洺悕独自坐在窗子的木框上,仰望着天空静静垂下漫天雨帘。
院子破败得像是世界无人问津的角落,也让洺悕从根本意义上理解了这孩子到底不受宠到什么程度。明明是深夏,院子中稀疏的花草却是一副蔫吧的即将枯萎的样子。岁月斑驳的墙上爬满了颜色衰老毫无生机的老藤。院外一棵树枝叶早就掉光了,雨点打在色调苍老的树干上,倒还真的是很应这荒凉院落的景。
偶尔有鸟雀掠过天空,却也匆匆飞走,仿佛这里是地狱冥间一般,不言自喻的嫌弃。
洺悕再次叹气,伸出手来想要接住落下天庭的精灵。雨滴落在白皙的手心,在掌纹间汇成了小溪,蔓延,又快速溜了下去。
洺悕虚握了握空无一物的手心,苦涩地笑。
楚莫言现在应该已经做完手术了吧?应该成功了吧?他的生命还很长很长,他要活到一百岁,他还要和最爱的女孩子一起走到生命垂朽···只是,我见不到嫂子了。还真是遗憾呢。
他,现在应该在满世界地找我吧。会不会着急得跳脚呢?说不定已经报警了吧?他就是这么傻,明明自己就是个有优秀职称的警察嘛··这样容易激动,他怎么可能当一个好警官···
楚莫言,你记住哦,小悕可是救了你一命哦,小悕费了很多心血才找到了让你的双腿康复的方法呢,你要谢谢我哦···蛋糕我要纯巧克力的,嫌贵的话买材料自己做吧···千万不要把厨房给炸了,上次的维修的费用可是我的奖学金。
···哥哥,我想你了,真的是想你了。小悕真希望,能够亲眼见证你活得很幸福很幸福。
冷风吹过洺悕身体有些刺骨,休假了很久的声带艰涩地滚出了两个字:“哥哥···”悲伤和祝福,更多的是思念和对命运的无奈。
洺悕想问为什么,为什么连唯一一个相依为命的亲人,也被命运强行分开,可能永不再见。
呼唤渐渐逸散在雨中。根本不会有人回应,她唯一的哥哥,根本,根本不在这里。
虽不是生死相隔,却可能是永生不能再见。呵,真是有趣。太有趣了,是吧?
突然,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了过来。洺悕前世由于兄长的职务特殊,在十岁左右就受到过警局里隶属于特工的特殊训练,以保证自身安全。她极不擅长近身格斗,多次被户教官恨铁不成钢地痛斥为洺悕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也。可也拜他的魔鬼训练所赐,洺曦拥有了悉知方圆五十米内所有生物活动迹象的敏锐感官。
而偏巧不巧的就是,这院子的大小刚好在她的能力范围之内。
洺悕闭上了眼睛,悠闲地等待着这位客人。没过多久,一把紫竹伞出现在了院子的门前,亭亭而立。伞下,一张如花容颜略带羞涩,怀中抱着一把被绸布包裹的古筝,怯怯地不敢靠近院子。洺悕也懒得迎什么客,闲闲地开口道:“来了怎么不进来?难不成我是虎豹,还能吞了你不成。”调笑,刁侃,也自然得令人惊讶。
蓝渐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洺曦挑开了眼皮,叹了一句:啊哟,还真是个古典美少女啊。
蓝渐走到了窗前,打着紫竹伞对洺悕尽力友好地笑着,绛唇微张:“我是蓝渐,百里蓝渐。”声音清脆,措辞小心,明显有些犹豫和胆怯。语罢,蓝渐很是紧张地低下头,随时准备被洺悕拒绝的样子。
洺悕愣了愣,看着蓝渐主动示好,许久才有些取笑地开口说道:
“朽儿,百里朽儿。”
洺悕坐在房间的桌子旁,兀自倒了一杯凉透了的茶水,将对面的蓝渐直接当成了空气。
从小被赞美和宠爱簇拥的蓝渐显然没见过这不搭不理的架势,傻乎乎的看着洺悕喝得悠然惬意。良久,才可怜兮兮地扁了扁嘴,将古筝轻轻放在桌子上,笨拙地拿起了另一个杯子,生涩地倒着茶水。
