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送给谁?”
“我妈。”
“这种事情找女孩子比较好……”说完马上意识到自己好蠢,明明青萱就没有什么朋友的吧,“我是说,那个,你找苏冉沫比较好吧……”
“我有找,不巧她今天有约。你话好多诶,快帮我想想送什么?”她说着,已经俯身打量起了玻璃柜台里的精致香水了。
“这要看伯母喜欢什么嘛。”
“麻烦这款,我能试试么?”青萱很礼貌地对柜台小姐说,又望向我,“你说她么?她唯一喜欢的事情就是天天跟我吵架。”
“那和我妈很像,她也喜欢吵。改天可以介绍她们认识认识,交流下吵架心得……”
“这不同的。”一丝柔软而灰暗的光泽在她眼中稍纵即逝。柜台小姐已经拿出了样品香水,青萱接过,在自己左手腕处轻轻喷了一点。凑到鼻尖闻了下,接着又伸到我的鼻尖,“怎么样?这个香水。”
“还好。”
“你敷衍我。”
“没有,我只是不知道怎样的香味才算好。”
“是么?其实我也不知道。很小的时候起,我就需要经常呆在医院,整天闻着消毒药水单调刺鼻的味道,所以渐渐的,我快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其他气味了。有时候觉得,只有忍住不呼吸的时候才是最好的吧……”是在说自己卧床不起的母亲吗,我能感觉出来,她的话里有那么点抱怨命运的意味。
“伯母,身体还好么?”下意识地,我就问了。
她怔了下,放下香水,“顾小离,其实你并不想知道答案,你只是出于礼貌性地问候一下吧。毕竟你不了解她,也从没见过她……”
“我,那个……”
“是不是?”她咄咄逼人。
“哈,吓到你了吧。”她反倒笑了,“抱歉,因为老被人这样问起,所以有些反感。我们不说这些好不好,快帮我选礼物吧。”
“好好好。”我一个劲地点头,然后很不要脸地掏出手机群发了一条短信:母亲生日,该送什么礼物?我这人最大的爱好就是:可以自己不用脑子想的东西,坚决让朋友去用脑子想。朋友也不愿意去想的事,还可以百度。
一上午都非常折腾,她给自己买了很多生活用品,以及生活奢侈品。而最后送母亲的礼物却意外地选择了一套睡衣。当我问及原因时青萱淡淡答道:“送别的她也用不着。但我实在受不了她天天穿着医院的蓝白条病服,像个囚犯一样。”那一秒我突然就接不上话了。只能看着她像个贵妇一样提着包包扬长而去,然后自己扛着大包小包屁颠地跟上。
事实证明,青萱还是很懂得知恩图报的。
中午她请我去一家高档到我一年只能去那么几次的西餐厅吃午饭。虽然我一个劲地说只要带我去KFC啃两个汉堡就OK了,她还是不由分说地将我拽进了旋转门。当我看到正经八百的服务员,优雅到过于严谨的陈列,还有怎么坐都不对劲的柔软沙发时就别扭。可能我这种草根还是喜欢热闹亲切的大家庭景象,例如深夜的烧烤街。
找到一个靠窗位置坐下。青萱不饿,点了杯意式卡布其诺。我则很不客气,要了一份七成熟的牛排和一杯橙汁。等上菜的过程中我无处可看,打量起青萱来。她随手翻阅着杂志,修长白皙的手指在阳光下仿佛能跳跃出音符,指甲上依旧涂着黑色指甲油。
“你是指甲油控么?”
“我吗?不算吧,我只喜欢深色。”
“为什么?”
“喜欢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啊。如果一定要说,可能深色比较深藏不露吧,不会轻易被人看穿。”
“说真的,我觉得我一点也不了解你。”不经意间我就说出了口。
“喔?”青萱笑了,托着下巴静静看过来,“言下之意,你是不是很想了解我?想了解一个人算是有喜欢的动机吧?”
“呜……”
一群富二代开着几辆改装过的跑车从窗外路上呼啸驶过。那个瞬间,思绪像遭遇真空般奇妙地停顿了一秒。
“去去去,你少来,我只爱我家冉沫。”
“诶,你这人真无趣。”
咖啡适时送上来,打破了尴尬。青萱干脆利落地脱掉高跟鞋,像只猫咪一样蜷缩在沙发上,静静端过杯和碟。此时我口袋里的手机响起了,是苏冉沫的来电。
“喂。”
“小离,是我。小沫。”
“嗯,我知道。”
“你现在,有跟枷辰在一起么?”
“没有啊,怎么了?”
“这样啊……他约我今天上午见面,可是等了好久还不来。我以为他跟你在一起……”
“要不我打他电话问问?”
