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直到冉沫再没有力气，软软跪倒在地，沉重地喘息。我站在她一米开外，手中的照片依然拽得紧紧的，紧到指甲都掐进了皮肤里，划出血也不觉得疼。
“够了，真的够了……”她声音哽咽了，“你们其实一早就知道。枷辰不是你们最好的朋友吗？他根本不喜欢我，从来就没喜欢过！你们早就知道了吧？”
“回答我啊！混蛋！你们这些混蛋……”她扑过来抓住我的衣服，又竭尽全力地捶打着。我笔直站着，如一尊不知疼痛为何物的雕像。我甚至奢望地想，如果眼前的伤害只限于自己胸膛的这点疼又该多好。
“枷辰他自始至终从没喜欢我过，一丁点也没有！你们明明知道却从来不说。为什么啊，我哪里做错了？为什么要让我这么难堪，让我像个小丑一样地被玩弄。有趣么，是不是很有趣啊？哈，笑死人了……我今天才发现自己是多么傻，一厢情愿，自作多情！我真恨不得自己从不认识你们，从没有出生过……”
“冉沫……”
“走开。滚，给我滚啊……”她推着我，可我的身体已挨在墙壁上。直到折腾累了她才不再哭闹，双手死死抓住了我的衣襟，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栗着，仿佛随时都会被悲伤冲走。
“……可是，可是为什么？就算我这样说了，就算我现在这样难过，我还是无法不去想枷辰。我真的，真的要撑不下去了……但，似乎又回不了头了……你明白么？你明白的吧……顾小离你告诉我，快告诉我啊，我要怎么办？现在还能怎么办……”
终于明白，最残忍的事不是其他。仅仅是这一秒，我只能选择诚实，只能听到自己喉咙深处蔓延而至的声音，像是穿越过无数大漠和山脉后经千年之久才抵达般的微弱和无力。
“不知道。”我说，“苏冉沫，我不知道。
很突兀的，女孩笑了。哀怨得像一朵墙缝中兀自生长却最终默默颓败的蔷薇花。她的眼中再没有从前的澄澈，那是被伤害狠狠碾过的沉重痕迹。尽管细微，但我能察觉到。大概就如她说，有些事回不去了，除了忍耐，我们别无它法。
“既然你也不知道，你也帮不了我，还来找我做什么？看看我有多难堪，多可笑吗？”
“不是的。”
“那又是为什么啊？”
“我没有选择。”
“没有选择？是因为喜欢吗？顾小离你喜欢我吧，是不是……”
“我原以为，你会迟钝到一百年后才发觉。”
“现在晚么？”
“不算晚。”
“……不，晚了。”她疲惫地垂下头，静静上前抱住我，“已经晚了，因为哪怕下一秒就死掉，我还是可耻地希望，能死在枷辰怀里。”
“我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这么傻？”
“你不也是吗？”
“呵，是啊，我们真傻。小离借我一会吧，好好抱一下我……原来，这就是抱住一个人的感觉啊，我想要的枷辰从没给过……”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好。”
满地狼藉的房间里，在那个冰冷的角落中，如她所愿，我伸手勾住女孩瘦小的背脊，缓缓抱住。用力、再用力，直到彼此都感到被勒紧得生疼。而我明明知道，这里有她的发香、她的心跳、她血液流淌的温度。却唯独没有一丝曾朝思暮想中的温柔。
那一刻，我突然也很害怕。
耳边回响起某首忧伤的歌。
想把你抱进身体里面,不敢让你看见嘴角那颗没落下的泪。
下了午自习后，模拟的志愿表分发下来，班上立马炸开了锅，纷纷议论起来。当规整的表格摊到我的课桌上时，我一阵恍惚。原来，还是到了各分东西的时间了。可是难过什么呢？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种道理小学就应该懂了吧。又或者我真正难过的是，哪怕就要散掉的宴席，还吃得这么不明不白。
今天青萱很难得出现在我身旁。换言之，这位稀客来上学了。
此时她不屑地瞄了一眼，随即将志愿表揉成一团丢到了垃圾桶。然后再把抽屉里的东西往背包里塞，大概又要旷课了。她永远都是一副来去匆匆的模样，一度让我怀疑《再别康桥》是她原著。
我机械性地将烟偷偷递给她，而她笑着接过。不知不觉这已是彼此分别前的默契。