倒一半洒一半,忙活好久好不容易,杯底才有了浅浅的一层青色茶水。蓝渐拿起了杯子,学着洺悕的样子放在唇边,轻轻地抿了一口。茶水刚触到舌尖,蓝渐脸色一变,立马吐了出来,狼狈不堪。
洺悕‘噗’地一下笑了出来,花枝乱颤。
蓝渐委屈地看着洺悕笑得不亦乐乎,直到那双淡紫色的眼睛似乎就要溢出出水来,洺悕方才忍住了笑意。“你呀,真是被伺候惯了。”洺悕语气无奈地说着。
“我,我···”蓝渐觉得不是个滋味。明明自己才是姐姐,这个比自己小的丫头却教训起了自己,一时好不委屈。
“别别,把你弄哭了我可受不起。”洺悕装出一副很害怕的样子,伸手拿起了蓝渐的杯子,倒掉了里面苦涩的茶水。蓝渐一愣,逞强似的把要掉下来的泪水咽了回去。
洺悕笑笑,倒了半杯茶在那个杯子里,又拎起放在桌上的另一个茶壶将里面的热水倒了下去。冷茶的茶叶在热水的冲泡下缓缓浮动着,渐渐舒展开了曼妙的身姿摇曳杯中。
突然,洺悕狡黠一笑,神秘地说道:“接下来,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蓝渐疑惑地看向杯中的茶水,吃惊地发现原来青碧的茶水竟然慢慢地变成了红色,香气扑鼻。蓝渐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看着洺悕,后者却是风情云淡的说了一句:“喝吧,凉了又苦了。”
蓝渐小心翼翼如视珍宝般地捧起了粗瓷子规戏春青纹茶杯,啜饮了一点弥漫着香气的红色琼浆,浓郁的花香顿时缭绕舌尖,久久不散。突然眼睛一亮,仿佛发现了什么一般兴冲冲地抬起了头看向洺悕。
“这是,当归和···和月季!?”蓝渐惊呼,也颇有几分孩子气的得意。
洺悕眼睛一亮,赞赏地说道:“不错,竟然尝出来了。”
“恩···朽,朽儿,你能,能教给我么。”蓝渐的目光很是热情,却在对上洺悕的瞳孔时迅速冷却了下去。那双流光溢彩的墨瞳是那样冷清,那样漠然。
她,凭什么教她?连蓝渐连一个牵强的耍赖的理由都找不出来。
“不行。”洺悕的语气丝毫没有拖泥带水,干净利落。蓝渐的心一滞,低到了尘埃里。
“不过,如果你可以给我弹首曲子的话···”洺悕满意地看见那双漂亮的紫色眼睛又亮了起来,继续说道:“其实也不是不能商量。”
“好,好!”
“···懂了?”洺悕讲了长长的一通,‘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了半天,才抬头问了一问蓝渐。
蓝渐迷茫地看着洺悕,迟疑着自己到底要不要摇头。
洺悕扶额,流着泪在心中嚎了一句:户教官我理解您了,户教官您辛苦了。“这是第八遍。”洺悕伸出拇指和食指,透过空隙欲哭无泪地看着依然云里雾里的蓝渐,说出了这个让自己心痛不已的数字。
蓝渐想了一下,第一次坚定地点头。
“···”洺悕表示真是无语问苍天。她的哥哥百里轩,是年轻有为的少年将军;她的姐姐百里云心,是母仪天下的倾城皇后。请问谁来告诉她,到底是自己不适合当老师,还是基因突变在作怪啊?她楚洺悕活了二十一年,第一次有了打心眼里佩服的人——虽然是另一个方面,但已经真的真的很是难得了。
“百里蓝渐啊百里蓝渐,你气死了多少先生啊?”洺悕口干舌燥,给自己倒了一杯白水,一股脑灌了下去后问道。
“没有。”蓝渐食指点着下巴细细地想了想这个问题,肯定地回答道——她的老师,特别是琴艺老师一般都是夸她天资聪颖啊。蓝渐不解地偏头问道:“朽儿,这怎么了么?”