“可是,他关机了。”
“……”短暂的沉默,尽管隔着手机我依旧能感觉到来自信号那端的微弱忧伤。这时,餐厅的旋转门被推开了,一道反光快速晃过我的眼。青萱闻声后本能回头看了一眼。
“要不,我去找你吧,还有青萱。我们陪你一起去找枷……”
“嘟。嘟。嘟……”电话挂断了。再打过去,无人接听。我的心沉了一下,再沉一下,最后像个摔坏的闹钟不再行走。苏冉沫,大概真的生气了吧。
“嘿,小离。”青萱压低了声音。
“干嘛?”
她不说话,往背后指了指。
如果可以选择,我多么希望自己现在在KFC,而不是这间所谓高雅的西餐厅。如果可以选择,我多希望青萱没有侧目,我也没有鸡婆地跟着瞅过去。然而没有如果。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我看到半分钟前推开旋转门走进来的人正是枷辰!他亲密地揽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赵倩。两人在柜台前停留了一会,朝二楼走去。
其实如果这只是陌生人,他们的背影真的很般配。牛排已经送到桌前,服务员小心翼翼地为我淋上黑胡椒汁。原本滚烫的牛肉瞬间沸腾起来,劈里啪啦劈里啪啦……就像此时的思绪,我的喉咙像吞了生石灰粉一样干涩。
“青萱,我刚才,没有看错吧。”
“没有。”
真的,我并不想做个惹人嫌的管家婆,我可以不闻不问,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但前提是别让我再看到枷辰。至少,在苏冉沫和茄子没在身边的时候别让我看到他。其实伪装无知是一件比想象中要艰难得多的事。而只有一想到冉沫和茄子会难过,我才能咬牙继续沉默下去,假装一切都很好。
可不幸的是,很快,我就单独见到了枷辰。
第二天是星期天。晚上妈妈不在家,我下楼找吃的。路过一家台球室时被里面的茄子喊住了,他咧嘴笑着说,真巧啊,正想打你电话结果你丫就自动出现了。然后死活拉我进去玩两杆,并大言不惭道自己最近球技进步神速,要挑战我的权威。我被他一激,就屁颠屁颠进去了。谁知一旁的休息长凳上还坐着一个人,枷辰。
他平静地看了我一眼,算是打招呼。
我别过头去,没看他。
正要开局,茄子的手机却响了起来。聊了几句后他连连装孙子道歉:“抱歉抱歉,小雯呼唤我啦。哥们先走了,你和枷辰好好玩。哈哈,明天学校见……”当茄子抓起背包很快消失掉后,我才恍惚觉得,这大概这是命运。
而所谓命运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一旁的老板挺着个发福的大肚子,躺在长椅上睡得像个尸体,口水流了一下巴。而今天的台球室生意出奇的冷清,只有微微闪烁的白炽灯,以及灯光下的我们俩。枷辰并没察觉到什么不对,放下手中的可乐,拿起杆子。
“我先开球。”他俯身,一个漂亮的重杆。15个排列整齐的台球立马被白球冲散在桌面上。像是一地碎玻璃。我犹豫了下,俯身瞄准了一个,一杆打了进去。力气非常大,以至于显得小题大做。接着又瞄准一个,再打,这次依旧很用力,白球承受不了撞击“嘣”地一声飞出了桌面。
“蹦跶、蹦跶……咕噜咕噜咕噜……”
球先落地,再滚到了角落。不知为何,那会我觉得这样的声音特别忧伤,像是有什么要消失不见的感觉。
“今天你这样的状态,怕是会输给我。”他笑笑,去捡。
“枷辰。”很突兀的,我喊住了他。
“什么事?”
“昨天,你在干什么?”
“……”少年弯下的身体僵住了一秒,随后捡起白球放回桌面。他俯身继续玩,似乎并没有太在意。一杆完毕后,他才站直了正视我,“我在家。”
撒谎。你在撒谎!
你约了苏冉沫,又因为赵倩而失约了,这才是真相!
可为何你现在看我的眼神还能如此平静。枷辰,你真的变了吗?变得说谎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不安和笨拙了。你可以轻而易举地捏造,就像这是真的一样。可是为什么你要对我撒谎?又是为什么我明知道你在撒谎却还是不忍揭穿你。你真的有把我当朋友吗?这么多年,这么多年,真的有吗……
我继续打球,装作漫不经心地口吻:“原来,是这样啊。”
星期一,早自习。
茄子给我带了份丰盛的早餐,算是昨天打台球时放鸽子的赔罪。虽不打算原谅他,早餐还是欣然接受了。我掰开一次性筷子,肆无忌惮地在早自习上吃起来。结果被值日的学生会干部当场抓获,扣了操行分。不过面对那个像在开罚单一样的学生会干部我丝毫不为所动,我在意的是:“同学,今天星期一,不是苏冉沫值日么?”