“这是第几根了？”其实我并不在意这个问题。
“十三根。”她还真是出奇的好记性。
“快满一包了啊。”
“是呐。”
“青萱……”我又喊住了她。
“嗯？”
“你说人会变么？”
“大概，会吧。”她神情微微凝重，抿了下嘴。她知道我说的是枷辰。
“可是，为什么说变就变了？”
“不要一副咨询心理医生的表情望着我！”青萱摊摊手，“如果你在意，就去问清楚吧。沉默不会让事态平息，只会日渐腐烂最终走向无可逆反的境地。”
“你真有文采，不愧全年级第二名。”
“过奖，说实话我也挺在意的。所以全年级第一名那家伙的事，就拜托你了。”她无奈地笑笑，在老师踏出教室门的下一秒，跟着离开了。
“Hi，亲爱的，想不想我啊？”能以这种恶心话为开场白的人莫过于茄子。他有两个爱好，第一个是跑去食堂抢饭，这之前我已说过。第二个就是在青萱踏出教室门后的下一秒立马夺回属于他的宝座，真可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想你个鸡大腿啊想。”我白他一眼。
“打算去哪所大学深造啊？”茄子一把夺过我桌上的志愿表，“哟，还没填啊。”
“模拟表有什么好填的啊。”我非常牛B效仿青萱将其揉成一团，丢到了垃圾桶。不错，一个漂亮的擦板进球。
“你不要自暴自弃啊，咱们可是跟枷辰约好要上同一所大学的。”
“你别幽默了好不好，那种话也信，人家可是直接保送名牌大学的高材生。”提到他我胸口立马堵上了一抹黑色。人就是这么奇怪，哪怕只是多了解一丁点儿真相，谈论时的心情也会截然不同。
“哈哈，此言差矣。”茄子摆出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据小道消息，枷辰的保送可是很玄妙噢~~听说今年我校保送名额才三个，但是候选人有六人。如果单凭脸蛋，毋庸置疑枷辰绝对是遥遥领先啦，但遗憾的是咱校又不是娱乐圈。加上篮球决赛他没上场，这也会影响到评估，况且还有一个名额是内定的，竞争就更大了。”“内定的！谁？”
“赵倩啊，你看你又二了吧。”
“她不是出国留学么？”
“全校师生都以为她会出国深造，谁知这丫爱国情操那么高啊，毅然决定霸占了学校一个保送名额。”
保送。名额内定。赵倩。枷辰。
所有元素牵成一条线，瞬间贯穿了我的太阳穴。拉扯出一道尖锐的疼痛。
是啊，顾小离你他妈太二了，不对，丫的简直全家都是二。其实你早该发现对不对？真相往往如此单纯而残忍。残忍到你觉得它根本荒谬得不可能时，它已血淋淋地呈现在你眼前。就像魔法师手里的法杖，让你错觉那是他的武器。但其实，真正攻击你的不过是他嘴中呢喃的咒语。
而魔法师，是枷辰。
愤怒像一道膨胀的火焰，撑开了我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我捏着颤抖的拳头笔直站立着。茄子吓了一跳，“干嘛，快坐下。还没到下课时间呢。”“茄子，回答我。”
“啊？”
“这么多年以来，你当我和枷辰是兄弟么？”
“干嘛突然这么矫情了？不过，老子确实很在乎，一直都在乎的……”他结结巴巴。
“我也是。所以，我认为有些事你需要知道。”
不由分说，我拽着一头雾水的茄子去A班找枷辰。结果他不在，苏冉沫也不在，打听一番才得知她已一个星期没来上学了。我突然想起了那天当我离开冉沫家时她的模样。女孩无力地依在家门口，朝我憔悴而忧伤地笑，她说，我没事，真的没事了，你先回家吧。然后现在一个星期已过去了，她依旧不愿来学校。
“枷辰去哪了？”我凶悍地揪住一位同学。那同学见来者不善，畏畏缩缩，“那个，我也不太清楚啊。上午看他还背着个画板，真奇怪，明明专业考试都结束了。你可以去画室找找他，钥匙一直都是他管的，说不定又跑去画画了吧。”很多年后，我大概都不会忘记那一幕。
空旷的画室里横七竖八地屯满了闲置的木画架，就像一片突兀荒芜的静谧森林。悄然来临的夏季里，午后阳光微微温热。枷辰怡然自得地呆在角落之中，美好地静默着，安宁得似乎能衬托出身旁光束打落在地的声音。他的眼睛，以及眼睛里所包含的秘密，永远隐藏在了柔软的栗色刘海下。少年最迷人的地方，恰恰也是这些年里让我最不安的地方。
“砰！”
我一脚踹开了门，茄子随后冒冒失失地跟进来了。枷辰手中的画笔停下，素描纸上的“沙沙”声响嘎然而止。