“没怎么,那我估计我是第一个。”洺悕苦笑着,为这单纯的女孩解了惑。蓝渐的脸一红,方才明白洺悕是在说自己笨。
“算了算了,短时间内我还真没有那通天的本事把你教会,先把曲子听了再说吧。”洺悕挥了挥手,有些泄气地承认了自己的失败。蓝渐抱歉地看了一眼洺悕,小心地拿起了古筝,放在了一旁的矮桌之上。
洺悕放下了手中的杯子,颇有些感兴趣地坐到了蓝渐旁边。蓝渐笑笑,纤长的十指在琴弦上一拂,清脆的琴音泄了出来。
对中国古典音乐有些了解的洺悕,很快听出了这是一曲勾勒闺中女子的曲子:朱阁下,美人娇;轻画眉,绿裙裳;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琴音低低地旋转,仿佛在描绘女子说不尽的心事。谁家的新燕,自己的容妆。清净矜持,却又顽皮灵动。
尾音一勾,洺曦有些惊讶的看了一眼蓝渐。蓝渐将十指按在琴弦上,紫色的眼眸垂了垂,又毫不畏惧地对上了洺悕的眼睛——淡淡的,青涩又小心的坚定。
许久,洺曦勾唇一笑——尾音那段似乎是蓝渐自己的创作,讲述的是女子闺房闯进了一个人。不是意中人,也不是父母,而是另一个明眸善睐的女子,两人嬉言笑闹。她的意思很明了,她承认洺悕这个妹妹,也希望洺悕可以承认她这个姐姐。
“你是更像妹妹哦。”洺悕刻意拖长了音调,得意地看向蓝渐开始气恼的脸色,很快接了下一句:“这样就生气了。”
蓝渐愣了愣,轻勾唇角。两人相视浅笑,也因此没有留意到外人的到来。
“我道这废物的院落怎么会传出如此美妙的琴声,原来是蓝渐在此啊。”懒懒的声调,几分不屑几分嘲弄。洺悕也不恼,抬起头来,言辞不卑不亢:“若是不屑朽儿这院落,您大可出去。”
百里琨有些惊讶得看着眉眼清冷,却也落落大方的洺悕,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我这破庙,可容不起您这尊菩萨。”洺悕见百里琨盯着她看,心下不悦,笑声反唇相讥。
百里琨脸色一沉,恼怒起来:“你···”“我。”洺悕丝毫没有畏惧之意,坦然的对上百里琨的眼睛,清澈的眼睛里满满地全是傲然。
不愧是百里家的孩子,为人处世也不是一天两天练出来的,百里琨很快就收拾好了神色:“朽儿这么说就不对了,身为三哥,怎会嫌弃妹妹呢?”百里琨特地加重了‘嫌弃’二字,嘲弄的意味十足。
···呵,我楚洺悕,百里朽儿的处境已经到了令人嫌弃的地步么?洺悕冷笑,默默攥紧了手心。
蓝渐有些慌张地看了看洺悕,又看了看百里琨,心中着急又不知应该如何。
洺悕松开了手心,不紧不慢地说道:“三哥说的是,同病相怜自是相惜。”毫不掩饰的讽刺。既然确定了来者不善,那洺悕也不准备拐弯抹角了,直接了当地挑衅着。听娘说,这百里琨不学无术,只是生得一副好皮囊一张好嘴巴,讨得百里睿的欢心而已。于洺悕而言,他不过是只摇尾乞食的流浪狗罢了。
百里琨的脸色一下子青了起来,狰狞到了极点:“贱人,谁会和你同病相怜。”“我又没有说是三哥,是三哥会错意了才是。”洺悕轻轻笑了一下,从容的应答着。贱人?废物?你倒是叫得很顺口啊!
“你一个不受宠的末女有什么资格教训我?”百里琨冷哼了一声,用一种藐视的神色打量着洺悕。
洺悕笑,似是听到世纪末最有趣的笑话:“那你一个只会用嘴巴的无用庶子,又有什么资格教训我?”被一个年幼的孩子如此嘲讽,洺悕倒是想看看他作何表情。
“你···”百里琨气得脸色越发的难看。“我。”洺悕很无奈地回温了相同的戏码,看向百里琨的神色有十足的‘你也就如此了’。
蓝渐靠近洺悕,有些不安地拉了拉她的衣角。三哥毕竟是男子,虽然武功是四个百里家儿子中最低的,却也算是拿得上台面的程度。洺悕将手覆在了蓝渐的手上,给了她一个‘别担心’的眼神。
“贱人!”看到两人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的举动,百里琨怒上心头,一声大喝竟一巴掌向洺悕打去,掌风霍霍。
洺悕冷笑,神色平静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