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又是你?”
司马绫素一抬眼,见到进来的人颇有些不悦。那传说中鼎鼎大名的王羲之已经连续好几个晚上包了她的场,让她弹琴唱曲儿了,也不知道他是想跟自己玩什么把戏。
不过除了这一丝不悦之外,还有另一个声音在她心里想起:幸好!
幸好是他!
其实王羲之每日来这里最多也就是坐下喝喝茶,带着一脸令人不舒服的笑容边喝茶边听曲子。之所以是令人不舒服的笑,是因为他从头到尾都在对着司马绫素笑,看久了难免令人背后发寒。他每次都让司马绫素几乎将会弹的曲子都弹上一遍后才会起身离开,并没做出什么龌龊事情,这一点倒是让司马绫素颇为感激他每日的包场。
而王羲之更是绞尽了脑汁才能每日都有机会与司马绫素同席而坐,听听曲儿,喝喝茶,不让人扰了她的清白。今天给预定好了她的达官贵人送幅字画扯皮求面子,明天给琼姨送上几锭银子的,这不,快山穷水尽了,不知怎么想出一招来,说是要给这天香楼提个牌匾,前提是今日白素月的场子也得归他。因此啊,自打这白素月出了名儿,还没有哪个男人跟她独处一室过呢,除了他。
当然,以司马绫素今时今日的名声和风头,就算是跟男人独处一室,也是卖艺不卖身的,她跟琼姨说了,最大的底线就是让人摸摸小手。
可是现在的她还是道行不足,很傻很天真地相信了琼姨真的会说话算话。其实琼姨自己心里头比谁都清楚:自己说了可不算,银子说了才算数!
“你见到我应当开心才对。”王羲之笑着合上扇子,拿过毡垫席地坐了下来。
这楼上的厢房是极为雅致的,布置得也颇有汉代的风格。古琴、琵琶、埙阮笙一应俱全地摆在窗边的桌子上。烛台是精心设计过的桃枝散花状烛台,内室与前厅用一层水晶珠帘相隔开,在熠熠烛火的照耀下闪着熏红的光晕。酒桌是一尺高的小几案,铺在厚厚的毛毯上,毛毯上还放着毡垫,充当椅子的角色供人席地而坐。司马绫素刚见到时还颇为不害臊地大胆猜想:这大概是为了供人欢愉更为方便,省去了很多磕磕碰碰吧,万一有些急性子的。。。。。。实在是很龌龊,非礼、非礼!
“公子今日想听什么曲子?”司马绫素走到琴台边,一把掀开遮着古琴的绿布,一阵风引得烛火乱颤。
“你可以叫我逸少。”王羲之笑着说道。这羲之是他的名讳,而逸少是他的字,自汉代以来,通常与自己亲近些的人都会直接叫字,而不是名。
“非亲非故,为何要与你这般亲近?”司马绫素挑了挑眉毛,勾着嘴角说道,手故意在琴弦上拂过,拨出三两个音调来,“公子还是直接说要听什么曲子吧。与一个风尘女子太过亲近,对公子的名声也有损。”
这两日王羲之夜夜来她房中,已经成了整个天香楼喜闻乐道的事情了,明里暗里她可是没少听人提起王羲之那东床快婿的故事。她以为他如今这般的平步青云全都得仰仗着他那个老丈人,心想他如此光明正大、日日夜夜地出入风尘场所,可当真是胆儿大!她可不相信他家中那位夫人是吃素的!
可实质上王羲之的家族背景也是十分雄厚的,比起那太尉郗鉴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当年郗鉴去王家挑女婿,便是为了与王导拉拢关系,好巩固自己的地位。更何况王羲之也是有真本事的,当年还是征西将军的庚亮因见王羲之《答家兄书》,叹服之极,并与羲之书云:“……焕若神明,顿还旧观”,临行前立即上疏朝廷,称羲之贵有鉴裁。不久王羲之便为迁宁远将军,江州刺史。不料,王羲之离开无锡家母,赴江西的上任途中,却遭到了原江州刺史的追杀。不能上任,愤怒之余,游历庐山之后就返家,并辞了官。
由此可见,此人当真是对名利不怎么感兴趣,若是做官碍着他过舒坦日子了,宁可还乡不做。被人追杀之后之后还能去游历庐山的心性,也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
“今日。。。不听曲子,咱们聊聊吧。白姑娘可否。。。过来一坐?”王羲之放下扇子,顺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连毡垫都直接给她摆好了,正对着自己。
司马绫素眼珠转了转,犹豫了一下,迟迟没有过去。
“白姑娘不必多心,在下只是钦佩姑娘的风骨,想跟姑娘交个朋友。”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还是笑着的,转眼间却好似满脸愁云地加了一句,“若只是过来坐坐姑娘都有诸多犹豫,换了他人,只怕姑娘。。。唉。。。”
司马绫素听见这后半句话心蓦地惊了一下,是啊,只是过去坐坐说说话自己都会如此害怕,以后的日子自己到底能不能应付得来呢?这王羲之还算是个君子,这几日并未对自己有什么越矩行为,不,就算他对自己有什么非分之举,也不能算是越矩。
风尘之中,所求的不过就是尽量清白。可是沦落风尘,最难求的就是这清白二字。
司马绫素因为他那后半句话,彻底对他放下了戒心,起身走了过去,面对着他席地而坐,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王羲之看见她的举动,目光闪烁了一下,心想这女子绝对不是寻常的风尘女子,她完全没有青楼女子该有的样子,相反的,还自带着一股子傲气!