“你来了。”仿佛在等我一样，他轻轻合上了画板。
我一步步走近他，“专业课都结束了，你为什么还要在这里画画？”
“突然想画，所以就画了。”
“好轻松啊，突然想，所以就做了？”我嘲讽地笑了，“你总是这样，突然想，于是就可以随手拿到，再随手丢掉。真好，你永远活得这样骄傲又洒脱，仿佛整个世界都是围绕着你在旋转。我真羡慕你，枷辰。”言语之间挑衅的味道迅速弥漫。
他不回答，只是皱眉。
“都快高考了，你不担心文化成绩么？我害你没能参加篮球决赛，不会影响到你保送名牌大学的评分么？还是说你早有一定能过的自信呢？一切在你做了某个龌龊的选择之后，就全都决定好了？”
“枷辰，前途对你而言，真的那么重要吗？”
“顾小离，你在说什么啊？”茄子上前拉我，我却一把甩开他朝枷辰吼起来，“回答我啊！为什么不说话了，还是说你听不懂？”我提高了音量，“……行，今天咱把话挑明了说吧。枷辰，名牌大学的保送名额对你而言就真的那么重要吗？重要到你可以轻易伤害苏冉沫，轻易就选择欺骗我们，轻易地就放下自尊去讨好赵倩？”
“我没有。”
“没有？那星期六中午我和青萱看到的又是什么？难道赵倩搂着你亲热地走进西餐厅都是我们的幻觉吗？”
“……”仅仅一秒钟，枷辰的脸色煞白下去。
“你知道么，那晚我给过你机会的。我甚至想过只要你坦白我可以不计较一切，毕竟你爱谁是你的自由，你选择爱情还是前途也是你的自由。
可你甚至连我都要骗。我真不敢相信，我们已经认识十几年了啊！‘’这，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不可能的……“事发突然，一旁的茄子找不着北了，”枷辰你愣着干嘛，你倒是说话啊！不是这样的对不对？或者，你有什么苦衷吧……“”……“少年依旧不语。
我继续咄咄逼人地质问起来，“你现在画的肖像是谁？”其实刚闯进画室时我无意瞄到了一眼，他在画一个女孩，并且是短头发。
“随便临摹的。”
“哈，怎么连谎都不会撒了。你临摹都不带书的吗？你画的其实是赵倩吧！”
“不是。”
“那为什么不敢让人看见。有种你他妈让我瞧瞧啊，你画的要是苏冉沫我现在立马给你磕头道歉给你当孙子使唤！枷辰，倒是给我看啊！你他妈说话啊，你哑巴了啊……”你看，我骂得多么粗鲁而恶劣。
我不过也是在害怕吧，就像一条遭到背叛后遍体鳞伤的野兽在胡乱撒野。我多么希望这一刻枷辰能回击我，能冲过来打我、骂我，然后拿起画板狠狠地砸向我的脑门，就像当初为了保护我用啤酒瓶砸****男那样的潇洒。并让我这双狗眼看清楚，他画的是苏冉沫。他喜欢的是苏冉沫，他在乎的是我和茄子这两个好兄弟。他和赵倩一起不过是迫不得已。而我却是个无耻小人，我误解他，责难他，伤害他。
我奢望着，一切是这样。
然而没有。
枷辰倔强地站着，那个对峙让我觉得像是置身在南极的中点，绝望而寒冷。终于他淡漠的眼神下浮出一丝卸下伪装后的疲惫。似笑非笑的陌生脸孔让我莫名恐慌。可他又是那样平静，平静到近乎残忍。“没错，我画的是赵倩。我也从没喜欢过苏冉沫，你满意了？”
果然，真相就是——少年不屑地挑挑嘴角，说，你满意了？
是的，我满意了。
下一秒没有人看清我的动作。我像一条迅猛的豹子般俯身冲上去，一拳落在了他的左下巴。枷辰，你知道么，十几年了，这张漂亮如刀刻般的精致脸庞我一直就想摧毁了。而现在，我终于有理由不遗余力地狠狠揍过去。用力得手指骨骼都能发出清脆的声响，用力得自己都差点失去重心跌足落地。
“你干什么呀。我们是好兄弟啊……”茄子从后面锁住了我。而我只能感觉到耳鸣像是海啸一样铺天盖地地压过来。很快，我的身体如同浸泡在深海里一样沉重而迟缓。眼前，枷辰重重摔倒并绊垮一大片画架的画面随之模糊，茄子的大喊大叫也不再听见。
顾小离，你干什么呀。我们是好兄弟啊。
不，我想我不配。
这晚回家时，天空突然下起了雨。明明已是夏天，雨水还是细密频繁得更像是在清明。我安静地仰起头，每一滴雨都在坠地的瞬间染上了夜色里特有的凝重橘黄色，淅淅沥沥地打落在脸上，冰凉的温度勾起皮肤细微地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