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唐公子姓唐名绎,表字淞亭,说来祖上也是京中的世家大族,只是近数十年来族中竟没有能支撑起门面的人来,渐渐没落了,族长带头分了家,族人一哄而散,各自谋生。唐淞亭虽是长房,其母青年守寡,分家时免不了吃了暗亏,再加上妯娌之间风言风语受了些腌臜气,病了一场,治病就将所分财产花的差不多了。唐母原也是金尊玉贵的大小姐,独自拉扯儿子长大,其间辛苦不为外人道也。在唐淞亭十三四岁上旧疾复发,竟是一病不起。
唐淞亭还是个半大孩子,将旧屋变卖干净,安葬了母亲,孤身一人卷了个铺盖卷投奔亲戚,不料都被三推两推的给拒之门外。唐淞亭迫不得已咬牙投奔了族中的一位姑祖母,原本指望着能有一口饭吃就行。老人家心肠软,又看不上族中这些翻脸不认人的亲戚,再者自家媳妇——唐淞亭的表婶又只有一个不大的小女孩,老人家索性将唐淞亭养在膝下,虽说是碍于身份不能过继,吃喝用度却像老人家的亲孙子一般精心,家中下人皆以“少爷”呼之。许是做了好事积了阴德的缘故,唐淞亭的表叔表婶三年前竟得了个大胖小子,一家人喜之不尽。
唐淞亭由其姑祖母抚养长大,将姑祖母当成自己的亲祖母一般孝顺,见姑祖母有了亲孙子之后对自己的疼爱也是丝毫不减,又为自己聘了两位宿儒充当西席,以备科举,心下大为感动,侍奉老人家更为尽心,对弟妹也是多多照拂。当年童生试一举夺魁,总算没辜负了老人家的期望。
现其叔父要回京,唐淞亭为报恩情,自告奋勇提前入京,一来准备秋闱,二来京中旧府空置多年,少不得要提前洒扫归置一番,因此带了家仆众人随行,先将旧府事宜打点一二。如今正赁了一处小小院落独居。
却说唐淞亭自辞别了顾维桢之后,心中却是对莲池边所见之女子好生记挂,心浮气躁竟是不能专心于学业。挨了几日之后,忍不住提了些礼品,去顾府登门拜访。
唐淞亭依旧没带人,自己提了礼物,来到顾府门前,看见顾府门前停了一辆精致的马车。唐淞亭扫了一眼,知道今日顾府有客,不由得心中暗暗祈祷,只盼着顾维桢有空才好。
顾府门房的小厮见门口站着个衣着朴素轻车简从的年轻公子,仔细一看却又脸生,忍不住凑上来问道:“不知这位公子站在我们府外可是有什么事?”
唐淞亭将自己的名帖递过去,说道:“不知贵府大少爷今日可在家?在下姓唐,特来拜访。”
小厮见唐淞亭举手投足之间的做派不像是什么破落户,只当他是顾维桢在外结交的友人,接了名帖也不敢怠慢,笑道:“唐公子在门房宽坐片刻,小的去去就回。”
唐淞亭道一声“有劳”,那小厮拿着一溜烟小跑着进去了。
顾维桢自然是在家的,此刻正在书房里,接了名帖也是大感意外。原来二人不过是点头之交,碰了面也能攀谈两句,交情泛泛而已。而顾维桢又是个谨言慎行的,见唐淞亭虽是无仆随侍,无马随行,但一身的衣裳配饰皆是上品,举手投足之间隐隐的贵气逼人,不似寻常人家的子弟。顾维桢虽有心结交一二,但见唐淞亭深藏不露,不解其意,反而不敢深交。
顾维桢接了名帖就开始琢磨唐淞亭此行所为何事。思来想去,觉得八九不离十应是前几日万安寺莲池有什么事故,不禁觉得有些棘手,早知道就不该应下这桩麻烦事来,直接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然而如今唐淞亭亲自登门拜访,又不能将人拒之门外……顾维桢心念电转,思虑了这许多,在小厮看来自家少爷不过是犹豫了一下,略皱皱眉头就吩咐道:“快请进来,直接请到我书房这边。”
唐淞亭正在顾府外等得煎熬,刚才的小厮满脸堆笑的出来回话:“唐公子,我家大少爷请您进去。请这边来。”
唐淞亭一笑,随着小厮进去了,三转两拐,行至一处僻静院落,小厮行个礼,道:“这便是我家少爷的书房了,唐公子请。”便要告退,唐淞亭于袖中摸出一块碎银,随手打赏了小厮,进了屋子。
小厮接了银子连连道谢,等唐淞亭进屋去了,将碎银放在手中这么一掂量,好家伙,怕是有二两多重,小厮不由得暗暗咋舌。他只以为这唐公子是上门结交自家少爷的,没想到打赏起来竟是大手笔,暗道一声惭愧,果然是人不可貌相,自回去门口当班不提。
顾维桢见唐淞亭进得门来,赶紧迎上去,二人相互见礼分别落座。唐淞亭思忖着总不能一开口就问人家的妹妹,便起了话头,先是谈了几句今年秋闱的事。唐淞亭不提,顾维桢自然更不会提,也是顺着唐淞亭的话说了下去,二人互相之间切磋起了学问。
唐淞亭顾左右而言他了半天,无奈顾维桢压根就不问他为何登门,二人之乎者也了半天,说的也是口干舌燥,唐淞亭不由得心中暗暗着急,借着喝茶的工夫止住了话头。
放下茶碗,唐淞亭干咳了一声,终究还是说道:“顾兄,小弟还有一事相托。”
顾维桢一听,知道唐淞亭是要说正事了,也顺着说道:“唐兄不必客气,但说无妨。”
唐淞亭这才说道:“前几日在万安寺,小弟与令妹有些误会,今日特来登门致歉,还望顾兄与令妹不要介怀。些许礼物不成敬意,就劳烦顾兄代为转交给令妹了。”
顾维桢听唐淞亭如此说,登时大感为难。按说这种事遮掩过去也就罢了,为何这唐淞亭一而再再而三的又是道歉又是送礼,莫不是还有什么其他的意思在里面?此事麻烦之处还在于,如果唐淞亭人来了也就罢了,敷衍几句就完事了,偏偏还提了东西,顾维桢突然想到,莫不是这唐淞亭起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心思?
