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昨日一场故事,白氏心痛少得的三百个大钱,躺床上覆去翻来总也睡不落枕。云华进得东厢里间,但见白氏搭一件紫丁香色细棉布披袄靠床头坐着,面色黯淡焦黄,眼泡浮肿青紫,着实有十二分的憔悴。
白氏候云华拢至床前,着实有些恼怒她不争气,狠心戳她额头几下,数落道:“死丫头,你便是打马也追不上你妹子一半!这脑子长得通不似爹妈,一马平川也没个转弯抹角,恁大的姐儿倒经不得个小东西使诈几句,老娘如何生出你这等笨的来?”
云华抚额扑进被里,捶床不依道:“杀死我了!甚了不得的东西,几根破骨头便至于这样打骂人么?额头都教妈戳烂了。钰姐儿好歹也是我亲侄女,我做姑姑的偏爱给她两口也不伤天害理。何况不单我,一大家子哪个也没少吃哥哥嫂嫂的,凡事也莫做得忒绝了些。”云华于白氏熏陶下与唐远一家也不甚亲热,然她自来并不是那等计较狭隘之人,较青华却心软心善些。再说她与唐远之本乃爹妈生养的同胞兄妹,敲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白氏恨道:“快莫与我提那起子不孝的牲口,老娘的东西便拿去喂狗也到不了他们嘴里。”
此时厨房里青华与钰娘两个针尖对麦芒,青华气极之下骂声高了些,便叫白氏听得好大一耳朵,与云华冷笑道:“瞧瞧,你妹子自来娇横的人,倒叫个这么个小东西惹得跳脚没捡着便宜。日后这可不是盏省油的灯!”
云华忙翻起来坐着,一面理衣裳一面听热闹,待听得钰娘说青华是丈八的灯台,捂嘴笑道:“钰娘那张嘴啪啪啪利得跟把刀子一般,依我看来就没几个及得上的。青华是我妹子,旁人不知晓我却清楚着呢,最是个外强中干窝里横的。素日里我们何尝是怕她,俱让着她罢了,惯得她以为世人谁都比不得她厉害,如今怎样?”
白氏赶着来拧云华的嘴,笑骂道:“死丫头,见你妹子吃亏,你反倒高兴上了。待我说与你妹子晓得,让她自来闹你。”
云华扭头躲开,撒娇道:“妈仔细些罢,差些将人髻儿也弄散,我早上好容易才梳得的。就妹子那张嘴皮凡开口必要呛人的,妈也该与她多说道说道,自家人且罢了,外人谁有那心思让着她,早晚吃亏的还是她自家。”
白氏拧她一把,啜道:“得了,你且多与自己操些心罢。脑子又笨拙心眼又缺少,你妹子可比你聪明得多些!”
自家老娘口口声声数落她蠢笨,云华老大不乐,怏怏道:“得得得,我笨嘴笨舌实乃天底第一大蠢材可行?妈哎,哥哥一家早叫你老人家撵出门去,本也没得着我们甚好东西,每年还得又给钱又给粮的,四时八节并不曾把我们落下,你如何还要与他们置气?你老人家如今倒有闲情与他们生气,怎不曾瞧见这家头有些人要待反了天。你也不出去瞧瞧,这都甚时候了二嫂三嫂两个还不曾起身,见天的只候着小姑子做饭伺候他们两家子人口,何等的会享福。也不见妈说说她们去!”
二哥与三哥俱是老婆奴,成日家对老婆言听计从叫指东不得往西的,惯得二嫂与三嫂一个赛一个的懒散。前些年将将进门时倒还有个勤快模样,在云华青华面前也多有讨好。然自打两人俱生出儿子来,尤其是三嫂还生得两个儿子,这便自以为是老唐家了不得的功臣,小姑子面前也拿大起来。如今且别提了,时常睡到日上三竿才堪堪起身,只恨云华青华没眼色,不将饭菜端她两人床前伺候她们食用。云华忍耐这两人可是许久了。
白氏扬眉捶腿骂道:“那起子惫懒货竟还未起身?果然这懒毛病要时常下些狠药治治才成。你二哥与三哥这两个不成器的却尽是些没汉子样的赖犊子,通没遇着个叫老娘省心的。”
“你老人家若拿出对付大嫂一半的好手段,早将她们收拾听话了,也轮不着她们蹦达!”玉华翘嘴嘟囔道。
“说的甚话!”白氏睨她道:“她两个与老唐家生了带把的香火,能与花氏那不出蛋的母鸡一样么?再者说你姊妹两个未曾出门子,日后且有用得着她们的时日,如今说狠了倒不好看相,日后嫂嫂面前你切莫嘴碎太过,可晓得了?”