“公子已经是别人的‘东床快婿’,不该日日出入这烟花之地。”司马绫素啄了口茶,好似朋友般地提点他,却不是以朋友的口气。
“我是他‘东床快婿’,可他却不是我的‘得意丈人’。”王羲之苦笑了一下,扬头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司马绫素突然觉得,配合着这句话喝下去的,应当换成酒。
“呵呵,可怜了那苦命的女子。”说罢她也一仰头,将茶饮尽。
王羲之听见她这句话,若有所思地打量起她来,却被她坦然还回来的一个微笑给弄尴尬了,不好意思地低头看向了别处,又给自己倒了杯茶。他也觉得有美人陪在身侧,杯中之物却是茶水,实在是浪费了良辰美景。
“是啊,可怜了。呵呵,对她,我只能尽责,却不能倾爱。”他低头浅笑着说道,语气极为怜惜。
由于他低着头,从对面看去是半合着眼睑的,而此时司马绫素却更加想看看他的眼睛,看看他的心是否跟他说出的话一样,诚恳而充满无奈。
这也是每个官宦子弟所会面对到的难题吧,为了家族利益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只能尽责而不能倾爱。。。若是能够尽责也已经能算作是君子了吧?
不过。。。男子可怜,女子更可怜。
司马绫素突然觉得眼前这个男子是个值得信任的人,一时脱口而出道:“公子可知道离剑山庄?”
王羲之猛地抬头,神色一惊,微缩着聚光的瞳孔反问道:“姑娘问这个地方作甚?”
作甚?司马绫素一时竟想不到合理的解释,只得说有个亲戚在山庄,想托人给山庄中的人带个信,将自己赎了去。
赎身?王羲之突然眼睛放光,对啊,我若是担心她会遭人欺凌,何不将她赎了去?
“姑娘,逸之突然想起今日还有些事情没处理完,只能明日再来同姑娘接着秉烛夜谈了。”王羲之好似想起了什么大事似的,起身就要告辞。
“呵呵,算不上秉烛夜谈,只希望公子替奴家多多打听一下离剑山庄,若是能找到山庄的任何人,素月感激不尽!”司马绫素也起身站起,说罢对他做了个揖表示感激。
王羲之愣愣地看着她,笑着点点头,整理了下衣着就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时却突然停住脚步,回头笑着强调了一句:“姑娘,希望下次,姑娘能唤在下逸少。”
“好,逸少,以后,你便叫我素月吧。”
听见身后传来的这句话,王羲之不禁将微笑改成了咧嘴大笑,哈哈两声便推开门走了出去,司马绫素在屋内也“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合上门在屋中呆站着,一股莫名的孤独感油然而生。顺着脚下的影子向前看去,竟发现案几旁边的地摊上多了把扇子,想必是刚才王羲之不小心遗落下来的。她轻慢地屈身坐下,伸手拾起扇子缓缓打开来,一行飘若游云,矫若惊龙的字跃然眼前:三春启群品,寄畅在所因。仰望碧天际,俯磐绿水滨。
果真是天质自然,丰神盖代!
司马绫素不禁喜出望外,这王羲之竟然真的是个书法大家!看这字每一个都如龙跳天门,虎卧凰阁,好似隐藏着无穷能量,只需一股神力便可腾空跃起,一飞冲天!将这些字合在一起,又如游云惊龙般大气酣畅,让人惊喜。而这扇子的背面画着高山流水,颇有宁静以致远的风骨。她不禁将这把扇子抱入怀中窃喜了一番,心想着既然你落在这儿了,这东西就归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