一念及此,顾维桢就更不能收下礼物了,这不是平白耽误人家一番心意吗?遂道:“唐兄何必如此客气,既然心意到了,这东西却是不敢收的。”
唐淞亭见顾维桢先是踌躇不言,继而断然拒绝,不知何故,只当是顾家兄妹以为自己真是那无礼之徒而厌弃自己,急忙解释道道:“小弟并不是那无礼之人,还请顾兄不要推辞了吧,不然小弟真是无地自容。”
顾维桢连忙说道:“唐兄言重了。实不相瞒……”顾维桢见事已至此,只得将事情真相和盘托出:“实不相瞒,那日与我同行之人才是舍妹,万安寺莲池边的女子并非舍妹,而是舍妹的一位知交好友。那日事出突然,在下也是不欲纠缠此事,方才以假话遮掩过去,还请唐兄不要见怪才是。”
唐淞亭几日来心中所思所想,都是莲池边的惊鸿一瞥,那日见顾维桢说是其妹,唐淞亭还喜不自胜,以为能有机会再见到佳人,不成想竟是这样,当下有些失落,怅然之色溢于言表。
顾维桢见唐淞亭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更是六七分肯定了自己所猜测的。
唐淞亭忽然心下一动,回想起那日顾家妹妹与她的亲密模样,那位姑娘能与顾家兄妹同游,又是顾维桢妹妹的知交好友,难道是顾维桢的意中人?!唐淞亭脸色剧变,赶紧起身就是一个大礼:“小弟无意唐突了顾兄的意中人,真是愧不敢言!”腰虽然躬下去了,心中的怅然之情反而更加浓郁:如果真是如自己所言,那么此生都无缘与佳人再见了。
顾维桢被唐淞亭吓了一跳,赶紧一把扶住:“唐兄这是做什么?”待听清了唐淞亭所言不由得哭笑不得,将唐淞亭按在椅上,说道:“唐兄误会了。那位姑娘与在下并无瓜葛,此事休要再提,累及人家姑娘闺誉啊!”
唐淞亭原本一颗心已经沉了下去,听了顾维桢这一句,竟是喜出望外,问道:“顾兄此话是、是……”
顾维桢微笑颔首,说道:“唐兄不妨听在下一言,此事过去就过去吧,唐兄也别再放在心上了,人家姑娘也未曾怪罪于你,你又何必如此自责。唐兄未免比人家姑娘气量还小些了。”
唐淞亭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顾维桢所说的“并无瓜葛”之上,竟未听得顾维桢刚才说了什么,说道:“既然如此,倒也罢了。只是不知道顾兄能否将那位姑娘府上何处告知小弟……”
顾维桢却是摇头说道:“唐兄,此事最好就此作罢。一来在下确实不知那位姑娘是何府底,二来此事事关姑娘闺誉,唐兄若贸然登门,却不是让人家姑娘没法和家中解释吗?”
顾维桢说自然是假话。一来顾维桢素有与唐淞亭结交之心,今日相谈更是佩服唐淞亭的才学,见他执着若此忍不住想劝几句;二来顾维桢对唐淞亭所知甚少,虽是文才**,而且毫不矫饰,心怀坦荡,但终究未曾深交不知人品如何,又怎能贸然将秦湄的事情讲与他知?
唐淞亭见顾维桢说得有理,只得拱手道:“顾兄所言极是,小弟思虑不周,顾兄切勿见笑。”二人又略坐了一会儿,唐淞亭便起身告辞。回到自己的现住的小院,唐淞亭对着原样提回来的礼物发了一会儿呆,将东西悉数收好不提。