宜一开始就树敌,免得以后的障碍越来越多。这笔军火是左宗棠亲自交代,不能不办,正愁着李勉林会“吃味”,难得福克供应不足,恰好打消了这笔生意,避免得罪李勉林。
他将他的意思告诉给了古应春,又说:“我看就此推掉为妙。你跟他说,马上要用,要现货,没有现货就免谈了。”
“这话他不会相信的。”古应春说,“小爷叔在左大人面前讲话的分量,他不是不知道,哪一次买军火都是先送样品,看中意了再下定单,如今说全部都要现货,不是明明为难他?”
“这话倒也是。”胡雪岩踌躇了一会说,“这样,你叫他自己去看左大人。而且我们要避嫌疑,你叫他先到制造局去看李观察,请李观察带他去见左大人。生意成不成,看他自己的运气。”
“这办法!行得通吗?”古应春不免怀疑,“我们犯不着把自己的路子,交给人家。”
“不!现在他们怕我们,防得厉害,犯不着为这点小事,做成个死对头。不如现在大方一点,以后办事,反而顺手。”
古应春心想,这是欲取姑与的手法,亦未尝不可用。两千五百枝枪的佣金,虽至少有五千佣金,别人看来是个大数目,但在胡雪岩眼中,却是小事,既然他要“大方”,就照他的意思办好了。
但胡雪岩的顾虑与打算,福克是怎么样也无从知道的,因此一听古应春的话,大感困惑,多年合作得好好地,何以有这种见拒的态度?莫非胡雪岩在左宗棠面前,说话已经没有力量了,还是另有其它原因?
当下率直向古应春发问。古应春当然不能跟他说实话,只说胡雪岩是尊重江南制造局。这话在福克半信半疑,他在华多年,官场中的情形,亦相当了解,向来是谁有办法,谁就可以争权夺利,权责并不分明,尊重更是假话。
福克做事很老练,先去打听胡雪岩在左宗棠那里的“行情”,所得到的答复是绝未失宠。这一来,他就不能不怀疑,另有人在钻军火生意的路子,想取他而代之,胡雪岩是一种让他知难而退的态度。
去问古应春,古应春绝口否认。这一下,福克释然了,中国官场不足跟外人道的花样很多,不必去多打听。反正自己仍旧抱定利益均沾的宗旨,将胡雪岩拉紧了,保持多年合作的关系,总是不错的。
于是福克便带了一名翻译到制造局求见李勉林。那时的官场,对洋人都是另眼看待,何况福克是上海洋商领袖之一,所以名刺一报进去,正在花厅中会客的李勉林,丢下他人,在签押房接见福克。
动问来意,福克透过翻译说道:“左大人要买两千五百枝温者斯得来复枪,可是我现货只有三百多枝,其余准三个月内交足。胡观察说不行,要我来见李观察,请你带我去见左大人当面谈。”
听得这话,李勉林不免诧异,订购西洋军火,向来都是期货,目前内外无事,又不是打仗遇到劲敌,急需精良武器才足以克制,何必一定非现货不可?
仔细想一想,显然是胡雪岩不愿意经手这件事。但又为什么不愿意呢?唯一的缘故是左宗棠已非西征统帅,而是两江总督、南洋大臣,两个头衔中一“江”、一“南”,就彰明较著地表明了,这一案应该由江南制造局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