“她今天没来?”
“干什么去了。”
“她家里打电话给老师,似乎是请了病假。”
很微妙的,一种预料之中却还是承受不起的力量掏空了我胸口。然后是微小的崩塌感,像是被人不停地踩踏,一块一块地下陷着直至满目疮痍。待到学生会干部转身后我继续端出早餐,大大方方吃起来。因为真的很难受,哪怕没有了味觉,还是希望有东西能将身体塞满,塞得更满。
“小离?你没事吧。”
“啊?我?没事啊,很好啊。”
“你的脸色怎么了,都红了。”
“这叫精神焕发。”
“咦,怎么又黄了。”
“防冷涂的蜡。”
“可是,好像又绿了……”
“大爷的你当是红绿灯啊,还有完没完?”我抓起一本书扔过去,“一会我逃课,老规矩,你帮我应付下老师。”所谓老规矩就是,下课后将我的课桌搬到男生寝室藏起来。这样老师一眼望下去就像没有人缺席一样。
“那你去哪?”
“我还不知道。总之,得先逃课……”我将MP4、烟、漫画、杂志,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统统往书包里塞,“对了,你那辆破自行车的钥匙,借我。”
半小时后当我站在苏冉沫家的别墅庭院前我都觉得这一切很不可思议。摁响了门铃,几分钟后迎接我的是伯母。她认得我,很快打开了铁门。
“伯母好。那个,听说冉沫病了,我是代表老师和同学们来探望她的。”
“你是上次那个来修电脑的顾小离吧。这样啊,来,快进来……”随即,她将我领进客厅,没看到冉沫,先是坐在沙发上聊了会。伯母一脸忧心忡忡:“这孩子,不知道怎么了?前天回家后一句话都不说,叫她吃饭都爱理不理。今早叫她起床也不愿起来。我只好向班主任撒谎说她是病了……你们,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啊?还是同学欺负她了?”
“没有没有,”我忙摇头,“她在学校人缘很好的,同学老师都很喜欢她。”
“噢,这样啊,可能是学习压力大吧。毕竟高三了,要高考了。其实我和她爸还琢磨着,想把她送去法国念大学,不过这孩子一直不同意……”大概是上次见过一面,伯母朝我推心置腹地说了很多。直到她的手机响起,“哎,你看,工作的事又找上来了。我得出门了,同学你别客气当自己家就好,冉沫在房里,一会儿你去开导下她吧……”
“好,好。伯母慢走,路上小心点。”我礼貌地站起身,直点头。
伯母将一堆文件塞进了公文包里,一身白领打扮匆忙地出门了。直到关上门后我才松了口气,尽管冉沫的母亲是那么温柔随和,还是每分每秒都让我紧张得不行。迟疑了会,我还是顺着记忆上楼找到冉沫的房间,轻轻敲了下门。良久没有回应。
我又轻轻敲了下,依旧安静得可怕。
正踌躇着,却隐约闻到了一股纸张烧焦的味道。
我怔了一下,惶恐地推门而入,才发现房门并没有锁。眼前的冉沫穿着一身睡衣,头发散乱地蹲在窗前。她眼神涣散,神色憔悴。像个木偶娃娃一样机械地将手里的纸一张一张撕毁,然后丢在脚下那堆不大不小的火焰里。
“你、你在干嘛?”顾不了太多,我取下书包冲上去猛地扑打起来,一阵手忙脚乱才把火扑灭了,“真是的,这么大的人了还在屋里玩火,很危……”
话却中断在空气中。
这才发现,被烧毁的并非白纸,而是上次去L大学赏樱花时洗出来的照片。唯独残留下还算完整的一张,是我们五人站在樱花树下的合影。我急忙抓起来,拍掉灰烬。
“……我要烧掉这些东西。”她的声音幽幽的,不像在跟我说话。
“不行,冉沫你这是干什么啊?你烧掉它又能有什么用啊?”
“不要你管,我不要你管……”女孩突然激动起来,冲过来就抢照片。
第一次看她歇斯底里的样子,真让人心疼。
可我不能让步,死死护着那张照片,仿佛它是世界末日到来前诺亚方舟的最后一张门票。安静的房间里再没有争吵,只剩下决绝的抢夺。我闪躲着,她不要命地冲上来。书桌打翻了,凳子绊倒了,衣架弄乱了,很快房间满地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