“这家当俱是我爹挣下的,她们可不曾带得甚体面些的嫁妆进门。便是有甚了不得的东西那也是人家的私房体己,我又半点没沾着她们的,如何反教我怕起她们来。”
“你年纪小晓得甚么?”白氏叹道:“谁叫你两个哥哥不成器,窝囊得连家头的老婆也压服不住呢?若你将她们得罪狠了,她们瞧我的脸面却不会当面与你如何,背了人说不得要挑拨离间分薄你们兄妹情分,介时哥哥们谁还理你?罢了,你且去叫她们用饭,地里大堆的活计不要人做么?”
“妈且瞧瞧女儿,成日里烟熏火燎的,倒叫我一张脸越发晦暗泛黄,手又粗又糙的见不得人,你老人家便心疼心疼罢。”云华将头埋进白氏怀里,搂着白氏的水桶腰摇来晃去撒娇放痴。
“得了,你们日后也是要做人媳妇的,这灶上的活计可丝毫松懈不得。你们且满村去访访,瞧瞧有几家的姑娘比你们轻闲些!除得烧三餐饭食,便连一件衣裳妈也没教你们出去洗过。便连这般还不晓得知足呢,可把你贪心得!”白氏着实叫云华摆弄得没甚脾气,无奈轻拍她丰肩叹道:“如今妈只盼着你们能遇着个有钱的婆家嫁过去,日后有人伺候着便再不用做活了。”
“我才十七呢,如何就让妈急到这般地步!”云华将个面颊耳根俱羞红了,埋头抬脚往西厢走,道:“我且去叫二嫂三嫂用饭。”
“死丫头,倒害起羞来。”白氏一面穿戴一面思量心事。
云华今年十七,青华也正值二八,俱到了出阁的年纪。这几年陆续也有好些媒婆登门说亲,偏生说的好些人家,要么家头不甚富裕当妈的瞧不上,要么哥儿长得不够俊俏女儿死活不吐口,如此便总没个合适的。白氏为此愁得头发白得一半,皱纹也多生得好些道。正所谓养儿结平亲,有女嫁高门,她两个女儿俱出落得整整齐齐,云华丰润,青华俏丽,俱肤白面嫩得跟两把水葱一般;唐家的家底在乡下也算数得着的富裕,实在得找个镇上的富贵人家才配得上,再不济也得配个乡下的财主才是。她可不舍不得女儿嫁出去挨苦受穷,当妈的瞧了心痛便不消说,女儿还得回娘家求接济那才叫饥荒呢。如此这些年也曾遇得过几个着实上进的哥儿,俱因家境不教白氏满意而算了的。
这眼瞧两个女儿年岁一日大似一日,白氏心头着实愁得过不得,虽如此她却并不愿让女儿将就着寻人嫁出去,且再看些时日罢。
“唐家妹子,老姐姐来了,且快些出来。”
白氏听着这把声音倒好似镇上的李媒婆,心头一喜,忙将出条缃色绸子裙系上,自箱子里捡两根金簪子插髻上,对镜抿了抿头发,迎出大门,笑道:“可让老姐姐久等了,该打该打。且快些进来坐下。云华去倒两杯茶过来!”
将李媒婆迎进正房里分左右坐了,白氏寒喧问道:“李姐姐,亏得你这一大早的赶远路,可累了罢?”
“累定是累的,不过再累老身也是值当的。如今老身手里有桩大好的姻缘,可把我高兴得,通没顾得上用早饭便来与妹子道喜了。妹子瞧瞧,老姐姐旦有好事便总是将你想着的。”李媒婆紧赶慢赶走得几里路,既饿且累,又细又密的汗珠子沿两鬓沁下来,燥热她拿帕子不住揩拭,偏面上的粉经不得汗水,本就有些黏糊,经帕子一擦便在面上东糊一团西糊一团,李媒婆一张老脸刹时便没法瞧了。偏她自己不觉得,扯着笑脸与白氏说得火热。
端茶过来的云华瞧李媒婆脸似花猫一般,头儿埋下唇儿咬住险些笑出声来,叫白氏一记眼风吓住,忙忍笑道:“婶婶请喝茶。”
一大早的饿肚皮赶五里路只为着蹭断饭食,白氏着实瞧她不上,然听她说得有桩好姻缘,倒好似有十只猫儿挠她心肺一般,挣出笑脸问道:“可是辛苦老姐姐了!恰巧今儿我们用饭晚些,姐姐且在此处用些便饭,我们边吃边细谈如何?”
李媒婆仔细上下打量云华一番,只见她身量微丰,雾鬓风髻,肌肤红润,眉目清秀,唇若胭脂,举止温柔,观之可亲,不由得越瞧越爱,喜欢得拉她双手不住夸她俊俏,闻言与白氏嘻笑道:“且不消急得,我们先谈正事才好。妹子,照老身瞧来,就你这姐儿的品格,嫁个有钱人家做当家奶奶不在话下。”
云华未出阁的姐儿面皮薄,哪经得住媒婆当她面前取笑她,心头躁得不行,既羞且恼,着劲将手挣脱出来,逃也似的进了东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